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霞徐徐睜開眼睛,空洞的兩眼在迷失幾分鐘後,她猛地撲向浴室窗口。樓下“呼啦呼啦”閃爍着紅光的救護車和嘈雜的人羣擠滿了花壇外的路面。黑暗的花壇裡,她的噩夢已經消失不見,只剩斑斑點點的白色花朵在路燈的照耀下如遠空的星辰。她再次滑倒在盛滿水的浴缸裡,窗臺上的洗髮水瓶、肥皂、肥皂盒順勢滑落,濺起的水花如盛開的梔子花。
“這不是真的,我只是做了個夢,對嗎?”她顫抖地抓住菲陽,如抓着一根救命稻草。
一直話不停的菲陽此時竟失了語,瞪圓的眼睛裡充滿淚花,她咬着牙,任霞霞的指甲深深掐進她的手臂。
“你啞巴了嗎?你不是最愛說話嗎?!爲什麼不說話?!你說呀!——”霞霞失控地咆哮。
“你別急——是這樣——”菲陽眼淚流了下來,卻找不到話,她第一次覺得說話是件艱難的事。她嘴角抽動,大大的黑眼珠四處搜索,企圖找到救兵。終於,目光落到洗臉檯上,“霞霞——,是這樣,你看...”她努力仰起嘴角。
霞霞順着她的目光,回過臉。
“噗哧——”霞霞笑了起來,僵硬的身體也瞬間鬆弛,她望着洗臉檯上飛懸在空中的牙刷、杯子,拍着胸口說:“原來真的是夢!”她擰了一把菲陽的手臂,責備道:“幹嘛讓我做這麼奇怪的夢,嚇死本小姐了!”
菲陽手一抖,牙刷、杯子砰砰掉落,一個白色杯子滾落到浴缸邊,霞霞嚇地直往後退。
“霞霞——”菲陽清理喉嚨,她深深地望着霞霞:“你看,我想...那道白色的光,你應該還記得那道白色的光吧?我想伯母應該也見到了,我車禍後就見到了,他們說這個叫瀕死體驗。可我覺得,那是一個蟲洞,生命結束後會隨着它進入生命的源頭,就像河流匯入大海...”
“幹嘛和我說這些!夢裡說這些。”霞霞不耐煩地打斷她:“中二少女,你煩不煩!”
“嗯——”菲陽抓着腦袋,拉着霞霞爬出浴缸,從牆上掛鉤取下浴巾裹住霞霞,扶着她走出浴室,坐到客廳的沙發上。客廳鵝黃色的地磚上,粉色的蘋果被穿過陽臺的勁風吹得亂滾,霞霞透過推拉門的玻璃看見那敞開的防盜網檢修窗,淚水止不住地滑落。
“你聽我說,”菲陽強行捧回霞霞的臉,凝視着那雙充滿血絲和淚水的長長雙鳳眼,緩緩說道:“我要告訴你的是:生命從來沒有真正的結束,伯母只是通過蟲洞回到宇宙中的另一部分,她的這段旅程結束了。可你還沒有,你還這麼年輕、這麼美,不該這麼早結束。生命是那麼偉大,那麼不容易,所以千萬別再做傻事。”
“做傻事?做什麼傻事?”霞霞眼神變得茫然。
“剛纔,在浴室裡,你...”
“你是說我自殺?”霞霞努力回憶,她的目光穿過浴室門,看着從窗臺上滑落在浴缸裡的洗髮水瓶、肥皂盒和浴缸外燒焦的電吹風機。她閉上眼,豆大的淚水和額頭的汗珠一起滑落。猛地,她推開菲陽,扶着沙發一角,劇烈嘔吐起來。菲陽拍着她逐漸癱軟的背,跟着抽泣不已。
霞霞筋疲力盡地趴在沙發上,嘔吐的酸水刺激着她的鼻腔。扭頭,卻看見另一堆嘔吐物,曾經那捲曲的黑色毛髮飄浮在上面......她抗拒地將頭埋進沙發。可是,浴室裡破舊水龍頭“滴答”的水滴,一點一點地敲擊着浴缸的水面,發出的聲響和那女人墜落的聲響一樣刺耳。霞霞用力摔着頭,可那女人滾落的赤裸身體和窗臺上滾落的電吹風一樣,就是不肯放過她!
