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灣區,一家名爲江南春的高級餐廳。
馮喆正陪着三叔馮安民一家三口在二樓的包廂裡,洛子嫣還沒有到,因此幾個人暫時等着,還沒有點菜。
馮安民是個典型的農民,四十多歲的男人,臉型消瘦,皮膚黝黑且滿是皺紋,脊背略顯佝僂,穿着雖然稱得上整潔,看來出門前是特意收拾過的,不過還是難免給人一種土裡土氣的感覺。
坐在馮安民旁邊的是一位四十多歲的農村中年婦女,皮膚灰暗鬆弛,常年累積下的風霜在她臉上留下來深刻的痕跡,一雙眼睛滿是滄桑,粗糙的外表讓人根本無法看出她年輕時到底漂不漂亮。
她叫孫麗娟,馮安民的婆娘,馮遠的母親。
許多城市中四十歲的女人有時候能夠保養得彷彿三十出頭的模樣,配合上精美的服飾和精緻的妝容往往還是可以很漂亮的。
可是農村的生活條件遠遠無法與城市相提並論,而且孫麗娟平時在家也是要幹農活的,根本就不會打扮自己,因此歲月的風霜在她身上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跡。
有生之年,這是馮安民夫妻倆第一次來到望海這樣的繁華大都市,一路見識瞭望海的輝煌和絢麗,見識了那些高聳入雲的高樓大廈,見識了車水馬龍的街道,見識了人流如織的商場,見識了光鮮亮麗的都市男女……
一切的一切,都是馮安民夫妻倆在家裡那個窮鄉僻壤所想象不到的,因此直到此時此刻,馮安民夫妻倆坐在金碧輝煌的餐廳包廂裡,當着大侄子馮喆的面,還是隱約流露出一種緊張和侷促。
倒是剛剛高中畢業的馮遠此刻表現得與他爸媽截然不同,睜着大眼睛好奇地打量四周。
望海雖然比想象中還要“高大上”一些,但對於初生牛犢不怕虎的馮遠來說,望海的繁華更讓他感到激動、欣喜而不是緊張,因爲,至少今後四年之內,他就要在這座美麗的城市中學習生活了。
終於離開那個鳥不拉屎的破地方了,馮遠此時的心境頗有“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之感。
從車站到現在,馮安民一家還沒吃飯,兩個大人還好,馮遠卻是有些餓得不行了,但臨行前爸媽反覆叮囑他要懂禮貌,少說少做多聽多看,因此馮遠也不敢開口說要點菜,只能捂着肚子。
不過,馮遠的肚子卻很不爭氣地響了,聲音還不小,包廂裡的幾個人聽了個正着,馮喆見狀,說道:
“小遠,你餓了?要不咱們還是先點菜吧。”
馮遠眼睛一亮,可沒來得及說什麼,孫麗娟連忙擺手,說道:
“沒事沒事,餓一小會不要緊的。”
馮安民也附和着:
“是啊,還是等你對象來了再說吧,哪有咱們先點菜的道理。”
知道馮喆的女朋友是望海人,因此馮安民不想在未來侄媳婦的面前做出什麼丟份兒的事情,他可是要臉面的,而且大侄子還只是跟人家談對象,可不能因爲自己一家的原因讓人家對馮喆也產生什麼不好的印象。
無論城市還是農村,都不缺少那些好面子的人,而且這種“好面”往往會因位置的交換而被放大,比如一些城裡人回到農村會更裝,以顯示自己是個有身份的城裡人;而農村人到了城市,往往也會時刻注意,以防被城裡人瞧不起。
尤其,是在親戚朋友的面前。
這種現象並不值得發揚,但實際情況就是如此,上千年來官僚體制和儒家思想滋生出來的“面子文化”已經滲透到了國人的骨子裡,輕易是改不掉的。
聽父母這麼說,餓得肚子都響了的馮遠只好閉上嘴巴,默默地玩起了筷子,心裡卻不無埋怨地嘀咕着:
“今天不是週日嗎,何況又是假期,大哥的女朋友能有什麼要緊事?還不來……”
馮喆自然聽不到弟弟馮遠內心的埋怨,但他還是皺了皺眉,看着時間,已經挺久了,怎麼子嫣還不到?
