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霞和文軒走後,菲陽盯着那杯水,已超過一個小時。
此時,她沒有眼淚、沒有憤怒,也沒有按下枕邊的呼叫按鍵。那倔強而安靜的表情,如同一個即將慷慨就義的英雄,可她的戰鬥對象不過是近在咫尺的小小一杯水。
午後的天空已一片晴朗,陽光躲過清風浮起的紗簾,絲絲縷縷地照在窗前粉紅的康乃馨、淡綠的馬蹄蓮、乳白的百合上,散發出陣陣幽香。
這種感覺太不真實了,
時光彷彿仍是那些裝病賴牀的清晨。那樣的清晨,陽光也是這樣穿過紗幔,她也是這樣在戰鬥,不過戰鬥對象卻是自己的虎媽;那樣的清晨,當安冉拿着被她用暖寶寶捂熱的體溫計,憂心忡忡地離開房間後,她都會伸出手,對着窗口的晨曦,得意地做出勝利的v字手勢。
閉上眼睛,假裝又回到了那樣的清晨,心情果然好了很多。
她微笑着一樣伸出手,因爲持續的用力,手指有些顫抖。
眯起一隻眼睛,依然對着窗外的天空做了個勝利的v字手勢。
陽光透過粉紅透明的指尖,她不記得在哪曾讀過:“時光清淺,劃過指尖,歲月無痕...”這樣的句子,於是,鼻頭再次紅潤起來。
在眼淚即將奪框而出之際,她誇張地大聲RAP式地說唱着:“天生我才必有用嘛,千金散盡還復來嘛!人生自古誰無死嘛,留取丹心照汗青嘛!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姑娘,不就輸掉褲衩,穿裙子可以嗎?陽光總在風雨後,瞧!上午還下雨了,現在不是陽光普照了嗎!——”
她搖晃着依舊停留在空中的v字手勢,用大拇指蹭了一下鼻子,對着水杯宣戰:“耶!來吧!開戰吧!!放馬過來啊!”
她深吸一口氣,努力將眼睛和嘴脣都彎成月牙型,對着陽光努力擠出笑容。隨即閉上眼,讓這強裝的笑容一點一點融化到胸腔、腹腔乃至全身......
睜開眼,打開手機,她選到一首Remember The Name,將聲音調到最大。
Fort Minor(黑暗堡壘)硬朗、勵志的RAP聲和伴隨大量絃樂的節奏強勁的鼓點,充斥耳機。
她扭動脖子,晃動手臂,跟隨說唱,再次用纖細的胳膊撐起頭和胸部,腹部以下的位置如同被一塊重重的鉛塊壓着,沉重而無知覺。
她深吸一口氣,胳膊猛地用力,將上半身轉了過來。牀嘎吱嘎吱的搖晃着,過度的用力讓她眼前有些發黑、想吐。
“come on!”
她喘着氣,繼續跟隨音樂,調整呼吸,準備做最後的衝刺。她閉上眼睛,深呼吸,一個手臂撐着上身,另一個手臂伸向水杯——
忽然,一團白色雲霧狀的東西撞擊視網膜,幾束閃着藍光的藤蔓般的觸鬚,迎面直擊白色雲霧。
她嚇地手一縮,還沒等來得及反應,就聽到了一聲:“湍!”
猛然睜開眼,只見那隻玻璃杯已四分五裂的跌落在地上,伸出的手也被打溼。“鬼...吶!”她尖叫着顫抖地跌回牀上,雙手“譁”的一下掀起被子,矇住自己。
“幻覺!幻覺!”
她在被子裡拍着胸口。每個看完鬼片不敢上廁所的夜晚,她都是這樣躲在被子裡拍着自己的胸口;每次她也是這樣拍着自己的胸口,在一幫尖叫的女生面前,假裝“女漢子”。
只是此時,就算全班同學都在看着,她也不敢掀開被子,彷彿那個一身白衣垂頭散發的貞子正守在牀邊。
醫院的被子又厚又重,還有一股濃烈的84消毒水味道,她悶在裡面只想吐。
“老天!小的知錯了!好吧!我發誓再不陽奉陰違,再不玩遊戲,買動漫書;上課一定好好聽講......”菲陽慣性地發誓,卻突然閉上了嘴。
上課?還能回學校嗎——開什麼玩笑?老天,你還玩我?剛踩了一腳狗屎,都癱在牀上了,還來這一套?!
她有些生氣、傷心,卻不敢造次。
耳機裡RAP的張力懾人,她捶打着頭頂的被子,卻依然沒勇氣掀開被子。
“難道瀕死體驗,讓我的陰陽眼甦醒呢?”
