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道真的是,會哭的孩子有奶吃?”
菲陽坐在商務艙寬大的沙發裡,將手機音樂再次調到《無間道》的《再見警察》,悲涼、雄壯的氛圍立即籠罩上來。
這首曲子已經兩個星期沒在她耳邊響起,此時點開它,是爲了向這首曲子致謝。高二的最後一個星期,多虧了這首曲子才讓她這種傷心不會超過三分鐘的人,黑了一個星期的臉。也正是因爲這一個星期的鬱鬱寡歡,才讓父母下定決心,沒讓她參加高三的暑期補課,而是帶着她一覽了祖國大好河山。
真的是會哭的孩子有奶吃!連老天都被她的黑臉嚇怕了,竟讓他們行程的最後一站,因原定的飛機故障,享受了一次免費的升艙。
商務艙裡,美麗的空姐溫柔地替她繫上安全帶,她矜持地坐着,禮貌致謝,宛如一位大家閨秀。前斜方的肥太太伸出通紅指甲打開機載娛樂系統,將座椅調到半傾斜。她斜眼瞧着,偷偷照做一遍,偏頭悄悄告訴隔壁的母親和父親。
飛機轟鳴,轉入跑道,卻未起飛。上海機場跑道熱鬧、繁忙,一輛輛展鵬的客機翹着尾巴,將各色人羣送向世界各地。某天,也許自己也將獨自拖着行李,拉着長長的身影,離開嬌慣了自己十多年的父母,就像雛鳥不得不離巢遠飛。
想着,眼淚流下。
咦——做作了吧?!
菲陽面無表情地拔掉耳機,關掉了那首讓她失去自我的《再見警察》。
嘻嘻——來根辣條,壓壓驚!
她掏出白色網球裙裙兜裡的辣條,漠視母親責備的目光,將精神支柱——衛龍辣條塞入自己的嘴巴。
美麗的空姐溫柔而抱歉地提示:跑道繁忙,飛機轉入待飛區。有乘客耐不住了,暴躁地解開安全帶抗議。空姐上前制止,經過菲陽身邊時,留下濃郁的香氣和高高翹起的臀部。
“Wonderful!”菲陽嚼着辣條,翹着嘴角,目光追隨那高高翹起的臀部——突然,她的心跳停止,呼吸停止,這個世界的一切都停止了——只剩下那容顏、那身影...
“死了,死了,死了,死了......”
當心跳再次響起,氣流再次進入口腔,她心裡默唸的只有這兩字。眼前,彈幕閃現,那些她曾經不屑、酸澀的詞彙突突地刷過:
“宛若黑夜中的鷹,冷傲孤清卻又英氣逼人,孑然獨立間散發的是傲視天地的強勢”
“隱忍、微皺的雙眉,眉宇間透露着不可一世的威嚴和淡淡的憂傷”
“這樣的絕世容顏,就像是經過精雕細琢後,堪稱完美的藝術品。”
.........
“死了,死了,死了,死了......”
《再見警察》的音樂聲彷彿在耳邊響起,她心中悲涼、雄壯,因爲——真的是要死了!!!那根要命的辣條要死不死地卡在氣管裡,她在劇烈咳嗽後,整個人都掉進了辛辣的疼痛。
在體內氧氣即將耗盡之時,她絕望地、貪婪地、最後地看向這個座位,想像謝謝《再見警察》一樣,謝謝這位絕世容顏:是他讓她一瞬間長大,明白了理解了:什麼叫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是他讓她和歷史有了跨時空的交流,明白了理解了:周幽王、吳王夫差、楚霸王、唐玄宗李隆基......他們的身不由己......
可是,那個座位空空,倒是母親、父親的驚呼和麪容佔據了剩下的空間。菲陽掉入了這個現實而嘈雜的空間:“操!——丟臉啊!明天網上各大頭條就是:辣條害人!花季少女殞命於辣條......”
時間、空間遠去,她等待那束白光。
是什麼這麼溫暖?是什麼這麼清香?菲陽背向後,儘可能地去貼近那份溫暖。
“堅持住!”低沉、富有磁性的男性聲音凜凜命令道。
什麼?——菲陽清醒過來。一雙粗實、有力的手臂從背後環到胸下,手臂用力,握緊的雙拳隨之在肋骨的中間衝擊,幾次擠壓後,那塊要命的辣條噴射而出,新鮮的空氣涌進肺裡,她貪婪地大口喘息着。
“慢慢來!別再讓碎渣吸進肺裡。”低沉、富有磁性的男性聲音再次威嚴命令道。
菲陽惶惶回頭。
“死了,死了,死了,死了......”
