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那天后,伊恩幾乎每天都會來找菲陽,他們或是切一盤《星際》,或是一起看球賽看走秀,或是去山下小鎮購買可樂、炸雞、薯條和啤酒。有時,甚至還會冒着嚴寒,在雪地裡打獵、燒烤。
伊恩依然沒事經常欺負她,逼她剪腳趾甲,替他按摩,嘲諷她胸前沒二兩肉,睡覺還流口水,說她這樣敢跟男人比坐過山車、比吃辣椒、比吃鯡魚罐頭的女孩,註定要吃一輩子狗糧——嫁不出去的。
菲陽一向心寬,只要有伊恩這個最佳玩伴,吃點小虧也不會放在心上。
他們這樣的出雙入對,讓城堡的新生們紛紛盛傳,他們最珍貴的一枚果實——“十全大補丹”,最終還是被城堡的終極採花大盜給摘取了。
大家紛紛惋惜,這麼一位純情的姑娘竟毀在劣跡斑斑的賤人手裡,成爲他汪洋大海中不起眼的一小滴。
這些傳言流進菲陽的耳朵,她也無所謂。
一則是子虛烏有,二則是能和這位號稱城堡第一帥哥在一起也不失爲一件美事。
更何況這位帥哥只是傳聞賤,其實他們在一起的時候,除了無傷大雅地小小捉弄她一下外,並沒有真的怎樣。
否則,也不會在玩遊戲累了後,在沙發牀上同牀共枕那麼多個夜晚,仍相安無事。
這一日,閒來無事,伊恩又提了件啤酒叫上菲陽,兩人一起上了他們最喜歡去的城堡鐘樓。
這裡是城堡最高的地方,大吊鐘早已不見了蹤影,中間的位置被伊恩弄來的一個大火盆代替,後面是他們鬼混的長沙發。
鐘樓四面都是拱門,坐在沙發上就可以一睹城堡外森林、山脈的雄壯。
已快三月,這個時候,在菲陽家鄉早該是‘細葉誰裁出’了,可樓下的世界依舊是白雪覆蓋的蒼涼、宏偉世界。
已漸漸下落的太陽將荒原染成一片金黃,冰晶像星星一樣閃爍着、跳躍着,遠處的雪峰躲藏在渺渺雲霧之中,夕陽的光輝從裡面散射出來,完全遮住了雪峰的影子。
其實,現在菲陽已經很少盯着那雪峰看了,神龍見首不見尾就不見尾吧,神仙就讓他神仙吧!作爲一屆屁民,本來就該有事才燒香,無事喝喝啤酒吃吃炸雞的日子也不錯!
她站在拱門下,高高舉起雙手,對着夕陽升起了懶腰,手指碰到拱門上方。
“嗯?——”什麼東西在扎手。她擡頭——
“啊!——”她幾乎要從鐘樓上跳下去,被身後的伊恩一把抱住。
“怎麼呢?!怎麼呢?!”伊恩問。
“蜘蛛啊——蜘蛛!”她在伊恩懷裡跳着叫道,順着她的手指,伊恩看見青石拱門上方果然有一隻拳頭那麼大的蜘蛛。
可憐的蜘蛛也被菲陽嚇到了,正邁開八條毛茸茸的長腿往鐘樓外逃。
伊恩看着消失在他們視野裡的蜘蛛,“噗”的一聲笑出了聲,他摟緊懷裡的菲陽,嘴脣幾乎貼到菲陽的臉上說:“喂!想要我抱,直說嘛,我很願意效勞的。”
“什麼呀!”菲陽怒不可遏地用力推開伊恩。
伊恩得意地抿嘴笑道:“本來嘛,一個隨手就可以挑起一盞大吊燈的人,怎麼會怕一隻小小的蜘蛛呢?分明是——分明是...”
他還沒說完,菲陽就張嘴“哇哇”大哭起來,哭得那樣傷心是伊恩完全沒有料到的...
這個世界,只有他知道自己爲什麼那麼怕蜘蛛,只有他會撫着自己的頭髮說:“好了,好了,都過去了——”
可是,現在!都六個月了,他一次也沒來看過自己!哪怕自己只是一個粉絲,也該有個粉絲見面會吧,再不濟,給個便條給條留言也好不?總不至於,這樣無音無信的吧...
眼淚好似黃河決堤,伊恩手足無措,她哭得更傷心了:只有他會溫柔地替她擦去眼淚,輕聲嘆氣說:“怎麼這麼愛哭?”愛哭?就是愛哭怎麼啦?!反正你也不管...
突然,伊恩跳了起來,轉身瞬移而去。
菲陽抽泣着驚愕:這是什麼男人,撇下哭泣的女孩就這麼走呢?
她自卑自傷自哀自泣地走到沙發邊,坐下,蜷着身體繼續哭泣...