聽外婆講,她三歲以前經常指着黑漆漆的窗外說:那有什麼這有什麼;經常一個人對着空氣傻笑、說話,嚇得外婆帶她去寺廟找了個高僧,據說化了碗水給她喝,這才破了她的陰陽眼。
這段傳奇曾被中二時期的她,作爲自己‘天賦異稟,骨骼奇異’的證據掛在嘴邊,結果是:收穫了一堆《如來神掌》。
同學們拍着她的肩膀,語調深沉:“騷年,我看你骨骼精奇,是萬中無一的武學奇才,維護世界和平就靠你了,我這有本秘籍,見與你有緣,就十塊賣給你了!”
她只好恨恨地閉上嘴,讓‘特異功能陰陽眼’和‘外星男朋友’一起成爲鎮守她‘中二黑歷史’的兩大門神。
可是——剛纔,明明——
說不定真有‘陰陽眼’這麼回事?!
陰陽師安倍晴明,可是在歷史上真實存在的一位大師耶!難道瀕死體驗,讓我的陰陽眼復甦呢?陰陽眼?陰陽眼耶!。
想着,激動起來,拍着胸口終於下定了決心。她嘗試着在毛鬚鬚的被子邊緣,扣出了一個小洞。
“呃——還‘天賦異稟,骨骼奇異’,差點沒把自己給憋死!”
她貪婪地呼吸着小洞滲過來的新鮮空氣,小聲罵着自己,扯掉耳機,斗膽將眼睛移到小洞的邊緣。
透過小洞,她看見,午後的陽光已掠過窗戶,灑在屋內的地板上。空氣中微塵飛揚,屋裡一片寂靜,只有偶然傳來的過道里護士推車的聲音。她一點點擴大小洞的邊緣,眼前的世界沒有絲毫異樣。
該不會在腦袋後面吧?
鬼片裡可都是這麼演的,一回頭,七孔流血的貞子正怨念地看着你。
她僵在那,恐懼着目光不及的角落藏着一堆冷颼颼的鬼魅。
“豁出去了!”
她猛地扯下頭上全部的被子,回過頭,瞪眼仔細環視牀四周,生怕拉下任何一個角落。
十分鐘後,菲陽平躺在牀上,拍着自己依然砰砰直跳的心臟,開始嘲笑自己:騷年!二十一世紀了!見鬼?而且還是在這種陽光燦爛的日子裡。傳出去,別說見鬼,見人的臉都沒有了!一定是剛纔用力過度,出現了幻覺。
“沒錯,就是這樣。”她點着頭,舒了口氣,緩緩閉上已十分酸澀的眼睛。
可是!真有一團白色的光影在黑暗中晃悠!
媽耶——,真的是:貞子駕到!!!
她嚇得突地睜圓了眼睛。
可是——房間裡靜悄悄的,連微風吹過的痕跡都沒有。她撥浪鼓似的,快速而慌張地轉動腦袋:“怎麼回事?!老天爺!你別逗我了!小心臟受不了啦!”
僵持好一會後,她又嘗試閉上眼睛:貞子還漂浮在那,可是,等等——
“咦?居然還帶鉤?”難道不是貞子?是豬八戒的九齒釘鈀?
如此一想,恐懼感似乎消退了許多。她再次睜開眼,因爲是平躺着的,所以目光所及,除了頭頂上吸頂的歐式吊燈,什麼也沒有。
閉上眼有,睜開眼就沒有呢?老天,你和我玩?!小爺——
她兩手同時捂住眼睛,卻偷偷用另一隻眼睛透過指縫觀看,好像這樣能騙過老天爺。並沒有什麼異樣,她交換了一下眼睛。
等等!
她瞅見在右斜上方,有一段白灰色的鐵鉤,那是輸液杆。
這——難道——莫不是,就是豬八戒的九齒釘鈀?豬八戒,你這武器有點忒嘍逼了吧?
她搖頭,嘗試再次閉上雙眼,果然,那團白色的光影就在右上方,並且帶着鉤。
眼睛閉上又睜開,如此確認幾次:“沒錯就是那根輸液杆!”
菲陽摸到枕邊的手機,關掉音樂,調到照相功能,對着手機反覆檢查自己的眼睛。黑黑的大眼珠一如平常,黑白分明,沒有什麼“黃金瞳”或其它異樣。
“不是貞子,也不是豬八戒的九齒釘鈀,只是根輸液杆而已?”