叮鈴鈴……
馮喆立馬接起電話,是洛子嫣的,叫他下去接自己,馮喆鬆了一口氣,姑奶奶總算來了,再拖下去恐怕三叔一家要有意見了。
“三叔三嬸,子嫣到了,我下去接她一下。”
“好,你快去吧。”
馮安民一家目送着馮喆推門而出,他人一走,明顯地感覺到馮安民和孫麗娟放鬆了一些。
趁大侄子暫時不在,孫麗娟有些面露愁容地說道:
“他爹,我看這家館子也太豪華了,咱們能花得起嗎?”
雖然說是馮喆和洛子嫣爲馮安民一家準備的接風宴,但在馮安民和孫麗娟的心裡,他們是馮喆的長輩,而且馮喆只是個學生,還沒有參加工作,讓他請客總感覺不是那麼回事。
況且兒子馮遠留在望海上學,以後要麻煩到馮喆的事情可能還多着呢,馮安民和孫麗娟也想着應該請頓飯表示一下。
馮安民沉吟着,一時也沒了辦法,他身上帶着不少錢,不過那是兒子的學費和生活費,而且還差着一些呢,馮安民雖然不太瞭解望海的消費水平,但來的時候看這家江南春奢華的門臉,消費肯定也貴着呢。
這一頓飯下來,還不得好幾百啊?
馮遠忽然說道:
“大哥不說今天是給咱接風嗎?幹嘛還要咱們掏錢?”
馮安民瞪了馮遠一眼,沒好氣地說道:
“你這孩子瞎說什麼呢!你大哥又不掙錢,怎麼能讓他請客?還有,你在望海找兼職的事還得麻煩大侄子,請頓飯也是應該的。”
“幹嘛要讓大哥幫我找工作?我自己找不行嗎?你們放心好了,不就是個兼職嘛,找起來應該很容易的。”
馮遠撇着嘴,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語氣。
馮安民瞪着牛眼,直接粗暴地給了馮遠腦袋一下,孫麗娟連忙護住兒子,白了馮安民一眼,說道:
“說了多少次?你打哪都好,就是別打腦袋,萬一把我兒子打傻了怎麼辦?”
“你就慣着他吧!真是慈母多敗兒!”
馮遠捂着腦袋,心裡默默嘀咕着:
“我都考上交大了,怎麼在他眼裡,我還是個敗兒……”
不諳世事,不經險惡,亦不懂社會的殘酷,在馮遠簡單的世界裡,考上望海交大已經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彷彿未來的整個世界已經屬於他了一般。
年輕和熱血,總要經歷挫折才能逐漸變得成熟和穩重,儘管長大未必是一件好事,但對於馮安民這樣的家庭來說,他真得希望兒子馮遠能夠快點長大,因爲他今後的人生,馮安民已經幫不上什麼忙了。
江南春一樓門口,一襲黑色露肩裙的洛子嫣亭亭玉立,匆忙而至的馮喆余光中似乎隱約瞥見了那輛奧迪A8的車屁股。
馮喆微微皺眉,終究沒有說什麼,轉頭看到洛子嫣,不禁說道:
“子嫣,你怎麼穿成這樣來了?”
由於要陪同老闆在麗豪會見蘇董和方總,因此洛子嫣出門前特意打扮得很……不生活化,兩個肩膀都露着,雙腿也光溜溜地裸着很長一截,馮喆想到三叔三嬸第一次從農村來,見到洛子嫣這個樣子,只怕連看都不敢看她。
洛子嫣很奇怪地看了馮喆一眼,說道:
“我穿得正式點不好嗎?”
對馮喆來說,三叔一家是親戚,洛子嫣應該打扮得更生活一些,好讓三叔一家感到親切;但對洛子嫣來說,馮喆三叔一家是客人,而在客人面前,她自然要儘量展現自己美好的一面,這也是一種尊重。
況且,她剛跟老闆處理完工作,馮喆又催得急,閨蜜曹毓瑩的爺爺進手術室了她都沒法陪着,緊趕慢趕地過來,哪有時間換衣服?