虛弱的心臟開始瘋狂地跳動,身體也癱軟了。不僅因爲‘絕世容顏’近在眼前,近得可以看到他桔瓣般的嘴脣、微青的腮幫、起伏的喉結,可以感受到他呼出的氣息;更因爲自己的心臟正緊貼着另一顆心臟——
“咚————咚————”那心跳聲奇異而莫測,像是來自於另一個遙遠的神秘世界;那心跳聲緩慢而空靈,像是飄蕩在茫茫太空中的一顆寥寂星辰發出的哀鳴;那心跳聲悠長而蒼涼,像是遺世獨立的古老教堂發出的厚重鐘聲;那心跳聲像《再見警察》裡的音樂:神聖而哀婉,它渴望被拯救、渴望被撫慰……
那是怎樣的一個世界?是什麼讓這個世界那樣悲涼,那樣孤寂,那樣無可奈何?
聽着那緩慢的心跳聲,菲陽擡頭在臉邊的眼眸中尋找。深灰色的眼眸與她對視,她彷彿走進了那個世界,看到了那個世界曾經的美好,看到了那個世界曾經經歷的浩劫,如今它失去了顏色,雖然乾淨純粹得沒有一絲人煙味,可也正在失去生命的氣息。菲陽的心跟隨下落……眼淚莫名其妙地流下,深灰色的眼眸也隨之蒙上了一層霧氣,他嘴角抖動,閃現出一絲無奈的苦笑。
這絲苦笑,讓菲陽的中二病猛烈爆發:“嗨——”她的心溫柔地和那顆孤寂的心打招呼。“我——風暴中重生的菲兒亞斯,不焚者,超能女王,智慧和勇敢的女王,地球之主,全域守護者,太平洋的女主,碎鐐者......就是爲拯救你而誕生的!”
她深深地注視那眼眸,稚嫩的臉龐散發着聖母般的光輝,眼神迸發出即將赴湯蹈火的烈焰,完全忘記了地板上那塊剛纔幾乎要了她的命的辣條,完全忘記了自己正作爲一位被拯救者躺在她號稱要拯救的人的懷裡。深灰色的眼眸也凝視着她,他似乎被逗笑,長長的睫毛扇動,霧氣在密集的睫毛上留下露珠,如閃爍的星光。他嘴角微揚,伸手握住她的臉蛋,替她擦去眼淚。
死了,死了,死了,死了......”
一瞬間,時空再次遠去,哀傷遠去,悲涼遠去,聖母遠去,《再見警察》也遠去。隨着心跳的加速,它節奏驟變,變成了宮崎駿的《人生旋轉木馬》。一場浪漫而絢麗的愛情冒險,魔法、會飛的移動城堡在等着她,而她就是那個幫助哈爾王子找回心臟的蘇菲。
“歐耶!——終於找到你了!我的王子!我的男神!我的初戀——”
她臉頰開始滾燙、血液開始沸騰,小心臟更如一隻‘喝嗨了’的螞蚱,在那顆遲緩的心臟上拼命撒歡。深灰色的眼眸驚訝地凝視着她,像是在探究懷中這隻驟變的小怪物,他微揚的嘴角弧度加大,似有嘲笑的意味。
可是此時,‘二貨’青年’已完全沉浸在她瘋狂的‘自嗨’中:“OU!好嗨喲、好嗨喲、好嗨喲~”她歡唱着賴在那顆心臟上,拉着那顆心臟和她一起旋轉、跳躍!強烈的暈眩感、甜蜜感、火熱感,墜落感和撞擊感襲擊着她。
——那是騎着旋轉木馬飛翔的感覺,那是檸檬太妃糖在嘴中融化的感覺,那是夏日陽光烘烤的感覺,那是落葉飄向大地的感覺,那是流星撞擊地球的感覺......
注視她的眉宇皺了起來,那顆緩慢的心臟抗拒地躲閃,卻還是不小心被帶偏了節奏,突然改變了搏動頻率......
猛地,那人似乎清醒了過來,緊貼在一起的身體被推開,菲陽也再次清醒了過來。
周圍滿是掌聲、尖叫聲和手機拍照的咔嚓聲。
“讓我死吧——”
菲陽心裡發出了來自靈魂的吶喊!
