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擰好螺絲，方俊淇面前的電動行車就動了起來。面前的椅子被拉到下一道工序，新的半成品自動遞補上來。同一時間，桌面屏幕上出現動畫，音樂響起、天降雞腿。
看着雞腿後面有零有整的金色數字，他嘴角上翹，勾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
深吸口氣，方俊淇擡起右手，螺絲尖端對準需要裝配的孔洞裡，食指勾動扳機。
電機嗡嗡旋轉着，直到螺絲到位才自動停止。擡起電動螺絲刀對準下個絲眼，他繼續淡定地勾動手指。如是重複，直到完成自己工位的所有任務。
這些就是他實習工作的全部內容，坐在原位擡手壓手勾勾手指，螺絲打光再手動掛上新的鏈帶，算不上繁重，卻着實有些枯燥無聊。
工廠管理者也知道這麼機械重複容易讓人積累壓力、發瘋失智，進而導致輕生厭世、“十四連跳”。而他們的應對就是桌上那塊彩色顯示屏，每完成一道工序，上面就會出現“天降雞腿”動畫效果，提醒大家又有一筆計件工資入賬。
除了雞腿動畫，系統還準備了胡蘿蔔、肉夾饃、手機、電腦、自行車，乃至飛機和航母等花樣繁多的“獎勵”。和直播平臺禮物分級類似，這些東西的價碼各不相同，他完成一件能得到半個雞腿，換成手機卻只有百分之一。
至於爲什麼用實物動畫而不直接顯示工資數額，方俊淇倒是有問過帶他的師傅。對方的回答卻是一句反問：“直播平臺的禮物能換錢，爲什麼不直接顯示金額？”
禮物於平臺有很多作用：規避法律問題、方便財務入賬、掩飾公司抽成、引發攀比心理、弘揚平臺文化等等。對影輔工廠而言，使用獎勵動畫也能帶來許多額外好處，淇哥很快明悟了其中關聯，爲廠領導活學活用的精明點了個贊。
又一次“天降雞腿”後，喇叭裡傳出輕快悅耳的樂音，屏幕上出現“午休時間到”的提示，提醒大家下班時間到了。
把電螺絲刀放好，方俊淇活動着有些痠麻的手腕和肩膀，擠開椅子站起身，晃動腦袋左右張望。
大家的動作和他差不多，紛紛放下手中工作離開工位朝廠房外面走去。
“小方！”肩膀被人壓力拍下，方俊淇扭頭看去，卻是自己的師傅宋大城，一名比他大兩個月的“老工人”。
“宋哥！有什麼事？”
“沒事兒。怎麼樣，幹得還習慣麼？”
“還成吧，”方俊淇實話實說，“有雞腿在前面吊着，倒也不是非常無聊。”
聽見這話，宋大城哈哈大笑，“雞腿系統可是咱們影輔的首創，聽說還申請專利推廣到了其他工廠，嘿嘿！”
小淇哥不知道如何接話，只得尬尬地笑着。
“放心吧！”宋師傅拉着徒弟進了更衣室，老氣橫秋道：“擰螺絲、焊鋼架有我們這些中專生就行了，公司怎麼捨得把你們這些大學生浪費在流水線上，過段時間等你們適應了，就會安排調崗的。”
方俊淇喜形於色，“那還不錯。”
和小而美的蜜蜂電視臺不同，蜜蜂影輔業務繁忙，對實習生的需求更加迫切。公司早就和中高職學校乃至大學簽署實訓實習合作協議，時常有學生前來這邊實習，宋大城他們早就見怪不怪了。
“當然不錯了，”宋哥拍拍手，“要是讓你們頂崗擰兩個月螺絲，回頭指不定怎麼編排抱怨呢！”
方俊淇秒懂對方的意思，訕訕地解釋道：“不一樣的，學生會抱怨，主要還是學校拿錢甩賣學生，只要同工同酬兌現雞腿，肯定沒人有意見！”
“放心，少不了你的雞腿！”宋大城呵呵笑着，“走吧，帶你去三食堂，那邊‘有一腿’的雞腿最好吃。”
“額，還是不了，”方俊淇指指外面，“我女朋友也在這兒實習，我等下要去找她。”
“哦～！”宋大城拖長聲音，“那就不打攪你們了，中午注意休息，不要玩得太嗨哦！”