洛子嫣和馮喆處了兩年多,表面上一直沒有什麼大的分歧,因爲馮喆總讓着洛子嫣,甚至對她“言聽計從”;但是最近,洛子嫣沒跟他商量就找了那份秘書的工作後,尤其是在三叔一家來了之後,洛子嫣與馮喆之間的分歧明顯多了起來。
“你穿成這樣,三叔他們會覺得你傷風敗俗的。”
洛子嫣挑起眉頭,有些生氣地說道:
“傷風敗俗?這麼熱的天,我不就是穿得少點嗎,和傷風敗俗能扯上什麼關係?你三叔他們也太老古董了吧。”
“你說什麼呢?那是我三叔!”
涉及到家人,馮喆竟不由自主地吼了一句。
以往,洛子嫣幾乎從未見過馮喆吼過自己,現在就爲了一句“老古董”,他竟然這副態度,洛子嫣頓時心頭冒火。
“行,你不嫌我穿得不正經嗎,那我不去了還不行嗎?省得給你丟人現眼!”
說着,洛子嫣就要往外走,馮喆嚇得連忙拉住了洛子嫣的手腕,他剛纔都跟三叔說了是下樓接子嫣,現在她人要是走了,馮喆回去怎麼解釋?
“好啦好啦,是我說錯話了,子嫣你別生氣。三叔他們在樓上等半天了,咱們趕緊上去吧。”
“我不是傷風敗俗嗎?還上去幹嘛?”
“子嫣,是我錯了,我向你道歉。別生氣了,好嗎?”
洛子嫣的小性子要真是耍起來那可是沒完沒了,馮喆對這個可是有心理陰影的,他只能態度誠懇地道歉,雖然他其實並不認爲自己有什麼大錯。
見馮喆認錯的態度還行,洛子嫣暫時收起了自己的脾氣,畢竟他三叔還在上面,洛子嫣也不希望被外地人說她們望海女人不懂禮貌。
“哼!這次的事先記着,以後再找你算賬。走吧!”
洛子嫣正要走,馮喆又拉住了她。
“又幹嘛?”
馮喆猶豫了片刻,說道:
“子嫣,上去之前,咱先商量點事唄?”
“快說!”
洛子嫣最煩馮喆有時候會婆婆媽媽的。
“這不三叔一家來望海了嗎,聽他們說頂多呆個一週,等馮遠找到了兼職他們就走。我是想,三叔也沒什麼錢,連馮遠的生活費都還沒湊齊,要不咱們給他們訂個星級酒店吧?三叔一家遠道而來,也算是咱們盡地主之誼。”
“星級酒店?”
“是啊,三叔他們一直在農村,好不容易來望海,給人家安排到快捷賓館什麼的感覺不太好。”
不光馮安民一家要面子,馮喆也是要面子的。
洛子嫣不置可否地說道:
“哦哦,你想訂就訂唄,和我說幹嘛?”
“這個……我身上沒什麼錢了。”
在望海,就算不是TW麗豪那種五星級,隨便一家星級酒店普通標間的房費至少也得五六百,一週下來少說三千塊,這筆錢對馮喆來說負擔不小。
洛子嫣一怔,敢情他在這等着自己呢,這哪是什麼接風宴,整個一鴻門宴啊。
望海女人對金錢是敏感的,洛子嫣和馮喆雖然是情侶,但平時的花銷基本上是AA制,分得還算比較清楚,大家都是花家裡的錢,洛子嫣也沒打算把馮喆當成自己的飯票。
但是,洛子嫣不花馮喆的錢倒也罷了,總不至於還要她花這麼多錢啊,還不是給馮喆花,而是給馮喆的三叔。
“我也沒什麼錢啊,你幹嘛非要給人家安排什麼大酒店,普通的賓館不行嗎?”
“你不是給老闆當秘書呢嗎?還說人家給你開了一萬的月薪,怎麼會沒錢?”
“我纔剛工作,離發工資的日子還早着呀。”
洛子嫣不是沒錢,剛剛老闆還給了一千塊的補貼呢,再加上她自己的積蓄,三五千還是能拿出來的;不過,要讓她把這些錢都拿出來給馮喆三叔一家住什麼大酒店,洛子嫣心裡是不肯的,她的錢也不是大風颳來的啊。
“好了,別囉嗦了,趕緊上樓吧。”
“這……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