夕陽一寸寸下去,火盆裡的橘色火焰在跳躍。
突然,一股猛風,伊恩急剎車地出現在她面前,喘着氣。
菲陽啜泣地看着他,他的溫度擋住了從拱門灌進來的冷風,火焰閃爍,臉上帶汗的毛孔如夕陽荒原上的冰晶。
他遞上一瓶可樂:“你說的‘這世上沒有什麼是一杯肥仔快樂水不能解決的,如果不能,就再來一塊炸雞。’”又遞上一袋炸雞。
菲陽“噗”地笑了起來,伊恩鬆了口氣,轉身,坐到菲陽身邊的沙發上,扯着領口扇着裡面的熱氣,那股桔葉或琥珀的香氣和着他的汗味散發出來。
菲陽邊抽搭邊喝了一大口可樂,哽咽地問道:“剛到山下買的?”
“可不是。”伊恩摟住她的肩膀:“你哭得那麼嚇人,不知道的還以爲我把你怎樣了,再不用雞翅堵住你的嘴,我怕會被你煩死。”
菲陽甩開他的手說:“其實也不關你什麼事。”
“不關我事?”伊恩問道:“那把可樂、雞翅還給我。”
“纔不!”菲陽背過身,將可樂和雞翅藏在了懷裡。
伊恩大笑起來,他從後面摟住菲陽,將她的身子轉了過來,柔聲問道:“還哭嗎,小鴨子?”
菲陽搖搖頭,伊恩久久地注視着她,她垂下了眼簾。
伊恩微笑着嘆了口氣,伸手將她的丸子頭,輕輕地按進了自己的胸膛。
菲陽沒有拒絕,端着可樂,嚼着炸雞,身邊還有這麼帥的帥哥擁抱,還有什麼好不滿足的。伊恩寬厚的胸肌可比冰冷、髒兮兮的沙發溫暖、舒服多了。
她放鬆身體,放任自己靠了上去。伊恩的手臂圍了上來,粗壯的胳膊擋住了外面的光線,
菲陽埋在這個溫軟又黑暗的世界裡,聞着他男性的味道,心臟的跳動加速。另一顆心早已狂跳不止,他把一個吻長長的落在懷中女孩的額頭上...
暗黃色的光輝掙扎着,還是落入了魅藍色的山巒中,火盆裡橘色的火星喳喳地跳動。
兩人癱在沙發上,伊恩舉起酒瓶和菲陽碰了一下,咕咚了一口,問道:“小鴨子,現在,可以和我講講蜘蛛的故事了嗎?”
菲陽頭枕在伊恩的手臂上,眼神迷離地望着拱門外已陷入黑暗的世界,舉起手中的酒瓶也咕咚了一大口,搖頭說:“沒什麼,就是嚇了一跳。”
伊恩用腳踢了一下同樣將腳架在火盆邊緣上菲陽的腳,說:“你這就不地道了,你什麼性格,我還不清楚。沒有一個悠長的故事,會讓一個敢跟人比吃‘鯡魚罐頭’的女孩大哭?說嘛,咱倆——咱倆之間還有什麼不能說的!”
也是,自打兩人在一起後,他們指點過明星、名模們的江山,調侃過各界政要,上至天文下至地理、美食、雜談、野史乃至哲學都沒能逃過兩位極度話嘮的臭嘴。雖然出生、成長於不同的文化、不同的國家,年齡也相差八歲,可兩人的觀點意見,近乎一致的相同,以至於兩人都有種相見恨晚之感。
於是,菲陽從唐傑頭上的蜘蛛講起,陳浩父親如何摔斷腿,到霞霞家樓下那血液濺出的蜘蛛...
講完,伊恩愣愣地看着菲陽,問:“沒有呢?就這些?就這樣?”
“什麼叫就這些?就這樣?”菲陽頭‘蹭’地離開了伊恩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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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條人命就因爲我的自以爲是而沒有了!而且,這個人不是別人,她是霞霞的媽媽,雖然她一直不太正常,甚至有些時候,有些...可她,她那麼美,我永遠記得她,穿着筷子式的高跟鞋,梳着老上海捲髮,扭着腰肢從花壇邊走過的樣子...她那雙蘭花般的手,摸過我腦袋,幫我梳過頭,給過我糖吃...”
“我知道這種熟悉的人突然消失,給人帶來的震撼和無奈感。可是,”
伊恩放下了酒瓶,腳從火盆邊撤回,在沙發上盤腿面對菲陽,他撐着下巴細細地看着眼前的女孩說:“可是,這個世界包括城堡都不是風平浪靜的。小鴨子,將來你要面對的風浪還很多,你得學會成長。”
“什麼叫成長?!”菲陽猛地站了起來,瞪圓了眼睛。
“變得麻木?無視人的生命嗎?!一個無視個體生命的偉人,哪怕再偉大,在我眼裡他也只是個沽名釣譽的惡魔!特別是那些連自己的親人和身邊人都不愛的人,你相信他們會愛天下人嗎?!如果這叫成長,我寧願自己永遠不要長大!”
