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燭花爆響,火苗搖晃着熄滅,夜色重新侵入房間。
大炕上面,宮女們的臥談到了尾聲,話音被細微的鼾聲所取代。
萬妍同樣躺在炕上,閉着眼睛裝睡,同時把注意力轉到耳朵上面,仔細聽着周圍的變化。
之前她跟韓瀞抱怨宮女生活過於無趣,“白天差點兒忙死、晚上差點兒閒死”,後者卻只是笑着搖頭。當時她還不懂,直到偶然發現了這個秘密,要是夜晚不點“入睡”按鈕跳過夜晚,就能觸發隱藏的睡後劇情。
《深宮》在這方面下了很大的功夫,既有常見的翻身磨牙、夢話囈語、夜半偷泣,偶爾還能看到無識夢遊、刺殺火警、漏液幽會,內容絕對稱得上是豐富多彩、絕不重樣。
根據她之前的調查,這間屋子裡有個名叫蘇瑾的宮女和人“對食”,每到晚上經常起身出門和伴侶去僻靜處幽會,萬妍等待的便是這個。
所謂“對食”,起初只是字面意思上的搭夥共食,後來卻有了結爲“夫妻”的含義,這些伴侶可能是太監,也可能是另一個宮女,甚至可能是冷宮裡的失寵妃嬪和前朝太妃,被統稱稱之爲“菜戶”。
越是高級宮女和太監,“對食”現象越是普遍,有些高級太監還會在宮外買房置業、娶妻納妾、收養子女。這麼做既是獲得生理和心理上的滿足,也是爲了結成聯盟共同把持權力,比如晚明大太監魏忠賢便將這一套玩到了巔峰,先是勾搭上天啓帝的“乳母”客氏,與之結爲“對食”,後面又廣收“義子”培植黨羽,頗爲權傾一時。
不管是漢末十常侍還是晚明魏忠賢,太監的權力是依附在皇帝身上的,要是皇帝出了問題,太監的權力帝國同樣會轟然倒塌。可惜崇禎皇帝卻沒看透這個,匆忙幹掉魏忠賢集團,將朝政託付給眼高手低愛放嘴炮的東林黨手裡,反倒拖累得大明提前吃棗藥丸。
當然,這些東西都和萬妍沒有關係,她對晚明朝政沒有興趣,只關心《深宮》如何處理少兒不宜情節。嘉靖皇帝寢宮外面有人徹夜守衛,她沒法靠近去聽牆角,只好退而求其次改聽宮女的,而且蘇瑾的“菜戶”據說還是女的,卻是讓她更添幾分好奇。
沒有讓她等多久,很快就有窸窸窣窣的摩擦聲在耳邊響起。
“果然來了!”萬妍心中暗喜,連忙閉緊眼睛放鬆身體,裝作熟睡樣子。蘇宮女非常警惕,上次就因爲睜眼太早被她發現,導致萬妍功虧一簣,啥也沒有看到。
耳聽着有人抹黑穿衣,接着下地離開關門遠去,萬妍這才睜開了眼睛。拿起自己外套穿上,她悄悄拉開了房門。此時夜深人靜,外面聽不到任何人聲,只有夜蟲在低鳴唱和,萬妍眉毛一挑,伸手在耳邊旋轉,很快就聽見了逐漸遠去的腳步聲。
循聲追蹤,她很快就找到正在小心前行的蘇瑾。見目標閃進一間屋舍,萬妍正要湊過去聽牆角,耳邊卻突然響起嘀嘀聲。
音量有些大,她被嚇了一跳,等低頭看清內容,嘴巴更是惱火地噘了起來,“嘁!這會兒纔想起我來了?”
發來消息的不是別人,正是她的老闆以及堂姐夫方盞平,內容則是喊她過去一起去爬對面大輪山。
發佈會結束,方盞平他們都被過來站臺助威的馬競拉去品嚐“明朝國宴”,萬妍卻沒有跟去,而是跑到《深宮》體驗區裡玩到了現在。雖然是出自自願,但被人不聞不問半下午,小姑娘心裡還是有些怪不爽的。
關掉消息窗,萬妍擡頭看了眼前方窗戶,搖搖頭退出了遊戲。興致被斷她已無心再看,不如留待下次。
出得門來,她很快就在太和殿前找到了自家方老闆。一行人走出影視城,朝着對面大輪山走去。
大輪山其實只是海拔百多米的小山,卻因爲靠近城區景色頗佳的關係,古往今來很是留下不少人文和自然景觀,其中最有名的便是位於輪山南麓的梵天寺。
沿着輪山路前行裡許,一座小廣場出現在萬妍右手邊,廣場之北便是寺院,門前矗立着五間六柱的仿古石牌坊,上面從右往左掛着“梵天禪寺”、“國泰民安”的書法金字。
見是寺廟,姑娘忍不住撇了撇嘴,暗自吐槽這幫老闆,“平生不做虧心事,進廟燒得什麼香?”
