鄭功成要留飯,薛向自是一疊聲阻攔,邊說邊拍拍故意隆起的肚皮,示意自個兒已然吃飽。
要說他薛某人今兒個到鄭家來,原本就不是爲了蹭飯,更不是爲了示好鄭衝,而是奔着鄭功成來的。這位老鄭主任的履歷,他翻閱過,對這位能在那段歲月叱吒風雲,並全身而退的老人,他是打心眼裡敬畏。更何況,這位老鄭主任的公子和自個兒不對付,是以,他迫切想知道老鄭主任對自己是個什麼態度。
因爲,在他眼裡,這位老鄭主任的份量可是重過小鄭書記太多了,畢竟老鄭主任數十年縱橫蕭山,經營縣衙,根根角角,藤藤蔓蔓,編織而成的人事網絡,不用細想,就知道該有多麼龐雜。
這會兒,見鄭功成親熱誠懇,薛向心中略略安心,卻是並未完全放鬆下來,因爲他知道這種一輩子浮沉環海的老將,心思已然深沉得沒了底兒,若是單憑感覺好惡,來揣度人家心思,那絕對能被帶進陰溝裡。
卻說鄭功成見薛向懇辭甚切,便不再強求,招來人捧上一杯茶後,便閒話起了家常。老爺子言語甚是溫和,言談之間,也不似尋常人那般,逮着薛向京城人的身份,尋根問底,旁敲側擊地搜問身份,而是把話題扯向文學、哲學思想、軍事戰爭等等。恰好,這些又是薛向的強項,倒是和老爺子聊得極是投機,一番熱烈交談整整持續了近兩個小時。
直到另外四位作了半天聽衆的男子出聲告辭,二人在停下嘴來,而薛向也藉着這空當,和鄭老爺子提出告辭,老爺子挽留幾句。便也不再強阻,便放薛向離去。
薛向等人去後,屋內便只剩了鄭氏父子。鄭衝先前在薛向和老父交談時,便一直保持着挨鄭功成訓斥時的躬身姿勢。這會兒,身子早已疲乏痠軟至極,見薛向等人消失在籬笆門外,長噓口氣,一屁股跌回沙發上,不住搓腰,揉腿。
鄭衝的這番行止,自被鄭功成看在眼裡。但聽他道:“就站了這麼一會兒就不行了?虛得厲害,這怎麼要的,大丈夫存身立世,最緊要的不是權謀機變,亦不是聰明才智,第一重要的便是身體,主席說,身體是革命的本錢,何其有道理,你看看薛向。本小說手機移動端首發地址:能吃能喝,體魄雄健如牛,大冬天地。也只着了兩件衣服,更爲難得的是,和我說了兩個鐘頭話,腰板永遠挺得筆直,未曾彎過片刻,單憑身體這一點,你就輸給人家了。”
鄭功成一番話罷,鄭衝眉頭微皺,張張嘴。卻是依舊沒有搭腔。
鄭功成嘆氣道:“怎麼?你還不服,認爲我老頭子小題大做?嘿嘿。你別皺眉,咱們就舉個大家都知道的例子。司馬懿和諸葛亮,這二位,論才華,後者略勝半籌,論權柄,當世時,諸葛遠勝司馬,可最後的結果如何?司馬定鼎天下,開國立朝,前後成就差距何止道里,這其中最大的原因,怕不是什麼魏強蜀弱吧,究其根本,諸葛身死謀滅,萬事俱空,司馬徐徐圖之,終得天下。此種例子,青史所載,何止一二,身體的緊要,你切莫看得小了。”
鄭功成話至此處,鄭衝終於開腔了:“爸爸,您說的,我都懂,我平常也挺重視身體鍛鍊的,雖然比不過那小子皮糙肉厚,爲祖國奮鬥五十年,是綽綽有餘的。”
鄭衝原本就被鄭功成教育得古板規矩,極少說俏皮話,今次,調侃言語,反倒叫鄭功成看得親切,便笑道:“你就嘴硬吧!行了,不說這個了,我看你今日對薛向甚是冷淡,怎麼,你和他之間,難不成還有什麼齟齬?莫非是常委會上的屢次爭辯緣故,還是因爲衛齊名?”
鄭衝麪皮輕扯,答道:“沒什麼,只覺這人行止不端,慣走陰邪,不是正派官員的體統。”
“噢,那你具體說說他怎麼行止不端,又怎麼慣走陰邪了?”鄭功成放下剛觸及脣邊的茶杯,問出聲來,這會兒,他真是奇了,因爲他自家的這個幼子是何秉性,他實在是太清楚了,那就是性子清冷,慣不說人壞話,可今兒個竟對來蕭山縣不過半年的薛向有了如此負面的評價,怎麼叫他驚異。
鄭衝道:“記得我跟您說過關於這位薛縣長的種種事蹟,您細細想想,難道他不是我說的這種人麼,先是詐傷欺毛有財,而後胡亂伸手,插手教育工作,再後來,攪亂全縣的財政大計,最後,又乖張施計,搜刮下屬單位,如此種種,是正常的革命幹部做得出來得麼,難道當不得一句行止不端,慣走陰邪麼?”
