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龍正全神貫注地看着白象泡茶,並沒有因爲關天養進來而有所分神。
關天養聞着淡淡的清香,忍不住笑道:“老和尚,你可真是懂得享受。悠閒的下午,陽光燦爛,秋高氣爽,對坐品茗……呀,這樣的閒情逸致也只有你纔有了!”也不用白象請,他自己便在几案前坐了下來。
當淺碧色的茶湯斟進瑩白的青花瓷杯裡時,關天養的眼睛頓時亮了——恰到好處的顏色對比也能給人以美的享受——也不等白象讓茶,他便率先端了一杯放到鼻前淺淺地嗅聞一口,優雅的清香衝入鼻翼,頓感腦清目明,說不出的受用。
白龍似乎又對關天養特別地感興趣了,笑意盎然地盯着他,良久方問:“關施主很懂得茶道?”
關天養頓時大笑,搖頭道:“不,我很懂得附庸風雅!”白龍卻搖頭道:“其實無所謂風雅,也無所謂庸俗,只要真心喜歡,那便是好的!”
這句話平淡直白,關天養也不必去琢磨是不是藏着機鋒,笑道:“這話我很贊同。若是故作風雅,那便落了下流了!”
白龍道:“這世上故作風雅的人豈非太多了?”
“他們覺得附庸上了風雅,那就是真的風雅了。這卻是可笑得很!”
白龍只是緩緩地點了點頭,對關天養的這句話也不作置評,“貧僧心下有個疑問,還望關施主賜教!”
關天養豎掌一擋,“慢來。先容我請教兩個問題,不知方便與否?”
白龍笑道:“自然方便!”
“你真是老和尚的師兄,藏經閣的首座白龍神僧?”
白龍尚未答,白象就已哈哈大笑起來,“關施主,你這話問得可就怪了。他若不是,那又誰是?”
關天養兀自覺得十分的不可思議,“可是你看着比我都還年少……哎喲,莫不成你已經返老還童了?”他是知道的,修爲到了一定境界可以重塑肉身,返老還童也不是什麼難事。可和尚不像道士,很少有人在人身這具臭皮囊上下功夫,是以他纔沒有想到這上頭來。
白龍不禁苦笑了起來,看着白象道:“怎地總有人問我這樣的問題呢?”關天養不禁愕然,“難不成我不是第一個麼?”
白象笑道:“若是我沒有記錯,你應該是第四十三個了。”
“四十三個……”關天養頓時傻笑了起來,看着白龍那張實在稚嫩的臉,忍不住道:“可是,和尚,你真的看起來不像是老和尚的師兄。都說眼睛會沉澱下歲月的痕跡,可你的眼神看着一點也不滄桑,反倒比我都還不通世故……”話還沒有說完,白龍已經嘆起了氣來。關天養以爲他不高興了,忙道:“和尚你別誤會,我沒有看不起你的意思!”
白龍道:“貧僧沒有生氣,貧僧只是覺得,關施主非同常人,卻怎地也以常人的眼光來看待世事呢?”
“常人的眼光……”關天養不禁怔住了。
白象見關天養似不能理解白龍的話,便道:“按說施主也是死過一回的人了,莫不成還悟不透人身不過皮相的道理?”
關天養如何不明白?只是覺得白龍年輕得實在有些匪夷所思了。施又覺得在這個問題上過於執著實在沒意思得很,便笑道:“若是人人都有白龍大師這樣一具皮相,那也未嘗不是樁美事。”將杯中的茶湯飲盡,砸着嘴脣道:“好了,我的問題完了。不知白龍大師有何賜教!”
白龍也沒有客氣,直接就道:“敢問關施主,寄藏在你體內的兩件異寶是從何處得來?施主可知道它們是何物麼?”
關天養頓時一震,暗道:“好厲害的和尚,連這也看出來了!”臉色禁不住連變了兩變,纔不自然地笑道:“這個……大師好犀利的眼光,晚輩佩服。實不相瞞,寄藏於晚輩體內的這兩件物什得自白螺湖。至於是什麼……請恕晚輩無法相告,只能說它們不論是對晚輩,還是別的什麼人,都不會有危害!”
白龍淡淡地哦了一聲,“倒是貧僧多慮了!”又說,“據貧僧看來,這兩件異寶俱非凡品,還望施主善加利用,造福天下蒼生!”
關天養先是大笑,旋又苦澀地搖起頭來,說道:“大師你可真會說笑。我若能夠利用它們,豈會淪落到今天這步田地?當初它們躲避黑龍的追擊,不得已才寄藏於晚輩體內。除了在極端危急之下它們可能會保護晚輩不至於丟掉性命外,實在沒有可以利用之處!”言罷將兩手一攤,說不出的無奈。
白龍頗有些詫異。白象卻點頭道:“原來如此。當時貧僧若非看出你體內寄藏着這兩件異寶,也就不敢走這一步極險之棋了。”
想到那天的兇險,關天養心下也說不清是什麼滋味,“老和尚,你說實話。我這回是不是撿了一條命?若不是有它們護着,你便是有一百條命,怕是也斷送在你的掌下了吧?”
