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天時間,韓琛都帶着人混在演武場中。
新家丁被分成十組,五人一組,稱之爲班,按照韓琛指定的計劃開始訓練。
這些義烏後生,當真底子好,又能吃的了苦,對於後續的強化訓練,韓琛並不擔心。
眼下要緊的,卻是儘快做到令行禁止。
軍訓那一套被韓姑爺拿了出來,站軍姿、走正步,一樣被沒落下。
除了早晨跟着一同出操,陳厚照倒是不用跟着受訓,不過,他那大王莊改建總指揮的名號去了,換成了操練管事。
躲在屋裡瘋狂看書的大哥陳繼儒被拖了出來,頂着一雙熊貓眼,指揮莊戶和匠人趕工。
演武場中,高牆、繩梯、障礙、溝渠、平衡木一應俱全,家丁們雖然好奇,但也想不出這些玩意,要做什麼用。
除此之外,便是常見的石鎖、橫木,至於兵刃,卻暫時見不着。
忙碌了一整天,韓姑爺拉着兄長和三弟分配事物。
陳繼儒本就是能任事的,指揮個小工程,算不得難事,只是抱怨沒時間讀《大明傳》和《金瓶梅詞話》。
韓琛就哄他,《大明傳》這樣的書,不是須臾間就能寫完的,慢慢寫慢慢看,急不得。
至於《金瓶梅詞話》,那莘薪堂馬上就要出繡像版的了,一冊十萬字,插圖百張,兄長確定要看手稿,而不是帶插圖的繡像版?
頓時,陳繼儒就被哄住了。
至於陳厚照,反而容易的多。
這小子自打來了大王莊,可就盼着親自操練家丁來着,本就跟打了雞血一般,哪裡還用動員?
韓琛甚至害怕,這小子太玩命,把那些家丁玩廢嘍!
兄弟三人定下章程,就開始談天說地。
此時的朝廷有邸報,有專人傳抄,類似後世的報紙一般,不過得多花點銀子。
所以,朝廷政令,新聞時事,有錢有心的讀書人,還是能及時掌握的。
兄弟三人閒聊,自然躲不過鍼砭時弊,討論朝政。
看起來挺高大上,實際上,在眼下武朝,乃是常態。
“戶部一個主事,竟然上書開海禁,被內閣直接駁回了。”
陳繼儒好似在說閒話,臉上的笑卻促狹的很。
“切,還不是擔心一哄而上,擋了某些人的財路!”
陳小相公雖然偏激,但也有幾分眼光,自然看得出來,究竟是什麼人不讓開海禁。
此時武朝,說是禁海,只許市舶司與海外互通有無。
可實際上,江南地面,哪個不清楚,出海做海商,是一步登天,發家致富的最好門路?
旁的不說,那寧波縣城裡,一個個富豪巨賈,哪一個和海商沒有牽連?
那些人,不是自己做海商,就是背靠了海商吃飯,要不然,偌大的家業,金山銀海的財產,都是從哪裡來的?
至於說,開了海禁,就會亂了祖宗成法,會招來倭寇之亂,重演幾十年前倭寇犯邊的舊事……卻也只好哄哄朝廷中的老大人,以及不明真相的北方人。
“一個戶部主事,上了條陳,被內閣駁回,這等小事,也能上邸報……兄長,三弟,這本身就不正常。”
韓琛卻是看到了藏在暗處的蹊蹺。
這話一說,兄弟三人頓時沉默。
“難道,朝廷真的想要開海禁?”
陳厚照不敢置信,“這是朝中的老大人們,有意吹風?”
“呵呵,做夢!”
韓姑爺直接下了判詞。
“大兄,三弟,遍觀我朝史料,難道沒有發現一個極其巧合的問題?”
“自百十年前靖難以降,而後不論哪位明主在位,閣老的位置,都能影響往後十多年的商賈興敗!”
“如前朝,胡廣做了閣老,晉商就生髮起來,行走南北,賺下了金山銀海。”
“再如去年致仕的張時同張閣老,自他上任,待到如今,浙商覆雨翻雲,無人可擋!”
“胡廣是山西人,張閣老是浙江人,這其中的關聯,還看不清楚嗎?”
這番話一拋出來,陳繼儒和陳厚照頓時想起那《大明傳》中所寫,待到老大帝國強盛日久,國內繁華鼎盛,商人們組成大大小小的商會、同鄉會,夾裹着海量的財富,進可影響朝政,退可統治一方……
當即,汗水便下來了。
說白了,小商人跟緊大商賈的步調,大家以地域、親緣爲紐帶,抱團發展,體量瘋狂膨脹,進而影響政治。
最終的結果,就是大型商業團體將自己的代言人,推上執掌朝政的位置。
而登上閣老位置的代言人,自然要反哺背後的商團,從而互利互惠。
哪怕是普通官員,背後也是各種盤根錯節的關係網,扒開來表面,內裡的骨架,無不有商團的影子。
這也是沒奈何的事。
商人富庶,有錢能讓家中子弟讀書,又能延請名師教導,天長日久下來,商人子弟自然會佔據朝中的位置。
商人子弟做了官,自然要維護家中的利益,這時候講究的是家國天下,先是家,再是國,最後,纔是天下。
血緣紐帶,便是常人看來,也高於一切,就連律法中都寫了,要“親親相隱”。
如此,就形成了一個良性循環。
商人培養官員,官員維護商人,只怕再過些年,也就分不清楚誰是誰了。
莫說以後,便是那張時同做閣老的時候,也曾在大庭廣衆之下言說:“行商亦非賤役。”
這已經是大明大亮的替整個階層洗白,直接就是和太祖皇帝定下的規矩對着幹!
武朝初立,太祖就曾言明,士農工商,位不可亂。
這商,按照朝中袞袞諸公所說的祖宗成法,應該是四民中,身份最低的那一類啊!
可現如今呢?
豪商巨賈,一餐耗費千金,視爲平常事。
揚州鹽商鬥富,哄傳天下!
別說本應身份比商高,如今卻被拘住身份自由的匠戶們,便是排在第二位的農,又有多少不爲米糧發愁,日日不用捱餓的?
即便是排在四民之首的士,當真個個就過的舒服嗎?
韓琛入贅越國公楚家之前,也是讀書人,也可歸入士的行列,可他當真就被人瞧的起,日子就過得去嗎?
便是江南富庶之地,每年祭拜聖人之後,哄搶冷豬肉的讀書人,不知凡幾!這些人,當真是不懂讀書人的矜持嗎?
窮罷了!
如此看來,朝中諸公,當真願意開海禁嗎?
陳繼儒和陳厚照兄弟兩個,腦海中同時閃過韓琛寫在《大明傳》中的一句話: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