方俊淇正欲開口辯解，對方卻已經換好衣服飄然遠去。
搖搖頭，他加快速度換回自己衣服，這纔拿起手機查看信息。
爲了防止泄密，車間嚴禁攜帶私人電子產品，手機變座機也是沒辦法的事。
未接來電有三個，一個是老媽的，一個是陌生外地號，還有個是推銷電話。先給家裡回撥過去，方俊淇很是自誇了一番半天就掙十幾個雞腿的收穫，然後藉口去吃飯掛斷通話。
再去看未讀消息，大部分都是應用自動推送，最值得關注的也只是羊城首提“租售同權”的大新聞。大概瀏覽一遍，他隨手發了條評論，這才展開好友動態推送。
首當其衝的，自然是張娉分享的一系列照片和心情。
看到她捧着一杯古怪液體小口慢飲的動圖，他就忍不住想要發笑。方俊淇分明從她臉上看到糾結苦澀、出人意料、美味貪食、興奮滿足等多種情緒。
毫不猶豫地，他爲這條動態點了贊，然後留言打卡表示自己來過。
因爲看信息耽擱了時間，等方俊淇想起預約擺渡車，卻是鬱悶地發現最近的空車遠在幾百米外。萬幸還有共享單車可用，倒也不至於淪落到走路去隔壁電視臺的地步。
一刻鐘後，方俊淇接到自己女友，倆人一起走進了電視臺附近的一食堂。
這是家自助餐廳，個人各自轉了一圈回來，淇哥盤子裡是雞腿、豬耳朵、烤裡脊，素食只有幾塊水果，肉食動物的特質暴露無遺。
反觀張娉，她的餐盤裡只有一份什錦水果、一點煮玉米粒、兩塊小點心，重量和熱量少了幾倍。
“怎麼就吃這麼點兒？”淇哥覺得自己有必要釋放身爲男友的關心。
張娉正在欣賞勺柄的彩印圖案，聞言隨便在盤子裡戳了幾下，“沒胃口！”
“就這點兒食物，營養和能量完全不夠好嘛！別是你的減肥強迫症又犯了吧？”
張娉擡頭，瞪了男友一眼：“你才強迫症呢！”
挖了一勺果粒塞進口中，示威性地用力嚼了，她這才鬱悶地說道：“我也不想這樣，但是食慾不來我也沒有辦法，總不能強吃硬塞吧？”
看了對方一眼，方俊淇笑着問道：“該不會是上班偷吃，肚子早就填飽了吧？”
“你才偷吃呢！主要是我今天的工作，太糟心了。”
“哦？”
“你把‘料理擂臺’往期節目全看一遍，一樣也不會有食慾。”
淇哥配合地抖了抖，“還是算了吧，吃飯時提及這些不好。”
不願繼續這個話題，他換了個新問題：“對了，你之前喝的那個是什麼啊，一口氣大半杯，貌似很好喝的樣子？”
張娉瞪了他一眼，“這個別問，再問自殺！”
“反應這麼大？”
方俊淇初時還有些納悶，很快反應過來，聯想到對方的工作單位，他猛然瞪大眼睛，“別真是什麼黑暗料理吧？是三鮮蝦汁？還是冬瓜豆丹湯？”
“都不是，”張娉噘起小嘴，嘟囔着說道：“是碳烤黃粉蟲幹。”
黃粉蟲又名麪包蟲，是一種小型甲蟲。
這種蟲子的營養價值比較高，幼蟲體內含有較多的蛋白質和脂肪，是常見的動物性飼料來源。以往時候，只有金龍魚、銀龍魚等肉食性觀賞魚的養殖者和飼主纔會飼養或購買這種蟲子，現在卻有人試圖開發它的食用價值。
植物性飼料富含纖維素，人吃了不消化只能少量添加用來減肥，富含蛋白質脂肪的動物性飼料就沒有消化吸收的煩惱，只要做好除雜清洗消毒，理論上都能拿去給人吃。
把黃粉蟲端上餐桌，複製蜂蛹、蠶蛹、豆丹的成功路線，理論上沒有問題，實際操作卻會遇到法律、習俗、心理的阻礙。即便後面那些成功者，實際的流行區域、消費人羣都不是非常廣泛，更何況賣相不是很好看的黃粉蟲。
張娉滿是委屈地說道：“我其實是被前輩坑騙了。她沒讓我看實物，直接給我一杯剛磨好的蟲汁，等我喝完才告訴我名字。當時我就有些忍不住，跑去衛生間裡吐了個天昏地暗，一上午都昏昏沉沉的沒精神。”
“嘿！誰讓你喝那麼多的？既然進了‘料理擂臺’，就該有品嚐享受黑暗料理的覺悟。看你喝了那麼多，我還以爲你已經覺悟了，特地給你點了贊呢。”