伊恩沉默了,他從未見過這樣激動的菲陽。他打量着菲陽,依舊丸子頭的小臉上,清波般的眼睛中跳動着淚光。
“所以,你說你不要做超級英雄,不要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伊恩問道,菲陽認真地點頭。
伊恩垂下了眼簾,低聲說:“我也有個故事,你要不要聽?”
菲陽怒氣未消,她揹着身子坐在沙發上,自顧自地喝着啤酒。
伊恩在她身後說:“你知道嗎?我有時候會很怕,甚至會在夢裡嚇醒。可是醒來,我卻不知道自己怕什麼——”
菲陽轉過身,扭頭驚訝地看着他。
伊恩垂着頭,幾縷亞麻色的捲髮在額前晃動,在他撅起的嘴脣上,留下昏暗的陰影,他像個無助的大男孩。
他突地笑了起來,甩開額前的捲髮,拿起地上的啤酒,喝了一大口,嘲諷地說:“男人嘛,誰不想成爲拯救世界的超級英雄?我小的時候就特別喜歡“金剛狼”,可當我遇到那位拯救過我們的生命,給了我們超能力的英雄後,就變成今天這個熊樣了...”
他開始講他和他的‘宇宙超級無敵第一大英雄’的故事,在他講完後,菲陽輕聲說出了英雄的名字——“艾倫”。
“你知道他?”伊恩驚訝地問。
“是,博士和我說起過他。”
“是嗎?”伊恩再次上上下下地打量她:“我爹居然和你說艾倫叔叔,他都沒在我面前提起過。”
菲陽衝他笑了笑。
於是,伊恩繼續說:“你知道我爲什麼這麼喜歡坐過山車嗎?因爲我再也找不到艾倫叔叔帶我們坐過山車的感覺了。我爸以爲我不記得了,可我記得發生的一切。
我時常會想,如果當時他沒有選擇同時去救另一輛車,那他會不會就不會死?我父親就不會失去兄弟,科倫娜也不會失去父親,用一個人的生命換另一個人的生命,值得嗎?
可是,他如果不救,就沒有西塞莉,也沒有今天的我們,今天的克萊斯特堡——”
他低着頭,菲陽握住了他的手,他將那隻柔若無骨的小手,反過來翻過去的看:“怎麼辦?救或不救?就像你不想長大一樣,我也不想去思考這麼複雜的問題。
和你一樣,我也懶得很,對我來說喝頂級紅酒和喝普通紅酒,沒什麼區別;意大利傑尼亞襯衣和十元的大工字背心,我更願意穿可以穿着睡覺的大工字。拖着夾板鞋,大花褲衩,被雅各比娜追着罵拿平底鍋砸,我一樣可以喝酒、抽菸、泡妞、打牌...
可是——可是,很早以前連喝酒、抽菸、泡妞、打牌這樣的日子,我也厭煩了...”
他垂下的睫毛溼潤了。
“菲陽!”他聲音顫抖:“就像我不知道自己怕什麼一樣——很多時候我大腦空空的,沒有想說的話,沒有可玩的事;我甚至不知道怎麼去——愛——”
他凝視着菲陽。
菲陽笑着反手挽住他肩膀:“那我們就不喝酒、抽菸、泡妞、打牌,不喝什麼頂級紅酒,穿什麼頂級品牌!我們喝可樂、吃雞翅,玩《星際》,要是煩了,就去坐過山車。我們聯手坐莊,開大開小我們說了算,贏光那些遊客的錢。反正他們也沒安好心,反正我們就是一對——”
伊恩渴望地看着菲陽,菲陽遲疑了一秒,哈哈傻笑道:“反正我們就是一對——難兄難弟——”
“呸!——”
菲陽還沒說完,就被伊恩推開了:“誰跟你難兄難弟了!我花見花開、人見人愛、玉樹臨風的城堡第一大帥哥,你呢?”
他挑起眉尾,斜着的嘴角全是嘲諷:“要胸沒胸,要屁股沒屁股,睡覺還流口水的小鴨子一隻,還想和我稱兄道弟?!”
“行了,行了。”菲陽擺手,卻鬆了口氣,她早就習慣了伊恩的這套說詞:“知道您太帥了,少爺!小的我高攀不上,好嗎。”
說罷,又有些失落的轉身趴到了沙發的扶手上。
鐘樓外,一輪圓月升起,雲霧散開,雪峰散發出迷人耀眼的光輝,菲陽眼神再次迷離...
身後,伊恩一掌無聲地拍在自己的腦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