鄭功成凝視鄭衝良久,忽然呵呵一笑,將茶杯頓上了茶几,笑道:“都說愛者欲其生,惡者欲其死,我向來是信而不見,今始見矣。據我所知,你所說的四件事,在人民羣衆中反響可是極好,猶記得當初薛向護堤遇害時,醫院底下可是來了不少羣衆,記住,那是自發的,而不是誰組織的。這件事,你沒和我講過,我卻是知道了。
如果一個人真的如此可惡,怎會獲得這許多人心。當然,我決計不會用什麼‘人民羣衆的眼睛是雪亮’的這種話來糊弄你,因爲人民往往是看不到所有真相的,不過,人家薛向這種種所爲,即便是私心暗藏,也算得上是得道之舉了。”
細說來,鄭功成講話,原本不是這種古風十足,只有和鄭衝獨處時,老爺子纔會變換言詞,或許也只有和這個自幼扶持的幼子一道,老爺子才能敞開心扉,以本來面目示人。
卻說鄭功成話音方落,鄭衝便接上了茬兒:“爸爸,我不贊同你的觀點,您說的好似全縣就他薛向一個好人一般,難道您不覺得他所作所爲,是極端個人主義麼,擾亂了全縣大局,這救一人,和救天下,孰輕孰重,您還分辨不出麼?”
見鄭衝激烈相駁,鄭功成不怒反笑:“別說得如何冠冕堂皇,你們那點計量不過是黔驢技窮時的無奈之舉,而人家薛向沒用那等陰損伎倆,依舊維護住了大局,那纔是勇謀俱備,手段高明,怎麼到你嘴巴里,卻是反了過來。”
鄭衝急道:“話不能這麼說,什麼叫維護住了大局,爸爸,縣裡的情況,您又不是不清楚,單憑他那乖張手段,搜刮來的五十餘萬,是萬萬不夠的,眼下,縣裡就剩二十餘萬,渡過春上怕是都勉強,剩下的大半年更是沒譜兒,這也叫維護住了大局?”
鄭功成擺手,笑道:“你這不也是臆斷,你怎麼就斷定人家心裡沒有一盤整棋呢,說不定人家早有了妙法,只不過沒說出來罷了,衝兒,我看你對他怨氣極大,你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可別拿什麼衛齊名說事兒,你一向自負極高,他衛書記向來不在你眼中,爲他和薛向生出齟齬,那只是哄孩子,說說吧?”
細說來,鄭衝的確惱恨薛向,可其中道理讓他怎麼能說得出口,因爲他惱恨的原因,皆是私情。其一,他怨恨薛向比他年輕,原本這薛向沒來之前,方纔三十出頭鄭大書記儼然花原地區的政治明星,飽受矚目,光芒萬丈,可這足足小了他鄭書記一輪的薛縣長到來後,一切就都改觀了,他鄭書記的光芒霎時間,被遮掩得沒了蹤影,換作任何一人,只怕都不能淡然處之。
其二,薛某人到蕭山縣後,便製造了一系列的轟動事件,儘管這些事件,鄭大書記是極看不入眼的,但無可否認的是,這半年多,人家薛大縣長便是整個蕭山縣的太陽,一切事件都以人家爲中心,便是衛齊名、俞定中之流似乎也不得不避道了。如此這般,叫原本就嫉恨薛向年齒的鄭大書記,更是憤怒莫名。
其三,也就是最主要的原因,便是衛蘭。原本這衛蘭年齡和人家鄭大書記相近,雖然年長几歲,按共和國的陳俗,非是鄭大書記的良配。可人家衛部長嬌豔如花,風情優雅,早讓鄭大書記欣賞得神魂顛倒,再難自持。雖然這衛部長從未對他鄭書記假以辭色,更有謠傳說衛部長是省委某大佬的禁臠,可鄭書記一頭扎進了愛河,早沒了心智,暗裡,已然下定決心,非衛蘭不娶。
可誰成想這薛老三到來後,縣委一枝花,衛蘭,衛部長,宛若桃李沐春風一般,陡然綻放,不但頻頻維護,今日甚至,讓他鄭某人當面撞破二人的醜事,一想到衛蘭那般裝束私會薛向,鄭大書記的心便抽抽地疼。
如此三者,讓鄭衝對薛向簡直已經惱恨到了極點,可儘管如此憤恨,老爺子當面問及,他卻說不出丁點原因,因爲這三者,無不是男人的私心、虛榮,俱屬陰私,自然無法宣諸於口。
鄭功成年老成精,加上一手教導鄭衝,且終日相處,是以,對鄭衝極是瞭解,見他如此情狀,便猜出了一二原因,說道:“衝兒,你可知道你現在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