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夏天出奇的熱, 村裡很多老人都生了病,叫着心裡發慌。巫師忙不過來,家裡總是擠了一屋子的等着看病的人, 便時常打發跟他學徒的勒羅去採藥。勒羅十七歲了, 家裡已經給他定了親, 是紅河那邊米商家的姑娘, 跟勒羅算是門當戶對。勒羅的老丈人已經派人過來帶了話, 希望今年秋涼的時候就辦婚事,明年開春他女兒就能帶女婿回孃家看他。況且他年紀大了,不願意再費心費神, 想讓勒羅早點接下他的米行。勒羅的阿爸本來很不喜歡讓兒子跟巫師學徒,想叫勒羅跟自己學生意。但是勒羅堅持要去, 反正也有米行等着繼承, 自己也還不算老, 家裡的鹽店也有勒羅的阿媽在,無需自己多費心。勒羅的阿爸長年在外, 家裡都是老婆說了算,阿媽又很遷就勒羅,凡事都順着他,阿爸的意見也就不重要了。
過了這幾年,巫師老了, 很希望勒羅能夠接他的衣鉢, 成爲族裡的新巫師。哀牢山裡的巫師威信很高, 勒羅也中意這個事情, 但是巫師卻沒提起過。他偶爾看着勒羅, 會莫名其妙地嘆氣,並不使人察覺。巫師時常覺得力不從心, 眼睛裡卻還是光芒閃爍,身板永遠挺直着。他已教會勒羅辨識不少藥材,很能幫上些忙了。
炎熱的時候疾病總是蔓延,勒羅進山的次數也多了起來。他很喜歡呆在山裡尋找藥材,能看到與平時不同的無限美麗的哀牢山景色,爬過一山又一山,尋過一片又一片樹林,總有找不完的好東西,不知不覺就消磨掉一天的時光。
過一條小溪的時候,勒羅的褲腳被濺溼了,他走到對岸,放下揹簍,彎腰擰乾褲腳上的水,再抖摟抖摟,好讓風把褲腳吹乾。勒羅直起腰,在他擡頭的瞬間,看到前面有一株墨綠的草。直覺告訴勒羅這是他沒有見過的,他急忙朝那一株蓬蓬的草走過去。看着就在不遠處,伸手就能夠着似的,勒羅卻走了好一會兒。他蹲下身去,看着這株草,長得小巧玲瓏,蓬成一團,頗有點像寶石花那肥厚的葉子,只是葉面並不霧濛濛的,而是一層光亮的蠟質層。勒羅拿出小鋤頭來挖,把周圍的土刨鬆,這草雖然植株不大,根卻深得很,足有一米多長。勒羅小心翼翼的一點點扒着土,生怕傷了根,好半天才把這東西去出來。他把這草捧在手裡,眼睛裡放射出一種異常的光芒來,爾後輕輕放在揹簍裡,心滿意足地回村子裡去。
剛一進村,就有人對勒羅喊道:“哈石叫你去!阿格瑪在生孩子呢,好像不大容易,你趕緊去吧。”
勒羅一聽便拔腿向哈石家跑去,跑了幾步又停下來,轉頭問道:“我師父沒去?”
