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雪原每年去兩次東邊, 輕鴻都知道。逢了他離開的日子，她便鬱郁不言。說起來好笑，他都不認識她。誰曉得, 他還記不記得她呢？晚上的時候輕鴻穿戴好行頭四處竄門竊戶, 終究尋到了宋雪原家裡, 想要翻出那支簪來。去了好幾次, 回回都空手而歸。最後一次去的時候, 是到宋雪原的臥室。外面一看內裡黑漆一團，像是睡了。略略想了一想，還是豁出去了, 撥開門鎖，躡手躡腳進到屋內。後來輕鴻很後悔一時心軟而沒有用迷藥, 因爲她剛剛一點聲響沒有的關好房門, 就看見桌子上的燈亮了起來。宋雪原正坐在桌子邊, 面無表情的看着她。
輕鴻心裡咯噔一下，就打算飛身而出, 如若宋雪原苦追不放，便全力一搏，魚死網破也罷，看誰高明些。豈料宋雪原輕輕一笑：“你看起來很緊張，不像做慣飛賊的人。”
輕鴻腳下就跟定住了似的, 上下打量了宋雪原幾眼。
“你來我家這麼多次, 還沒看熟？”宋雪原自顧自啜着茶。
輕鴻眨了眨眼睛, 明白前幾次動作都是被他知道得一清二楚的, 便也定了定神, 不慌不忙的坐到一邊。
“那隻簪子你不要想了，我已經送到別的地方去了。”宋雪原說得很直接。
“怎麼, 送去給你那個小情人了？”輕鴻哼了一聲。
宋雪原也不着惱，只是淡淡說道：“喝杯茶吧，你很上火是不是？”
輕鴻一掌拍到桌上，震得宋雪原剛倒滿的茶杯一顫，一些茶水顛簸着潑了出來。她硬着聲氣道：“那支簪子該是我的。”
“憑什麼？”宋雪原語氣溫和，卻不讓分毫。
“你等着，我拿得回來！”輕鴻狠狠丟下一句話。
宋雪原紋絲不動，像是自言自語一般，慢慢說道：“你若敢動她...多的我也不說了。”說罷深吸了一口氣，飲下一大口茶。
頓了頓，他又道：“你母親，可還好？”
聞言，輕鴻渾身一顫，半晌方道：“你如何認識我母親？”她看着宋雪原，目光裡滿是難以置信。
宋雪原微微笑道：“我師父是雲間居士，你知道的？”
“知道。”輕鴻點了點頭，有些僵硬。
“雲間居士叫宋祁，你又知道麼？”
輕鴻的身子猛然僵住，嘴脣微微張着，雙眸卻蒙上一層溼霧。她好不容易緩過勁來，低頭喃喃道：“他...還好麼？”
“大約是好的，我已經好久沒見到他了。”宋雪原說着。
輕鴻猛地擡起頭，厲聲喊道：“我母親已經死了！”她頹然地萎頓下來，“我親眼看着她眼下最後一口氣，眼睛怎麼也合不上...她就死在我身邊，之前已經三天沒吃過東西了。”
說罷，她閉上眼睛，隱去方纔淒厲無助的眼神，立即整理了臉上的表情，看上去又神色如常，面帶微笑了。她彎着嘴角對宋雪原說道：“我要殺了他，只要讓我看見。”
宋雪原因生意往來，與幾家商行的掌櫃相約宴飲。好幾個人都送條子請了相熟的姑娘來，鶯鶯燕燕滿堂生輝。都是財大氣粗的人，巴掌一甩，就要作主給宋雪原請一個來。宋雪原一向沒有此種愛好，正在推辭之間，卻見嫋嫋婷婷來了位姑娘。淺紫羅衫鵝黃襦裙，長髮綰作望仙髻，眉眼描得美不勝收，朱脣點作一點櫻桃。這般姿色，叫堂中人看了都似呆了一般。
莫掌櫃笑得甚是歡暢，站起來迎上去，臉上擰成了一朵花：“各位上眼，我近日特地請了咱銀川的頭一位——輕鴻姑娘！哎喲輕鴻姑娘，你可真是貴人不臨門，萬般脫不開身。今日不才我可是派人使了許多勁，才把你這位大忙人請來啊！來來來，快入座！”說罷讓着輕鴻坐在他旁邊。