“夠了!!!”猛地,她挺直地坐起,再次奮力推開菲陽安撫的手,恨恨地笑道:“自殺?你認爲我是自殺?我爲什麼要自殺?我做錯了什麼?對不起我的是這個世界!是老天爺!從生下來,我就沒過一天好日子,沒人疼我、愛我,我連什麼是真正的活着都不清楚,我爲什麼要死?!錯的是它、是他們,和我有什麼關係?!我爲什麼要死?!”
“不是自殺,那就好...”霞霞的憤怒讓菲陽再次失語,她怔怔地望着那張因憤怒憋得通紅的臉,逐漸木訥變白,客廳陷入一陣死寂...
“也許...我可以,你應該也可以——”菲陽終於找到了話。霞霞擡起耷拉的眼皮,“瀕死體驗讓我擁有超能力,你應該也可以——”
“超能力?”
“是!你看!”菲陽舉起雙手,滾落在地上的蘋果齊齊飛懸起來。霞霞眼睛逐漸明亮,她坐直身體,揉了揉眼睛,再次問道:“這真的不是夢嗎?”
“當然不是!閉上眼睛,努力嘗試用心去感受眼前的物體,告訴我,你能看到什麼?”終於能幫到霞霞了,菲陽興奮起來。
“一片漆黑,我什麼也看不見啊!”
菲陽閉上眼睛仔細觀察,她看見對面白色人形的額頭上有一道很細微的縫隙,裡面有一些幽幽的藍色光點正試圖突破而出,菲陽用自己的藍色觸鬚牽引着裡面的藍色光點,像抽絲一般,一點點地突破最後一道屏障。她聽見霞霞大叫起來:“我能看見了,有一些白色的影子。”
此時,門外急促而嘈雜的腳步聲,打斷了她們...
這一晚,菲陽徹底失眠了。第二天天不亮,她就起來和外婆一起做了霞霞最喜歡吃的鮮蝦餛飩,精心地用保鮮盒裝好,向學校請了一天假,早早地趕向6號樓的102室。
可剛到午飯時間,菲陽就回來了。她安靜地坐着,吃完午飯,又破天荒地自覺幫母親收拾碗筷。收拾完後,她默默地回到自己的那間粉色房間,坐在白色書桌前,透過粉色紗幔,呆呆地望着窗外 陰沉的天空。
“吱呀——”安冉推門進來,她坐到書桌邊的椅子上,面帶微笑地等待着。
菲陽目光轉向母親,安冉用眼神詢問。那張稚氣的娃娃臉第一次呈現出靜靜的憂傷,風吹起她額前蓬鬆的劉海,劉海下的雙眼如一彎深深湖水,表面平靜,裡面卻蘊含着無盡的波瀾。好一會後,她纔開口:“媽,當初我出事的時候,你爲什麼那麼傷心?”
“傻丫頭,”安冉聲音輕柔:“這是什麼問題,還用說麼,你是我的寶貝女兒呀!”
“如果我當初殘廢了,一直好不了,你還會一直這麼愛我嗎?”
“當然!在母親眼裡,女兒永遠是自己最至高無上的寶貝,無論她怎樣!”安冉握住菲陽的手,眼神充滿慈愛。
“可是,霞霞媽媽昨晚就被拉到殯儀館火化了。霞霞外公說,她的死不吉利,不舉行葬禮,也不能埋回老家,骨灰讓鄉下的堂舅隨便處理了。處理了——隨便處理了,媽媽你知道嗎?”菲陽語氣盡量平靜的闡述。
“這是鄉下的一些習俗,很多人信這個,不代表什麼。”
“可是,”菲陽深吸了口氣,哽咽起來:“可是,我今早去霞霞家時,才——七點過五分,他們家已經做好了四川擔擔麪,霞霞外婆還熱情地招呼我吃了一碗。”
“那麼霞霞呢?”安冉問道。
“霞霞倒是昨晚也沒睡好,可惜,是因爲練了一晚的超能力。今早,她又押着我在她房間,陪她練了一上午,我是以吃飯爲由纔回來的。”
菲陽終於哭出了聲:“我真的太對不起霞霞媽媽了!蜘蛛——蜘蛛真的是世界上最恐怖的東西!如果不是那隻蜘蛛——如果我不用那隻蜘蛛招惹唐曼,陳浩的父親就不會出事,霞霞就不用去醫院,霞霞媽媽也不會跳樓!我以爲自己在像蝙蝠俠、鋼鐵俠一樣行俠仗義,可事情就像蝴蝶煽動的翅膀,變成這樣!霞霞媽媽真的太可憐了,她的生命像螻蟻一樣,那樣的渺小,那樣的卑微!沒有人真正在意她的存在,甚至連——她的女兒和母親、父親——這不公平!”