“不錯!”沒想到白象竟也不掩飾,只是神情陡地凝重了起來,“千葉之彌敢隻身上龍山來,必是謀定而後動。先是以復仇爲誘餌,要交換龍鱗。一計不成,又拋出了通天鑑來,當真是唯恐天下不亂。施主該當知道通天鑑是何物,一旦被人得到它與施主有關聯,縱你是神仙,怕也難逃性命。更爲可怕是,一場空前的大劫難也會由就掀起。將會有多少人因此而喪命,委實不敢想像……”
關天養心下又悲又苦,實在沒心思聽這些大道理,“好了,老和尚,你不用說這些了。總歸咱們現在是兩不相欠。”然後舉目望着窗外的菩提樹影,不無感慨地道:“都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我也不奢望什麼福不福的,只求從今以後沒有麻煩就是了……”
白龍道:“世事有如棋盤,人就是棋子,很多時候都要怎麼走都由不得自己……”
“那誰是下棋的呢?”關天養搶過話頭道:“爲什麼我們就不能做那個下棋的?”話音凜然,透着十足的傲氣。只可惜聽話的是兩名修行了將近千年,都快成精了的和尚,他們什麼樣的大風浪沒有見過,什麼樣的豪言壯語沒有聽過?是以非但沒有爲關天養這番話所動,反而還相視苦笑。白龍道:“如此說來,你已經有操控棋盤和所有棋子的智慧與實力了?”
關天養頓時啞然。
“年輕人,不要總以說大話、空話爲榮。這沒有任何的意義!”
白龍的批評頓教關天養麪皮一陣火燒,說不出的尷尬。
“踏踏實實地做好你自己,做好你該做的事。永遠不要指望操縱別人,盡最大的努力不要讓別人操控自己,那就算是第一等的成功了。”
聽着這樣平實的勸誡,關天養那顆飛揚的心漸漸沉了下來,暗想道:“白龍大師說的何嘗不是?我連自己的命運都左右不了,又何談成爲操縱棋局的那個人呢?真真是可笑得很!”
白龍繼續娓娓地道:“從古至今,有多少英雄豪傑妄想着稱霸天下,成爲掌控一切的至尊。可又有誰成功過呢?都說皇帝是人間至尊,可皇帝的一言一行左右於大臣,國家的命運又左右於民意。數千年來,已經輪換過多少朝代,輪換過多少皇帝了?江湖武林也好,修行界也罷,總有那等自以爲是之輩妄圖成爲號令天下的至尊。這比當皇帝還要可笑。封神大戰以來,可見有誰憑一己之力左右得了天下?沒有!一個都沒有!等你明白什麼叫權勢時,就會知道稱霸和至尊這些不過是好事之徒憑着相當然杜撰出來的詞彙,沒有多少實際意義。只要是人,就不可能左右得了棋局!”
這番話對關天養的震動實在太大了些,簡直是完完全全顛覆了他對整個世界的認識。他的第一感覺是無法接受,也接受不了,下意識地就認爲:白龍是和尚,是出家人,所以纔會生出這樣的看法。可他又忘了自己一直都堅持的觀點:和尚也是人。事實上白龍就是站在一個人的角度來表述一種關天養還看不到的事實。
關天養的第二感覺就是想笑,只不過一時間他沒有明白是白龍可笑,還是自己可笑。若是白龍可笑,又爲什麼可笑;若可笑的是自己……爲什麼會是自己呢?
霎時間,他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深思。
本來白龍、白象安排這個茶會不是要與關天養談論權勢與稱霸的問題,而是要說如何修復九星元陽鎖。只因關天養激情昂揚地說到要成爲左右棋局的那個人,白龍不忍心見他就這樣把自己給毀了,所以才一反常態地予以說教。見關天養如雕像般呆住了,眼裡盡是掙扎之色,白龍和白象對望了一眼,俱是搖頭暗歎。
“只要是人,就不可能左右得了棋局!”關天養反覆咀嚼着這句話,越來越覺得白龍未免太過於悲觀了。在他看來,只要是人,只要還活着,就應該努力奮起,朝着左右棋局的目標前進。即便是不能左右棋局,至少也要左右自己的命運。“爲什麼不呢?”他這樣對自己說,“人世間有多少無奈,都因命運多舛,不能由自己左右而起。究其根由,要麼是沒有足夠的錢財,要麼是沒有至高無上的權勢,要麼是沒有強大的實力。幾年前,我總是想辦成很多事情,可手裡沒有足夠的錢,只得空自嘆息。現在有錢了,又有什麼辦不成的呢?現在我的實力弱小,所以受人欺凌,等有一天我強大了,也不求稱霸修行界,只要能夠自保,不再被人迫害,那就足夠了。莫不成這也不行麼?”思忖了幾回,雖將白龍的這番話牢牢的記下了,卻了將它徹底的否定了。本想爭辯幾句,但想到白龍是白象的師兄,大慈悲寺藏經閣首座,地位超然,憑自己能與他坐而論道已經是無上榮幸了,哪有資格駁斥於他?旋又想到一句出自佛典的話:如人飲水,冷暖自知。白龍說的這些不外乎是他的切身體會,與自己又有何干?想到這裡,又忍不住笑了。
茶已飲過三泡,日頭也落到了西山以下,小廳裡也漸漸晦暗了下來。
短暫的沉默後,白象率先開口道:“施主先行休養幾日,待完全康復之後,我們再討論如何修復九星元陽鎖的問題!”