“去了去了,正在哈石家裡做法呢。他家門外圍了好多人。”
哈石和阿格瑪兩年前成親了,到現在纔有孩子,盼了好久。哈石的父親是族長,一直盼着有孫子能夠繼承家族,對阿格瑪頗有微詞,見她有了身孕才又合不攏嘴。孫子孫女倒無所謂,反正都能做族長。阿格瑪脾氣刁蠻,頗爲兇悍,卻十分聽哈石的話,千依百順。哈石是個很不錯的年輕人,家裡門戶又好,能跟族長做親家自然好,阿格瑪的父親十分歡喜地就把女兒嫁了出去,做了哈石的老泰山。因爲女兒一直沒有懷孕,阿格瑪的父親過去見了哈石的父親總不好意思打招呼,垂頭喪氣的,走路也繞着,生怕碰着面,平時也不上門。等到女兒回孃家的時候總是叫她爭氣,給自己掙點面子。現在倒是揚眉吐氣了,興興頭頭地坐在哈石家的堂屋裡,跟親家老爺一起喝茶,等着抱外孫。
暮色降臨,天昏昏沉沉的,沒有一點星光。屋外一羣人圍着,伸長着脖子等着看阿格瑪生個啥樣的小孩,哈石的阿媽招呼下人拿了茶水點心來招待大家,便又趕到後廚取帶着廚子忙乎,添丁是大事,少不了要慶賀一番。
勒羅揹着揹簍顛顛地跑着,深一腳淺一腳的,一進哈石家的院子就把簍子篤在了地上,慌忙進了屋裡去,沒有絲毫注意到有東西從揹簍裡顛簸出來,滾到了遠處。
哈石拉住勒羅,眼睛通紅:“去跟你阿媽說,再送一袋鹽來。”
勒羅巴巴問道:“阿格瑪怎麼樣了?她好嗎?”
“好個屁!巫師說她可能不行了,有邪靈纏住了,差人去你阿媽那裡拿了一袋鹽來,撒了滿屋也不行,還要得多。你快去!”
“好,你不要急。”勒羅說着,趕快往家裡的店跑去。
村裡的產婆也在,帶着幾個當了媽的女人忙進忙出,端出一盆泛紅的水來潑到水溝裡,腳打腦殼的又進去了。阿格瑪怎麼也生不下來,在屋裡連天的叫喚,叫得村裡的狗都噤聲了。
水溝裡一株綠色的植物,身上淋了腥紅的污水,像受到了無比的滋養般,瞬間綻放開來,向四處搖散,蔓延了一攤的濃綠,枝葉如怪物的觸角般瘋狂延展,在暗夜中發出微弱清晰又極硬的光。在那一霎那,天空中的某個地方亮了一下,又轉瞬即逝,恢復墨黑。
就在此刻,哈石家的上空響起了嬰兒的啼哭。
巫師憂心忡忡地看着這個剛剛誕生的嬰孩,臉上浮起一抹隱隱的不祥之色,被衆人的歡愉所沖淡,誰也沒看出來。這個小男孩使哈石家有了香火,阿格瑪和她的父親有了底氣,族人也有了未來的頭領,村子裡徹夜狂歡,到處都是一片歡欣鼓舞。
哈石的父親抱着孫子,臉上笑開了花,都捨不得放手。他在全村開了流水席,要慶賀三天三夜。村裡的壩子上燃起了成堆的篝火,熊熊的火光沖天,熱烈又妖豔,火舌舞動着無比嫵媚的姿態,隨風四處招搖。人人都歡歌笑語,觥籌交錯之間笑聲不斷。哈石的阿媽坐在丈夫身邊,看着手舞足蹈的人羣,臉上的笑容逐漸平復,神色懵衝着,有那麼一瞬間彷彿六神出竅,恍若隔世一般看着眼前的一切,那沖天的火光使她想起了什麼。她一愣,又醒過來,覺得頗爲不吉利,明天要去敬神了。這麼想着,心裡卻還是有點不落底。
哈石十分的高興,村裡人敬的酒他一一接下,打定主意要痛痛快快地醉一場。勒羅在他身邊陪着,也很替他高興。
篝火還在燃燒着,像要燒掉整個天空。
巫師要死了。
臨死之前他只要勒羅陪在身邊,叮囑勒羅道:“我死了之後,一定要火葬。記得了嗎?”
勒羅攥着巫師冰涼的手,顫聲應道:“記得了,師父。我會照辦的。”
“火葬了之後,骨灰不要留,撒到山上,朝南的一方。記得了?”