輕鴻巧笑倩兮，眼波流轉拋來撒去，不覺拿眼一覷，便看見宋雪原坐在對面，心下萬般滋味翻涌上來，居然叫他給看到了自己這副樣子。她當即斂了聲氣，只坐着不說話，佈菜端酒也都是木然接過，草草應下，急得燕子直捅她背。莫掌櫃見她平日裡都是長袖善舞，應酬美名極盛，今天卻是這個不應季的模樣。當下心裡一陣惱怒，覺得失了面子，白天派小廝去媽媽那裡已是白瞎了許多錢，本想着她若給自己掙得面子倒也罷了，豈料這般不識擡舉，竟然處處拿臉色給他看，這不是叫他的錢都打水漂了？
想到這裡，莫掌櫃心裡已是打定主意，定要整治她一番，好叫自己扳回點顏面。便拉了清鴻的手，笑嘻嘻的說道：“嘿嘿，久聞輕鴻姑娘千杯不醉，今天難得一見，算是有緣，姑娘你可要好好地讓咱們看看你喝酒的功夫！”說罷遞了一個眼色給僕人。
這僕人在歡場混得久了，眼力不一般，即刻會意過來，滿面笑容的迎上來換了大杯，斟滿美酒。莫掌櫃端起酒杯塞到輕鴻手裡，仍是笑得一朵花兒似的：“快喝快喝，這酒可不算烈，一會兒咱們換有勁兒的！”
輕鴻不好推託，端着酒杯在手裡，看了一眼宋雪原。見他卻像是沒聽到似的，連眼神都未往這邊頭來。酒桌上其他人也都起鬨，嚷成一團。輕鴻心裡一橫，咬咬牙，粉面帶笑，脖子一仰便把一大杯酒吞了下去。
“哈哈，果然痛快，有氣勢！”莫掌櫃擊掌大笑，小廝又上前來斟了一滿杯。宋雪原兀自喝了一口酒，還是不動聲色。輕鴻心頭一抖，便一杯接一杯的喝開了。
不知給灌了多少酒，輕鴻已是醉意朦朧，放肆的笑着，與席間諸人推杯換盞，時不時恣意的扭捏作態，就跟她在青樓裡一樣放得開。驟然間，她瞥見宋雪原不易察覺的皺了皺眉頭，身上一涼，又扭過頭去耳鬢廝磨。
宋雪原突然開口道：“諸位，散了吧。我有些乏了。”說罷起身告辭，便要走。
莫掌櫃等人早已喝的面紅耳赤，爛醉如泥，高聲嚷道：“宋老闆，老宋！每次都是你掃興！下次我不跟你喝酒了，可我他媽的還得跟你做生意！真是要命。”
宋雪原笑笑，帶着僕人下樓了。
輕鴻手撐在桌上站起身，說道：“我要走了，走了。”說罷歪外倒倒的由燕子扶了，也下樓去了。剛下了樓梯，她一把推開燕子，趕上前去追上宋雪原，攔住他。
宋雪原頭也沒偏一下，一雙眼睛不知看在何處，問道：“有事嗎？”
“你看不起我是嗎？”輕鴻說着，臉上的妝都花了。
“你喝多了，早些回去休息纔是。”宋雪原總是答非所問。
輕鴻執拗的看着他：“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可是，我只有這樣才能活下來。我當時沒有別的辦法...”她撲到宋雪原身上，號啕大哭起來。
宋雪原輕嘆了一聲，拍了拍她的肩背，柔聲說道：“回去休息吧。”
輕鴻哭得更加厲害，抽噎着說不出話來。宋雪原叫了身邊一個僕人，吩咐道：“你去送送她。”
他轉身一個人走了，背影浸在墨色的夜裡。兩邊的馬燈不時映照，在他背上交疊出憧憧的陰影。輕鴻怔怔的看着，漸漸止住了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