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着西斜的日光,馬競駕車穿街過門,駛入一片工廠園區。
當年工廠早已停產,老舊廠房被人粉刷一新,掛上新招牌變成文創園。
白色轎跑爬上斜坡,在一排高大建築前面停了下來。
這裡本是成品倉庫,地勢高企、空間寬敞、通風透光,然後便被湯佳怡一眼相中出手租下,作爲孤雲寨製衣公司的總部。湯總不差買樓建總部的錢,特意把公司開在這邊,卻是爲了文創企業匯聚帶來的藝術氣息。
她沒學人粉牆刷壁弄創意牆畫,直接在倉庫外面搭支架鋪滴灌,栽種爬山虎、葡萄、凌霄、各色牽牛,幾年下來已是綠滿四壁,三時花開不敗,儼然文創園一景。
而更大的風景卻是這裡的人們,站在門口一眼望去,裡面無論男女,沒有一個穿時裝的,不是二次元裝束,就是漢服打扮,看起來宛如漫展降臨。
馬競倒是知道其中緣由,很多設計師製作的COS服、漢服過分強調形式美和演出感,站着不動拍片美美噠,行走彎腰上廁所卻殊爲不便,等待這種衣服的,自然是拍完秀過壓箱底,以後再也不會想起。有感於此,湯佳怡在孤雲寨內部發起“自制自穿”倡議,鼓勵員工日常穿着自家產品,這樣既能發現設計問題,還能薰染氣質觸發靈感,然後就一直堅持了下來。
彎腰取出放在後座的紙箱,馬競抱着它走進了其中一座庫房。
倉庫挑高很大,卻沒有內搭二樓。這麼做固然浪費空間,卻也帶給人空曠寬敞之感,站在裡面不會絕對感覺憋悶。
若是其他幾棟建築,進去會看見高低錯落的開放辦公區,男男女女的設計師和助手或坐或站,拿着布料素材在真人和硅膠模特上比比劃劃,時不時還能聽見面紅耳赤的爭論聲和手持縫紉機的咔嗒聲。
不過眼前這間卻是不同,沒有個性卓然的設計師,也沒有不同種類的人形模特,場中只有大小不同的機器,周圍人身上穿的也多是制式工服,畫風明顯和別處不同。這裡其實是孤雲寨的試驗工廠,新款衣服完成製版放樣於此試製,等到檢修無誤纔會交由內地工廠加工製作。
眼見馬競進來,衆人紛紛主動打招呼。
“馬總好!”這是普通員工的招呼。
“馬哥好!”這是社會員工的問候。
“下午好,老闆爹!”不用說,這是二逼員工的叫法。
“可算來了!”這是現場監工的湯佳怡。
她的裝束打扮和其他人不同,吊帶褙子、改良宋褲、繡花鞋,頭上梳着簡單髮髻,清爽飄逸卻又不至於太過繁複。
不過此刻的她卻是秀眉緊鎖、神色不豫,一看就心情不佳。
湯佳怡的確有不高興的理由,面前這臺機器實在太讓人頭疼了。
這臺大型機械是孤雲寨製衣與蜜蜂機電研究所合作研發的3D立體編織機“織女001”,設計目標是按照客戶體型和自定義設計製造無需剪裁絕對合身的個性衣物,但等到機器進場實際效果卻是差強人意,根本達不到設計要求。
眼看着下週就是七夕,計劃中的“無縫天衣”卻還停留在原型階段,急得她直接給馬競撂狠話,威脅弄不好就退出合作。馬競正是因爲接到了她的電話,這才匆匆跑來提供技術物料支援和現場指揮。
“嗯,我來了,”馬競點點頭,放下紙箱輕拍兩下,“放心吧,這回我不但帶了最頂級的配件,本人還會親自上陣,不給你弄好絕不回家。”
“嘿!”他的保證只得到一聲輕哼,湯女士扭頭看向北方,“把你留在廠裡,誰去領先進獎狀?”