老天——這是什麼狗血劇情?!
還不如下雨、車禍、失憶、得癌症了!自己竟因爲一根要命的辣條,如此狼狽地和世界第一男神交匯了!
明日網絡頭條:白馬王子拯救了一倒黴孩子!
倒黴孩子?——唉——就一倒黴孩子!還拯救白馬王子?還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太丟人啦!!!什麼會哭的孩子有奶吃?老天才沒被你的黑臉嚇怕,而是狠狠地給了你一耳光。
想着,眼淚又流下。
懷抱她的人似讀懂了這眼淚,他再次揚起嘴角,將她從飛機地板上抱起,用轉過來的背部擋住了手機的閃光燈。菲陽臉貼在他寬闊的胸口,身體蜷縮在他粗壯的雙臂間,如置身於一個安全又溫暖的港灣。短短几步路的距離,可那彷彿就是永恆。即將被放回座位之時,兩人再次對視,那人竟也似有些不捨,他雙臂收緊,伸手再次替她將眼淚擦去...
呃!!!——
老天!我愛你!再來一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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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姌和建國千恩萬謝,空姐疏散圍觀羣衆,機長報告塔臺,飛機再次進入跑道,轟鳴聲中,座椅托起了菲陽的背部...
飛機爬升結束,安全帶信號燈已經熄滅,菲陽仍蜷在座椅裡。她不敢回頭,不敢看任何人、任何地方,只是將依然滾燙的臉頰緊貼在冰冷的機窗玻璃上,希望那突兀的紅色儘快消散。萬米高空上,藍天浩瀚,白雲純淨,這個世界的喧囂與它們無關。菲陽悄悄再次帶起耳機,《再見警察》裡空靈的音樂和聖潔的女聲,讓她逐漸平靜下來,平靜到沒有思緒...
飛機進入平流層,空姐開始發飛機餐。
南熠站起來,兩位空姐同時停下工作,肥太太捂住心口,整個商務艙突然寂靜,只有柳橙汁在靜靜流淌。“哎呀——”一位乘客叫了起來,空姐一邊趕緊道歉,一邊手忙腳亂地替那位乘客擦拭身上的柳橙汁。
南熠回霜收電,他上前幾步,目光轉向機艙中部那個座位。那個座位靜悄悄的,對剛纔的小插曲竟充耳不聞。南熠又接近了一步,那張搞笑的大紅臉已安靜地陷入夢鄉。褪去紅色的臉頰,晶瑩地反射着陽光,竟有幾分似勃朗峰上的那朵雪絨花。她小巧玲瓏、粉雕玉琢的瓷娃娃臉如雪絨花淡黃的蕊頭,蜷在座位裡的纖細身體,在張開的白色網球裙襬上,如花瓣中長長的花蕊...
安冉站起來再次致謝,向他打聽姓名。他目光從那長長的睫毛和彎彎的嘴角移開,整整截截地點點頭,沒有回答,轉身徑直回到座位...
兩小時後,飛機在北京首都機場降落。
南熠拿着護照走出機場大廳,護照上寫着:宋成濤、28歲、香港人。
隔着航站樓的玻璃,他皺着眉頭,眺望天空,四周灰濛濛的,空氣中瀰漫着嗆人的尾氣味和粉塵味。沒有人來接機,身邊車流匆匆、人流匆匆,只有他煢煢孑立在偌大的高架橋邊。
遠遠的,看見那一家三口,父親拖着大大的行李箱,中間的小姑娘頂個丸子頭,牽着母親的手,蹦蹦跳跳的,白色的網球裙一上一下的展開,如一朵起舞的白色雪絨花。
口袋裡手機鈴響,一個未知的來電,南熠眉頭輕蹙,這是剛在香港以“宋成濤”名字購買的新電話卡,除了給博士去過一個電話外,還未做其它使用。低頭間,那一家三口已徹底消失在車流中,他擡頭,帶着自嘲意味地牽了牽嘴角,接聽了電話。
電話裡傳來試探的聲音:“本先生嗎?”
本不該接聽電話,這次他卻破天荒地“嗯”了一聲。
電話那邊顯然欣喜若狂,卻極力壓制:“安全到了吧?我就是擔心啦——”那聲音嬌羞、甜膩,好似網紅女主播。
一輛紅色的本田霸道,超過前面的車子,壓到了斑馬線上,嚇得過街的人羣一陣怒罵。
南熠冷眼看着,卻默默地掛斷了科倫娜的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