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 全城發佈告示,於太宰傅清洋府中捉拿到一名意欲行刺的契丹探子。經審訊,該探子被判凌遲剜心, 三日後便示衆遊街, 再押往刑場受刑。
自宋遼開戰以來, 汴梁抓到的遼國探子不少, 但還沒有這樣大膽的, 竟敢行刺太宰。這叫做阿都剌的探子帶着□□,孤身潛入太宰府。彼時,太宰傅清洋傅大人正在庭中與三姨太閒話喝茶嗑瓜子。趁傅大人心情上佳, 三姨太便開始說起五姨太的不是來。周圍家丁雖不少,卻都睡意朦朧, 兩眼惺忪, 完全就是十分鬆懈的狀態, 根本沒有一點防範力度。
阿都剌搭弓起弩,推動機栝, 一支淬毒鐵箭便飛射出去。那毒箭綠光瑩瑩,掩在夜色中直刺向傅清洋。這時節卻不知從哪裡冒出來一位漢子,一臉的橫肉,襯上一部絡腮鬍子,悄無聲息且不緊不慢的伸出右手, 微彎了二指夾住那箭, 從容不迫未傷分毫。不僅如此, 更是沒有半點聲響, 院中其他人都沒意識到有意料之外的狀況發生, 傅清洋穩坐如磐石,由着三姨太嬌聲調笑。
見此情景, 阿都剌已知行動敗露無疑。當下暴喝一聲,豁出性命,便跳將出來,拔出右腿裹布裡插着的染毒匕首就指着傅清洋擲出。傅清洋卻是避也不避,任那飛刀逼來,仍是滿面笑容。三姨太花容失色,嚇得高聲尖叫,軟了腿幾乎跌倒在地。卻見先前那絡腮鬍漢子依然不緊不慢,飛身躍起,眼見那刀刃就要捱到傅清洋麪門了,這人兩腿向上一點,夾住那柄快刀。
三姨太還在一旁驚驚乍乍,弱柳扶風狀往傅清洋懷裡靠,多半是依着陣勢耍嬌性子。傅清洋並不待見,當下一把推開,不耐煩道:“且不要煩我,聒噪個什麼!”叫過僕婦攙了三姨太,速速拖開去。
阿都剌立定,那漢子也停住,兩人當下正面相交。待阿都剌看清此人面貌,心裡不由一陣哆嗦,油煎火燎似的,氣急道:“你?...”
“沒想到是我?”這絡腮鬍子說完這句,也不繼續廢話,朝兩旁一揮手,便出來一羣兵丁,團團將阿都剌圍住。
已到此時,阿都剌情知自己逃不過,也不肯屈服,只是狠狠盯着傅清洋和那絡腮鬍子,咬牙道:“只恨我無用,不能手刃你這班奸賊!近日我阿都剌雖橫死於此,也算是爲我大遼拼盡的這性命!我有何憾?”言罷便從左袖裡掏出一柄柳葉小刀,生生要往自己脖頸上劃。
“砰”的一聲,絡腮鬍子飛石擊落阿都剌手中的刀,一陣招呼,四周環伺的兵丁便上前來把他捆了個嚴實。雙手別到背脊上,幾乎折斷。
“哪裡有這麼便宜的事?”傅清洋陰陰笑道,白淨的麪皮上一陣青紅不定,看起來十分惱怒,“我朝與進駐議盟,豈容你這小卒子壞了大事!我起碼要將你過十八道大堂!如果不招出你的主子是誰,我就判你凌遲!”