作爲全世界第一個,也是迄今唯一一個跑進兩小時的馬拉松選手,馬競着實幫國內體育界放了一顆大衛星,再加上以往推廣發展低級別足球運動和羣衆體育方面的成績,他被鷺島體育局向上推薦,進了今年的體育工作先進個人備選名單。正式名單近期出爐,馬老闆赫然在列,還得到受接見領獎狀的資格,這幾天就要動身前往津門。
體育領域非是主業,不過官方邀請卻也不好放人鴿子,當然不可能在這裡一直耗下去。馬競搖了搖頭,轉向駐廠工程師,“孫工,‘織女’的情況怎麼樣?”
後者推推眼鏡,苦笑做答:“不是很好,咱們的經驗還是太少,很多地方都使用了現成設計,結果出現了兼容問題。編織簡單花樣形狀沒問題,碰到多色複雜圖樣就會出問題。”
孤雲寨以往只消費布料,從未涉足機械領域,蜜蜂機電所雖是國內頂尖的自動設備生產商,卻也沒有涉足過織布機這類行業機械,“織女”作爲原型機,絕大組件都來自各種現有機械,又是用在全新的3D編織領域,出現兼容問題實屬正常。
扭頭看向那臺複雜而龐大的機器,馬競沉聲問道:“那現在找到解決辦法了沒有?”
點點頭,孫工說道:“我們想到了三個辦法,一是簡化圖紙,儘量降低編織複雜度,二是更換線材,拉進材質距離,三是局部更新硬件,提高處理能力。前面兩個已經在做了,現在就等總部那邊送改裝零件過來。”
聽見這話,馬競拍拍帶來的紙箱,“零件就在這裡面,全都是專門定做的。另外我還給你們帶了最頂級的處理器、傳感器以及步進電機,控制程序也全面重寫了一遍,等下裝上去試試效果。”
“太好了!”孫工興奮點頭,“有了這些,織女的操作精度肯定能夠增加不少!”
“那就好,”馬競微微頷首,“你們先忙吧,有什麼事給我發消息。”
說完伸手,拉着另一個閒人湯佳怡離開了忙碌的廠房。他倆身上都沒穿工服,卻是不適合在這種地方久待,容易出安全問題。
孤雲寨的綠化非常出色,爲了呼應牆上的開花藤蔓,她們又在地上栽種許多低矮花木,其間零落擺放着圓桌藤椅等休閒設施。夫婦兩個走到一張不受日曬的圓桌邊坐下,湯佳怡輕嘆口氣,忍不住碎碎念抱怨起來。
“這還只是3D編織,要是換成3D打印,豈不是還要麻煩十倍百倍?”
“新技術都這樣,”馬競笑笑,“編織只需要解決工藝問題,打印可還要搞定材料問題,裡面到處是坑。”
早在3D打印剛剛興起時,就有服裝設計師嘗試採用這項“前沿技術”製作他們心目中的“未來服裝”。這些人的確做了一批有別於傳統樣式,看起來很有未來感的立體衣服,但那些衣服卻是侷限於展覽舞臺,始終沒能走進普通人的日常生活,絕大多數涉足於此的初創企業也都折戟沉沙,沒有了下文。
至於原因,卻是出在當前打印技術上面。
目前的3D打印通常採用反覆堆積熔融塑料層的方式來製造立體物體,因爲需要在製作過程中支撐自重維持形體,成品都需要有一定的硬度,做出來的衣服偏硬易碎缺乏彈性,穿在人身上毫無舒適性可言,只適合用來打造個性化鞋底。
再加上這種工藝需要等待材料逐層凝固,需要耗費更多時間不說,想要控制顏色紋理光澤也不容易,3D打印服裝很快便沉寂下去,大家都在等待更好的材料、更佳的工藝。
相比之下,3D編織的情況要好一些,現代紡織工業歷經百年發展,有着成熟的針織技術和材料可供借鑑。不過真要實際去做,就會發現既有條件還是不夠好,不然也就不會有現在這些麻煩了。
湯佳怡同樣知道這些東西,不過她還是有些失望,“那怎麼辦?距離七夕可沒幾天了!”
“技術上的東西,急不來的,”馬競淡然安慰道:“不然那些研究電池的人豈不是都要去跳樓?”
智能手機功耗越來越大,電動汽車續航太坑,全世界都在期待電池工業能夠送上革命性新成果。然而即便時不時有新材料、新工藝問世,距離正式商用卻還遙遙無期,大家只能繼續忍受。
“道理我都懂,”湯佳怡深深嘆氣,“我只是覺得有些可惜。”
低頭扯了扯自己的褲腿,她問道:“正統漢服、改良漢服、漢元素之間的論戰,你曉得吧?”