菲陽有些失望。
“難道不是陰陽眼,而是‘透*眼’?”然而透*眼,應該是能夠透過物體看東西,自己卻是閉上眼才能看到那團白色光影。
她轉過頭看向綠色牀頭櫃,慢慢地閉上眼。一大團白色霧狀,出現在眼前,上面還有些白色的小方塊。她睜開眼確認:沒錯!牀頭櫃上,放着一些藥瓶和一卷餐巾紙。
“咦!也不賴嘛!”
這功能雖沒有透*眼、陰陽眼牛逼,但好歹也算是超能力吧。
“超能力耶!!!”
這就像散步時踩到一團狗屎,滑到在地。噁心的狗屎,讓人覺得委屈、無辜、自認倒黴,又無可奈何。正當你憤憤地清理鞋子之時,竟然發現在鞋縫裡嵌着一顆鑽石!
這就是——狗屎運嗎?!
菲陽捂着發燙的臉頰,強壓狂叫的衝動,繼續探索。閉上眼,調整呼吸,她將注意力一點一點收攏,嘗試用另一種方式看世界。
漸漸,世界靜了下來,靜的可以聽到門外護士的腳步聲,隔壁老人的咳嗽聲,窗外小鳥的叫聲和遠處汽車的轟鳴......
漸漸這些聲音也漸漸遠去,世界以另一種形式在她面前展開:這是一個充斥着嫋嫋雲霧的世界,一股流動的透明的白色河流從方形洞口流進,在半透明的花型雲霧上,激起層層浪花;浪花攜卷着花型雲霧中逃逸出來的晶瑩顆粒,衝擊着或濃或淡的白色雲霧,白色雲霧如牀、櫃子、沙發...河流在她所處的白色方盒中旋轉、激盪,所經之處不時閃爍着星星點點的亮光。
菲陽將注意力移至白色方盒外。
“啊!”
她驚叫了一聲,睜開了眼。還好,世界依舊,她仍躺在牀上,牀仍在地板上,她和這間病房並沒有懸浮在深邃、無邊無際的空間裡。
這是怎樣的一個世界?黑客帝國?裡面會不會有一個帥帥的基努·李維斯?或者是分子云?能量場?
她拿出手機百度:分子云和能量場。
傳說有一種叫卡爾良(Kirlian)的相機通過製造高壓靜電場,再用靜電拍攝方法攝影,能拍到用肉眼無法看到的無形能量場。眼前這個世界沒有卡爾良相機拍出來的那麼色彩豐富,它沒有顏色,只有濃密之分,而且稍遠一點便看不見。那麼,最初見到的那些藍色幽靈藤蔓又是什麼?
她用手揉了揉眼睛,“咦?!!!”她舉起雙手,無比驚訝的看着自己的雙手。
“是它嗎?”她再次閉上眼,果然,一雙手型雲霧中,有藍色星光在閃爍。
這些神秘藍色光點好似充滿靈性,它們親切、熟悉,它們既是她的一部分又好像連着整個川穹。
倏忽間,一些有關神秘藍色光點的畫面如萬花筒一般在腦中閃現:飄浮在深邃星空裡的藍色星光;義無反顧撲向黑洞的巨大藍色洪流。更奇妙的是:自己彷彿也曾如藍色星塵,漂浮在地球的上空。她努力撲捉着這些畫面,可是他們模模糊糊、星星點點。
“所以!”
她猛然睜開眼,張大了嘴,喉嚨裡發出低吼。此時,如若有人推門進來看見她,一定會再次撥打120緊急求救。
“所以!不是狗屎運,是黃金運!鑽石運!”
她喘着粗氣,在枕邊一陣瘋狂的亂摸:“媽媽!媽!啊啊啊啊啊啊!中彩票啦!!!”她摸到了手機,不管有沒有撥通就開始尖叫。
尖叫聲驚醒了正在午休的護士長,胖胖的護士長在牀上掙扎許久,才帶着起牀氣,走出護士站。她一掌猛力地推開房門,房間的慘狀讓她新紋的眉毛四周更加緋紅。
“誰?!誰在房間裡?這是老幹病房,午休時間不準探視!”
護士長趿着拖鞋,在病房、衛生間、走廊裡奔跑,企圖抓住那個偷偷溜進來的‘熊孩子’。她打開衣櫃門,趴到牀底下、沙發底下,扯開窗簾,甚至連掃帚後也檢查了一遍,怎麼也不相信屋裡滿地的紙屑和花瓣,還有掛在輸液鉤、吊燈上的彩色禮品帶是菲陽一人所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