關天養這才猛然記起自己來到大慈悲寺的目的,忙笑道:“晚輩已經全好了,哪裡還用得着再休養?對了,白龍大師,九星元陽鎖的圖紙在哪?有些地方晚輩還不甚明瞭,須得比對一番圖紙才行!”
白龍說了聲稍等,就起身從架上拿下一隻匣子。
匣子是用紫檀做成,厚重密實,也不見有加持過封印的跡象。“圖紙俱在這裡面了。”白龍將匣子推到關天養面前,“若是施主還有什麼需要,儘管開口就是!”
白象站起身來,“我得先回去了。關施主,九星元陽鎖的事就勞煩你了!”
關天養也不及看圖紙,忙站起身來道:“老和尚,你可別跟我說客氣,這樣總教我覺得是在義務幫你們大慈悲寺似的。”白象頓時笑了,“你這話是在提醒敝寺不要忘了支付報酬麼?”
關天養笑道:“然也。若是你不打我那一掌,只爲着你的點撥之情,我還不好意思收錢。不過現在嘛,嘿嘿,我也收得心安理得!”
白象大笑,“看來貧僧這一掌可是很值錢吶!”
“是很值錢。”關天養道:“你是不是有些後悔了?”
白象道:“有什麼可後悔的?若是那一掌真的將你打死了,貧僧自會抵命。現在你也無恙,又暫時消彌了一場浩劫,貧僧高興還來不及呢……”笑着一合什,大步去了。
匣子裡存放的全是九星元陽鎖的的圖紙,粗略一數,少說也有四五百張。關天養花了半個晚上的時間所圖紙分門別類地整理了出來,然後撿出其中最要緊的細看。
九星元陽鎖就在他的手裡,可以慢慢地比對。
這是件繁瑣的工作,更是一件令人頭疼的工作。每到關鍵之處就會涉及到封印,偏偏關天養對封印又所知極少,不得不向萬寶爐現學。按說萬寶爐直接將所有封印的知識灌進關天養的腦子裡就行了,既省心又省事。可關天養深知灌進腦子是一回事,靈活運用又是另一回事。就如同法寶強化,他已經沒有什麼不知道的,可每每用起來,就會發現理論和事實總有偏差,有時候還差得還很離譜,與其像灌腸一樣把各種知道填進腦子裡,臨到用時還得融會貫通一次,還不如需要的時候現炒現賣,免得虛耗精力。
本以爲只要拿到圖紙,所有的難題都將迎刃而解。不想上百個不知道作用的封印徹底打亂了他的計劃,搞得他是焦頭爛額,忙活了一整個晚上,也沒能理出個頭緒來。
關天養雖從來不曾接觸過聖器,但據他的瞭解,再複雜的聖器所祭煉的法陣也不會超過二十五個,各類符籙加在一起也不會超過百種。偏這件九星元陽鎖的複雜程度實在超出了他的預料,不但大大小小的法陣就有近百個,各種符籙更是祭煉了上千,再加上各類功用不同的封印,簡直就是一個集法陣、符籙、封印於一體的怪物。若要釐清九星元陽鎖的整體構造和具體作用,非得將那數十個封印的功用都搞清楚不可。而這也不是一兩天能夠完得成的!
第二天一早,白龍親自爲關天養送來了早膳。見他蹲在案前不停地抓耳撓腮,滿臉都是焦躁惱火之色,不免奇道:“關施主,可是遇着了什麼難題?”
關天養這才知道白龍來了,當即大叫道:“豈止是難題,簡直就是天大的麻煩……”
“哦?”白龍異聲道:“不知是怎樣的麻煩,可否說來聽聽?”
關天養指着擺在長案最邊上的三張圖紙道:“喏,你能告訴我這些封印都是做什麼用的嗎?”白龍纔拿起來看,他就一蹦而起,將身後的椅子一腳踹過,恨恨地道:“真是搞不懂,怎麼會有這樣煉製法寶的?他們到底會不會?不會不知道請人,也不知道問人麼?簡直就是開玩笑吧!”
白龍也對圖紙上的東西一知半解,見關天養惱火如此,便笑道:“關施主勿惱。可是這些封印把你難着了?”
關天養怒道:“如何不是?你說說,煉製這件法寶的人到底是怎麼想的?腦子進水了嗎?爲什麼要弄這麼多封印進去?”
白龍沉吟了片刻,“這個……想來是有它的用處吧!”
關天養怒極而笑,“想來?虧你還是藏經閣首座,大慈悲寺第一號淵博之人,怎地也會說出這樣的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