正統漢服都是文物復原,形制有據可查,工藝材質外觀崇尚復古。改良漢服則在細節上進行妥協修改,試圖改變傳統漢服不便穿脫、成本高昂的缺陷。再進一步,若是改動太多,只剩下交領、盤扣、帶子、繡花這些零碎細節,就會變成漢元素時裝。
湯佳怡身上的衣服便是改良漢服,改傳統多片式結構爲整體,添加皮筋、暗釦、掛鉤,方便程度大幅提升,但整體外觀卻變化不大。
因爲種種原因,這三種衣服的支持者之間存在着層次分明的鄙視鏈,正統瞧不起改良,改良認爲漢元素魚目混珠混淆視聽。
孤雲寨作爲商家,自然是兼收幷蓄三種都做,卻也因此受到戰火波及。湯佳怡雖然絕口不言悶聲發財,心裡卻還憋着一股火氣,後來瞭解到3D編織技術可以一次成型製造個性化衣物,便起意製造“無縫天衣”,作爲對這番論戰的迴應。
天界仙女只存在於神話之中,她們的衣着都是人們依據古代裝束想象敷衍而來,華麗飄逸,渾然無縫,卻是和3D打印/編織有着異曲同工之處。
靈光一閃,馬競給她出了個主意,“實在不行,就降低要求,不要執着於整套天衣,先做些小香囊、霞帔披肩、繡鞋、畫扇之類的小物件。”
“嗯,也只能這樣了。”
擡頭看着紅霞出現的藍天,馬競忽然笑了笑,“說起來,‘天衣無縫’這個故事其實有些那啥,你應該知道吧?”
“天衣無縫”出自古代雜書《靈怪錄》之“郭翰”篇,作者是唐末五代時期的“花間派”詞人牛嶠,此君是寫出“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的牛希濟的叔叔。“花間派”詞作大多描寫花前月下、合歡離恨,牛嶠的詞作也是這般,他在詩詞之外編寫的故事,自然也是極盡旖旎。
“郭翰”的故事其實是老牛編寫的“牛郎織女番外”,說是織女在天上呆着無聊,遂找上人間帥哥郭翰,與之閒聊仙凡世事,中間提及織女不似凡俗的衣服,後者說“天衣本非針線爲也。”
到了明代,這個故事被人進一步演繹,收錄在雜書《豔異編》中,多了很多具體細節。織女下凡,說是因爲“久無主對,而佳期阻曠,幽思盈懷,上帝賜命而遊人間”,然後才找上“姿度美秀有清標的太原郭翰”,二者“解衣共寢”、“夜夜皆來,情好轉切”。
小郭還和所有男小三一樣,嬉笑問道:“牛郎何在,哪敢獨行?”而織女的回答也很豪放,“陰陽變化,關渠何事?且河漢隔絕,無可復知,總復知之,不足爲慮。”
最終,織女被天帝召回,給郭翰留下一枚七寶枕,第二年又書箋傳情作詩唱和,只是再不復想見。
這些文字都不是秘聞,湯佳怡之前蒐集資料時都有看過,當下扭頭瞪了某人一眼,“這些不過是野史八卦罷了。同人劇情與主線無關,你到底懂不懂?”
言罷,她站起身來,“行了,不說這些了。我帶你參觀一下吧。”
孤雲寨大體上和其他服裝設計公司相差不大,該有的都有,另外還多了專門的漫畫室和國畫室,說是要讓設計師感受本源啓發靈感。
參觀完畫室藏書和掛畫,湯佳怡把馬競拉到一張空着的畫桌跟前,指着上面固定好的白色熟絹笑着說道:“參觀怎麼能少了題詞留墨寶?都說馬總書畫無雙,現場創作應該沒有問題吧?”
老闆放話,其他員工也都湊過來起鬨。
“當然沒問題,”馬競笑着接招,手指對面雲凳,“勞煩湯總受累,給我當一回模特。”
“好呀!”
做模特需要枯坐久待,她是決計不願的,不過馬競卻是例外,這傢伙向來手快,畫畫不打草稿直接勾畫上色就跟打印機一般,自是無有這般煩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