“啊？”聽見這話，張娉卻是驚呼出聲，“我還沒刪狀態麼？”
不等對方回答，她就拿起手機登錄蜜聊，找到那張“品嚐神秘飲品”的動圖。正要動手刪除，張娉的手指卻從點了取消，展開點贊和回覆名單，接着點擊保存長截圖，這才動手刪狀態。
注意到女友的動作，淇哥放下筷子好奇問道：“截圖做什麼？”
“留着當嘉賓觀衆呀！我正愁玩不成觀衆指標，回頭就把你們請去現場當觀衆。”
“還是算了吧！”方俊淇嚇得放下筷子，雙手連擺：“我給你介紹幾位兩粵朋友怎麼樣？”
“不行！”張娉好笑地搖頭，“那邊的人從小耳濡目染，就算不是奇葩料理愛好者，異類抗性也比普通人高，這樣就沒有戲劇衝突了。表現美味享受比較困難，表現難吃抗拒卻很容易，你明白吧？”
“原來如此，”方俊淇重新拿起筷子，夾了幾條豬耳絲送進口中，咔吧咔吧嚼了嚥下，這才問道：“你們連做好幾期食用昆蟲專題，我還以爲是收了昆蟲養殖場的錢呢！”
“怎麼會？你沒看到節目開頭那句‘投資有風險，養蟲需謹慎’的提示麼？”
“股評節目還都說‘入市有風險’呢！韭菜還不是一茬茬地冒頭？”
“那就沒辦法了，淹死的都是會水的、虧錢的都是貪心的。”
點了點頭，淇哥深有同感地說道：“我也是真心佩服那些人的膽量和魄力，想要經營食品原料，居然不去了解食品法規，最終賠錢上當也是自找的。”
《食品安全法》第34條禁止用非食品原料和加工製作食品；第37條規定利用新的食品原料應當向衛生部門申請進行安全評估。經營者違反規定，處以貨值5倍至20倍的罰款，造成嚴重後果還要追究刑事責任。
截至目前，衛生部門只接受凍蠶蛹作爲地方性食材，其他幾種昆蟲都不允許用來生產食品——昆蟲體內的異體蛋白質無法在加工時完全變性水解，可能導致少量消費者過敏，嚴重者可能危及生命。
實際上任何含有蛋白質的食材都有可能導致過敏反應，但人體內對雞蛋小麥牛肉豬肉過敏的基因已經被“自然選擇”淘汰掉了，當代人通常不會受其之苦。花生、小龍蝦、蟲子這些“新銳食物”沒有經過這道程序，過敏反應自然更多。
當然，地方餐館小打小鬧炸蠍子煎螞蚱煮蟲湯並不會招致處罰甚至逮捕，只要不出安全事故就行。可要是光明正大設廠生產就涉嫌違法了。這樣一來，所謂的黃粉蟲鍋巴、黃粉蟲飲料、豆丹致富，更多是蟲商用來騙人的幌子——養來做飼料沒問題，指望大量賣給餐館甚至食品廠、罐頭廠，還是洗洗睡吧。
搖了搖頭，張娉看向咔嚓咔嚓吃得歡的男友，“你吃的這是什麼？”
“這是涼拌豬耳朵，要不嚐嚐看？”
“好吃麼？”
“這可是佳境秦嶺養殖場出產的關中黑豬肉，不好吃能行麼？”
“就是哪個號稱網絡雙豬的佳境豬？”
因爲高調養豬，罔易未央和佳境農牧在網絡上聲名鵲起，圈粉無數，也招黑無數。
方俊淇得意地點點頭，“沒錯！”
看他說的頭頭是道，張娉拿起筷子夾了一條。味蕾爆炸、好吃到流淚當然是沒有的，不過口感的確不錯卻是真的，彈脆辣香讓人滿足，讓她忍不住又夾了幾筷子，不過很快就停箸不食，擺出一副深思者的模樣。
吃着佳境豬肉，她忽然想到飼料問題。大型養殖企業通常都有自己的飼料廠，佳境農牧這類種養殖結合的企業就更是如此。這樣一來，之前那杯碳烤黃粉蟲乾的出處也就清楚了。雖然知道節目組挑選的“食材”肯定乾淨衛生無害，可她心裡還是有些不舒服。
“想什麼呢？怎麼不吃了？”
“沒什麼，”張娉輕輕搖頭，“只是忽然想到一件事情。”
“什麼事？”
張娉起身，“沒事，你吃你的，我去找點兒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