這卻是她誤解了,他們的目的地其實在禪寺之後,走這邊只是順路而已。
梵天寺原名興教寺,始建於隋代開皇元年(581年),北宋熙寧二年(1069年)合併周邊七十二庵院,改名“梵天禪寺”並延續至今。
和其他老寺院一樣,梵天寺在歷史上也是屢有興廢,多次重修重建。民國七年,北洋軍營長張樹成縱兵圍寺,槍殺住持古峰和尚併火燒建築,導致僧衆星散。等到抗戰勝利,寺院稍有恢復重新有了主持和僧人,到了60年代,這裡被開闢成生產農場、蓋上了監獄。
再後來,經過時任主持厚學和尚的多方奔走,終於在1993年要回寺廟原址。他又奔走化緣,通過海外僑胞籌資3000萬元,用了六年時間重建寺院建築,這纔有瞭如今這座南國寺院。2002年,厚學和尚以85歲高齡圓寂於醫院,舍利子被安葬在寺內,並設立半身像作爲紀念。
在厚學和尚的堅持下,梵天寺不收門票任人蔘觀,院內既有虔誠膜拜的信徒香客,也有舉着手機的遊人看客,行爲大相徑庭彼此卻也相安無事。反倒是馬競等人的到來,猶如清風拂過水麪攪起幾許波瀾。
無視身後議論紛紛的遊客,馬競他們徑直穿過寺院,在一座前後兩進的紅牆小院前停下腳步。
這間小院,便是鷺島地區最早的書院——紫陽書院,又名文公書院。
紫陽是南宋理學家朱熹的號,“文”是他死後的諡號,各地講授理學、尊崇朱熹的書院多取這兩個名字。
這座書院的歷史可以追溯到元代至正九年(1349年),時任同安縣尹孔公俊興建的大同書院。明代嘉靖31年(1552年),致仕鄉宦林希元說動福建提學副使朱衡,將大同書院遷到梵天寺後山,前堂後寢,堂上供奉朱熹畫像,兩旁以呂大奎、許順之作配祀,大門題匾“文公書院”。
和山下寺廟一般,這座書院歷史上也是屢有興廢、多次重修重建,現在這些建築乃是1987年重建。近年國學熱興起,這座出院落在有關部門眼裡,專門撥款重修添置設施。
蜜蜂集團資助並參與了這次重修工程,這也是馬競領着大家過來參觀的原因,這裡有他們的產品。
限於地形,紫陽書院規模有限只能容納一師十生,除了一副模糊不清的明代刻制的朱子石刻像,其他設施多是現代製造,並沒有太多值得關注的文物。還好的是,文物不足科技補,蜜蜂影業的參與讓這裡多了AR版的“朱子講學”實景演出。
坐在仿古課桌前,掏出手機掃描桌角二維碼,屏幕上立即出現寬袍大袖的人物影像,既有端坐書案之後的朱熹,也有坐在課桌後的苦讀學子。因爲不少桌後坐着遊客,不是可以看到學子“穿人”走動,卻是平添幾分喜感。
講座之上,朱熹正在不厭其煩地給學生們講解着理學知識。師生們用的語言有些怪,不是普通話,也不是本地方言,而是杭城方言。杭城曾經作爲南宋朝廷的“行在”(事實首都)長達138年,大量官員聚集於此,自然會帶動本地人的“官話”水平。及至南宋毀滅、元明清交替而過,杭城話依然保留很多宋代官話“洛陽正音”的成份,和周邊地區的吳語差異明顯。
顯然是製作團隊有意爲之的結果,把“鬱郁乎文哉”念成“都都平丈我”,那是學識不精的鄉野塾師,朱熹可是秦朝之後唯一被送進文廟大成殿,以“四配十二哲”身份陪祭孔子身側的儒家宗師,自然不會說不好“宋朝普通話”。至於聽不懂的問題,只需配上字幕就能完美解決。
看了會對話,方盞平臉上浮現一抹怪笑,扭頭看向馬競,“這不對吧?”