“傅大人不必動氣,此人已在我們手裡,儘可慢慢收拾,好好招待。”絡腮鬍子慢悠悠道,兩道歹毒陰狠的目光直盯着阿都剌,叫人不寒而慄。
阿都剌迎着他的目光,不屑的別過了頭。
十八般刑法使遍,阿都剌好幾回都摸到了地獄的門檻,卻還是緊閉鋼牙,一個字也說不出。傅清洋煩心至極,愈加惱怒,會同大理寺及刑部各司,最後判爲凌遲並剜心。
得此結果,阿都剌長鬆一口氣,癱倒在地。他此時枯草一樣蓬着的粘膩頭髮中,露出一雙銳芒依舊的眼睛,那眼神卻是別樣的放鬆與解脫。
這時,那時時伴在傅清洋旁側的絡腮鬍漢子走到堂中,半跪下來,伏在阿都剌耳邊,輕輕道:“你爲何不招呢?其實我早已知道了你的上線。”
阿都剌渾身一震,驚疑不定的轉過目光。
漢子笑道:“我輕輕地說,不讓別人聽到。便是今天開堂之前,我也去他那裡吃過麪。新打的爐竈,好用得緊,煮出來的面滋味十分的好。哎,他的牛肉麪,簡直是整個汴梁城最好吃的。”
說到這裡,阿都剌渾身抖動起來,難以置信的看着臉下的地板。蒼黑濃郁,如一望無際的深淵。
絡腮漢子呵呵笑起來,揚聲道:“看這個樣子,你的骨頭還真是硬呢。來人,把他的舌頭割了。”停了停,又道:“手指也都一併斬斷。反正也不用寫字了不是?”
還不到午時,天氣有些暖。陽光難得的灑滿了細碎的樹葉,不少老頭袖着手,蹲在街邊有太陽的地方取暖。三五成羣的孩童穿着開襠褲奔來跑去戲耍。街邊茶館裡的說書先生泡了茶窩在一角,等着下午開場。人人都無精打采的,這樣的天氣誰都有資格懶洋洋的。
一聲鑼響,馬蹄聲由遠及近踏起。聽見這響動,剛剛還蔫兒着的衆人一咕嘟的精神抖擻起來。不知是誰高喊了一聲:“剮遼賊啦!”大量的人涌到街道兩邊,任持矛的兵們怎麼驅趕都不肯散。
一輛囚車由匹瘦馬拉着,軲轆轆的駛着,因好幾天未下雨了,揚起一路的塵。阿都剌站在囚車中,直直的揚着脖頸,一雙眼睛精氣仍盛。他的身上已換過了乾淨的囚衣,臉手之類也擦拭得十分清潔。近來判剮刑的犯人較少,是以如此對待。
江旭混在人羣中,遠遠看着一路過來的囚車。倏的,阿都剌看到了立在街邊的他,張了張嘴,似乎是要說點什麼,口中卻發不出成形的音節,徒勞的偏了一會兒脖頸,眼看就要駛過了。忽然,他仰起頭,嘴裡嗚哩嗚嚕一陣呼喝之聲,好像是在向老天爺說着什麼。兩旁跟着的兵丁未料到他有如此舉動,當下反過矛尾,重重的擊上他的面門,口裡斥道:“不要命的反賊,誰叫你狂亂怪叫!”。
吃這一打,阿都剌嘴角流下幾縷鮮血,當下噤了聲,閉了嘴巴不再作聲。囚車駛過江旭面前,擠來擁去的人羣使他幾乎站立不穩,隨着人浪一會兒片向東,一會兒偏向西。有人就手把手上拿着的物什擲到囚車上,也有人撿起地上的石子,或是操起街便挑子裡的蔬菜水果雞蛋一類,爭先恐後的扔向阿都剌,堆了他一頭一臉的蛋清白菜。人羣邊扔邊不住地罵:“契丹狗!打死他!剮了他!”
押送的兵丁紛紛吆喝着應付眼下的局面,嘴裡喝斥着,臉上卻是皮笑肉不笑,胡亂罵了幾句了事。打頭的一個兵爺罵罵咧咧道:“你們這羣刁民,還不滾開去!耽擱了行刑,就要拿你們來充數!”說着又轉頭唾了阿都剌一口道,“大人特地吩咐給他換的這最後一身皮,還是白瞎了!我說你這狗賊,還是沒這享福的命!”仰頭哈哈笑了幾聲,驅馬前去了。
後面的人羣都拼命的往前擠,想再看看那遠去的囚車。江旭站立不穩,被幾個青皮小子一把推開,一下子坐到了地上。其中一個青皮小子嘴裡嚷道:“這老不死的!也想充英雄?伸着個脖子瞎看啥?趁早滾一邊兒去!”