“記得了。”勒羅忍不住滑落兩行淚珠,之後便像斷了線一般。
巫師嘆了一口微弱的氣,用極低極輕的聲音說道:“阿格瑪的孩子,原本是死了的。”
聞聽此言,勒羅猛地擡起頭,愣住了。
“師父...?”勒羅迷離地看着師父,他看見巫師的眼睛裡出現了因害怕而凝聚的奇異光芒。
“萬一有事情,朝西北走,去找公西桓先生。”巫師喘着氣,眼睛赤紅着,“如果來得及。”
“公西桓?”勒羅輕微吃了一驚。
這是個被遺忘了很久的名字,村裡的禁忌,多年來一直無人提起。
巫師很快西去。
屋子裡的火塘熄滅掉,滿室的漆黑。勒羅心裡生出一絲害怕,卻無人可說。心越收越緊,幾乎要縮成一團,再爆裂開來。不停地發抖,渾身都顫起來,手腳怎麼也不聽使喚。他依稀覺得巫師的眼睛是睜着的,伸手去合上,卻又想起臨死前師父明明的像是放下了包袱,閤眼走的。勉強站起來,走到屋外,天空墨黑,隱隱泛紅,叫人覺得心頭髮幹。
村子裡爲巫師的葬禮大操大辦了一番,這是他應得的,與身份和地位相匹配,來自於人們的尊重。大家希望勒羅成爲新任的巫師,他卻怎麼也不接受。這幾年來勒羅一直跟巫師生活在一起,把他的孤獨看得分明,他不希望自己也這樣終老。這種孤獨並不來自於一個人的獨處,而是因爲特殊的地位,超然的精神和心靈,與神靈的對話使巫師時刻都生活在一個人的世界裡,沒有人的內心世界如他一般空曠寂靜,永遠一個人體味着別人領會不到的東西。這是無法言說的,預知到某種吉或厄的到來,先知的痛苦一直伴隨着他。未來的清晰可見使巫師的生活毫無樂趣可言,他的世界裡沒有喜悅。
巫師的離去剛開始使村裡頗有些悲傷,後來大家也就慢慢淡然了,但是都在積極地尋覓下一個巫師。這總會使大家的心裡得到許多安慰,覺得有人在承擔恐懼和苦難,自己被庇佑着,什麼都不害怕了。
眼下村裡子風平浪靜,跟以前沒什麼兩樣。只是有人生病的時候,大家都去請勒羅。他只懂點草藥,也不敢開什麼方子,找些吃了無關緊要的草藥給病人,倒也沒出什麼事。實在生了重病,便有人到鄰村去請巫師,也不費勒羅的事了。勒羅的阿爸倒高興起來,開始準備起勒羅的婚事,時常到紅河去與未來的親家商議。夏天已經過去一半,秋天也不遠了,看着是迫在眉睫呢。
勒羅揹着藥袋走在村子裡,看見當榮老爹正在屋前磨米漿。他瞧見勒羅,嘿嘿笑着說:“小子,上山去?”
“不去不去,今天天陰沉沉的,有點不舒服。老爹做米粉?”勒羅問着。
當榮老爹盤着左腳歪坐在磨盤上,右腳耷拉下來。身邊的高腳凳子上擱着一個大木盆,裡面白花花的全是浸泡好的大米,當榮不時從盆裡連米帶水舀出滿滿一勺,緩緩倒入磨眼中,一端的磨嘴裡淌出均勻而不斷的米漿,流到下面接着的木桶裡。
“是做米粉,家裡米吃不完,放着要壞的。再不磨了,今年的新米也要下了,到時候也沒地方放。”當榮的兩個兒子是壯勞力,地裡的莊稼基本不會歉收,家裡糧食總是滿着。
當榮笑着,白鬍子一顫一顫:“米粉也好吃,怎麼吃都好。等我做好了,勒羅你來拿些去。聽說你現在一個人住,做飯麻煩呀。”
“好得緊哪,我就喜歡吃米粉。數當榮老爹你瞭解我,嘿嘿。”勒羅摸摸腦袋,高興地笑了。
“那還用說,你小時際我常常抱你的,去地裡做活你也要我帶。小子如今長大了,等你爹給你娶了媳婦,就不怕沒人給你做飯啦。”當榮老爹邊說邊大笑,眼裡閃爍着慈愛。
米漿汩汩的流着,散發着清新的香氣,沉甸甸的雪白在木桶裡厚厚的堆積,泛着富足又喜悅的光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