她接過母親遞過來的紙巾,擦了一把眼淚,繼續說:“風暴中重生的菲兒亞斯——超能女王不是天降大任的人嗎?不是該維護世界和平、拯救世界,不是該行俠仗義、替天行道嗎?可是,劉老師說:這個世界有這個世界的法度,自然有自然的規則,這個世界什麼時候要輪到,我這麼個微不足道的小女生出手,那纔是笑話!當時聽着覺得那麼可笑,現在想想——”
她搖頭自嘲道:“我是誰?真的是風暴中重生的菲兒亞斯——超能女王嗎?中二少女,誰替你加冕的?憑什麼由你去判斷誰對誰錯?誰給的自信?憑什麼凌駕於別人之上?誰給的權力?你的行俠仗義竟然導致一條生命的逝去,哪怕她是像霞霞媽媽那樣卑微的——”
她轉向安冉,抓住母親的手搖晃道:“媽媽,你知道嗎?有些東西早就存在,甚至早於宇宙本身,他們經過百億年的學習,才塑造出今天的我們。我們身體中的每個原子、分子都經過宇宙大爆炸、恆星、行星的演變,想想我們曾是太陽的一部分,這樣的生命難道不珍貴、不偉大嗎?”
“當然,生命是宇宙最大的奇蹟!”安冉肯定說。
“可是,媽媽!你還記得我們過年去燒香的南嶽大廟嗎?”
安冉點了點頭。
“大門口,那些趴在泥濘席子上乞討的殘疾人,他們的生命和霞霞媽媽一樣,那麼低賤、那麼卑微,他們很多人來到這個世界,可能連名字都沒人記住,就匆匆消失。生命既然這樣珍貴、偉大,可是它爲什麼這麼不珍惜、不公平?讓一些像我一樣的人很幸福,讓霞霞媽媽那些的人那麼悲催,她這樣的一生有價值,有意義嗎?!”
安冉仔細聽着,她捋開菲陽額前的劉海,在那光潔、飽滿的額頭上,輕輕地吻了下去。思索了一會說:“在春末夏初的黃昏,在河邊、池塘、湖畔邊,有一種身體不大、體形精巧而柔軟的小蟲子,它們成羣地上下飄飛,模樣很像蚊子,他們的尾絲,在空中高高翹起來。你知道這種昆蟲叫什麼嗎?”
菲陽搖了搖頭。
“‘蜉蝣’”安冉微笑道:“蜉蝣的生命週期短得不能再短。一般只能活上一天或幾天。人們用“朝生暮死”這句成語來形容它生命的短暫。蜉蝣的稚蟲在水中生活,成蟲僅只有一二天的生命,這兩天它們產卵,繁殖下一代,然後體力消耗殆盡,默默地離去。而太陽,傲視天地,擁有至高的威力,它寂寞地燃燒了45億年,成就的卻是地球的繁榮。你能說蜉蝣卑微嗎?能說太陽沒有意義沒有價值嗎?”
菲陽沉思着,她凝視着窗外的天空:“蘇東坡說: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也就是劉老師說的:這個世界有這個世界的法度,自然有自然的規則...”突然,她眼睛亮了起來:“生命也是一樣的!太陽孤寂,蜉蝣短暫,可我們身體的原子、分子來自太陽,我們的藍色物質曾以蜉蝣的形式存在過,那麼,那些在我們看來卑微又低賤的生命,卻是它們的旅程和任務。生命沒有真正的盡頭,否則苦難就毫無意義,生命的意義在於學習和成長,成長才是至關重要的!”
安冉微笑地端詳着菲陽,擡頭環視着房間:“也許我們該重新裝修一下你的房間了。”
“爲什麼?還挺新的——”菲陽仍在沉思中,她心不在焉地問道。
安冉撫摸着女兒的頭髮:“你已經長大,粉色不再適合你。我很高興、也很羨慕你能有這樣的智慧和情懷。你說的對,上天確實對你很優待,它讓你幸福、美麗、聰明,具有超能力,更重要的是它還讓你擁有一顆悲天憫人的心。我不知道它想讓你做什麼,但無論做什麼經歷什麼,保持這份悲憫之心:因爲它是世上最純淨、最溫柔、也最具震撼力的東西。可是,你也要明白悲憫和善良一樣,某些時候也是痛苦的、昂貴的,是需要代價的。它會讓你活得很累,但它卻是光,會引領你走出黑暗,找到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