後者歪了歪頭,“什麼不對?”
“朱熹對科舉的態度不對啊,”方盞平擺了擺手,“借朱熹之口黑科舉,你們這個私貨塞得太明顯啦!”
聽見質疑,馬競卻是直搖頭,“朱熹的著作和言論,你看過幾篇,除了那句‘存天理、滅人慾’,你還知道多少?這個AR節目裡的臺詞,大部分都出自‘朱子語類’和‘朱熹集’,剩下那些請文史專家推演而成,應該是最接近其本意的。”
聞聽此言,方盞平頓時有些窘,“是這樣?”
他其實和大多數國人一樣,對儒家理論的理解,僅限語文和歷史課本里淺嘗輒止提到的一星半點,隨着離開學校早就忘得差不多。反倒因爲讀小說、看帖子,被灌輸了很多朱熹提倡女子裹小腳,以及“家婦不夫而孕”的黑料。相較之下,他確實不清楚朱熹到底寫過什麼、說過什麼,畢竟他還沒到讀書養性的時候。
“這裡的朱熹是23歲擔任同安縣主簿的那個,人家18歲中舉、19歲中進士,當然有看不起科舉的底氣。對了,除了23歲擔任同安主簿,朱熹下一次出外當官就是61歲出任漳州知州,中間這段時間都拿來遊走講學,先後收下276位門生,其中有24人進士及第,堪稱‘舉業名師’。他後來能有那麼高的地位,和這些學生脫不開關係。”
見他說的興起,旁邊有人湊趣插話進來,“那麼馬董,你對理學還有現在的國學熱怎麼看?”
微笑聽他說完,馬競臉上的笑意更加明顯,屈指指着自己,笑着反問道:“我是工科生,當然是站蘇頌那邊。”
蘇頌是北宋中期宰相,和理學其實沒有太多牽扯,不過大家都明白他這麼說的意思。
比之文學和政治貢獻,今人顯然更加關心蘇頌當初製造水運儀象臺的成就。憑藉《新儀象法要》、《圖經本草》兩本學術著作,他被認爲是古代社會的天文機械學家、藥物學家,並藉此名列世界科技史。這位先賢的原籍正是同安,這裡剛剛舉辦過蘇頌國際文化節暨鐘錶珠寶博覽會,身爲企業老闆裡最會造表的,馬競同樣受邀出席,此時卻是正好拿他說事。
那位老闆也是個妙人,馬上話風一轉附和着說道:“沒錯,儒學和理學,其實最適合的還是修身,用來齊家、治國就有失偏頗,用來平天下就差不多是笑話了。”
馬競笑着搖頭,“行了,在這裡臧否古人貌似不太好,咱們還是出去吧。”
來到書院外面,看到書院下面的寺廟金瓦,他又說道,“看到如今這般境地,不知當初那些儒者,又該作何感想呢?”
紫陽書院本來在同安縣城,之所以遷到梵天寺後,乃是出自林希元致敬先賢的舉動。
常言說“天下名山僧佔多”,這種現象宋朝時就已普遍,不但引起道士們的惱火,也讓士人感到不快。紹熙元年(1190年),61歲的朱熹出知漳州,他曾登臨州旁名勝臨漳臺,看到臺下有唐代名剎開元寺,便想着在臺上修建書齋,“以儒壓佛”。只是可惜,第二年就傳來長子朱塾的死訊,朱熹以治子喪爲由請辭,提前離開漳州,寺上書齋自然無從得建。
直到30年後的1225年,漳州知州危稹拆除登高山上四座小剎,模仿朱熹重建並親自講學的白鹿洞書院,在山下設立龍江書院,明代改稱芝山書院。書院曾有一組石刻對聯:“十二峰送青排闥,從天寶以飛來;五百年逃墨歸儒,跨開元之頂上”,說的是“逃墨歸儒”,講得卻是“毀寺興儒”。
到了明代,理學有了官學地位,“毀寺興儒”奪回名山卻是更加理直氣壯,林希元推動紫陽書院遷址,目的也在這裡。幾百年過去,當年的芝山書院變成漳州第一中學,而紫陽書院卻被梵天寺吞併,成爲後者的寺產,世事變化不外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