江旭囁嚅着,最終什麼也沒說,艱難的用手撐在地上,慢慢站了起來。沾了一身的灰,也沒去拍拍。他撫着心口咳嗽了幾聲,拖着腳擠擠挨挨的擦着人羣走。
刑場已聚集了大批民衆,等着觀看難得一見的剮刑。不少人抄了膀子議論紛紛,交頭接耳的交流各自對官府用刑的看法。
“凌遲”也俗稱“千刀萬剮”,被一些民衆稱作刮刑。唐代以前最重的刑罰是“斬首”,五代纔開始在刑法之外增設了“凌遲”的條款,被正式列入刑法法典始見於《遼史•刑法志》:“死刑有絞、斬、凌遲之屬。”凌遲刑的處刑方式很殘忍,一般記述是說將人身上的肉一塊塊割下來,一般是切八刀,先切頭面,然後是手足,再是胸腹,最後梟首,但實際上比八刀要多。分爲二十四刀、三十六刀、七十二刀和一百二十刀的幾類。
阿都剌大概沒有想到,這最早見記載於遼的刑法,竟是他的歸宿,然而此刻也不容他去想這許多了。被從囚車裡架出來之後,他被拉到了刑場上,綁在了刑架上。頭髮粘了蛋清蛋黃,膩得亂成一團,還有蛋液順着臉往下淌。脖頸處也窩了一些爛菜幫子,四處閒散掛着。
這會兒不知是誰在下面高叫一聲:“天哪!那不是會仙街盧家酒館的老闆盧麒麼?”
阿都剌聽到,轉頭看向那人,面上一笑,像是在說:“不錯,就是你爺爺我。”
當下又有幾人怪叫起來:“我的個媽呀,昨天我還去他那裡喝酒了!”
“說得對啊,不曉得他的酒裡有沒有什麼古怪。我說咱們還是趕緊找個大夫瞧瞧吧!”有人這麼說道,便有幾人聽了他的跟着跑去附近的醫館了。
負責行刑的是個長得極爲粗闊的老漢,大約五十開外,敞襟衣裡露出結實的肌肉。他是遠近馳名的一把刀,非得剮刑,官府不肯輕易用他。眼下他拿一碗水漱了口,悉數“噗”的吐到地上,澆溼了土面。見了阿都剌的樣子,行刑手皺了皺眉頭,對候在一旁的徒弟道:“你給拾掇拾掇。這樣髒的,沒辦法送他上路!”
領了吩咐,小徒弟上前,將阿都剌身上掛着的菜葉之類都摘去,另拿了一個帕子給他拭去蛋液。經這一番收拾,渾身看上去齊整了不少。阿都剌癟着的嘴動了幾動,本是想說聲謝謝,因發不出聲音,只有嘴皮子蠕動着,先前流的血已乾涸,結成薄薄的殼,這一動都裂開來,混着幾絲涎液,糊在他嘴邊,其狀十分可怖。
行刑手緊閉的嘴張開道:“你這人,且不要再動你那嘴皮子了。阿三,趕緊給他擦擦!不乾淨的我可不收拾。”言下十分鄙夷,像是對阿都剌的不潔外表很不滿意。那徒弟領了命,又忙不迭地拿出一干軟布帕子來細細擦拭阿都剌頭臉。
阿都剌閉住雙目,嘴角微彎,頗爲受用的樣子。待他再睜開眼,場下的民衆已是圍了個水泄不通,任兵丁如何驅趕都不肯移動分毫。往下一看,江旭仍是夾雜其中,淹沒在人羣裡,拿一雙渾濁的眼望着他。阿都剌的目光看在他臉上,很快就移開了。江旭卻依然死死看着他,十分的專注,像是要看出朵什麼花。
時辰一到,監刑官念了狀書,便坐回太師椅上,捏着塊綢布手巾擦汗,一併拿了把扇子遮在額際,擋住些許陽光。
行刑手喝了一碗酒,提了柄細口薄刀在手中,對着阿都剌道:“好走。到了黃泉地下,也別怪我。要怪就怪你投生做了契丹人,還來壞我大宋江山。現下你可求你真神保佑,來世得善果。”
阿都剌看着他,雙眼含笑。行刑手暗道,好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