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壁山洞內,夏洛特手扶劍柄,神情陰鬱地轉來轉去,整個人顯得十分焦躁,全然沒有貴女騎士的優雅從容。
伊莫森巫師已經被人搬到靠近洞口的位置。他受了傷,似乎傷勢還不輕,戴恩牧師對他用了神術也沒見明顯好轉。按照戴恩的解釋,伊莫森的情況屬於法術反噬引發的精神創傷,一般的治癒神術對他沒什麼幫助。在徵得夏洛特同意後,光輝之主的牧師施展了一次寧神術,讓伊莫森在深沉的睡眠中修復精神損傷。
伊莫森沉睡不醒,異化水獺無人操縱,船筏的遠航活動就失去了重要保障,蘭德爾探險隊只能龜縮在山洞裡。
在這種進退兩難的時刻,夏洛特作爲蘭德爾探險隊的領導者更應該出面鼓舞士氣,穩定軍心。但是,夏洛特如果有大局觀,當初也不至於被布里亞特家族掃地出門。她從小接受的教育是如何專心愛護一個強大的主人,一個完美的丈夫。而金眼伯爵已經遠遠超出夏洛特對主人兼丈夫的一切幻想。在得知伊莫森父女遭遇失敗,維克多生死未卜,夏洛特就變得魂不守舍,哪還有心思去寬慰其他人?
半天前,納爾森勳爵果斷跑去援助維克多,如果不是跟不上黃金階兇暴戰士的速度,害怕成爲累贅,夏洛特早就帶領家族成員一同追出去了。
現在,夏洛特就希望維克多平安無事,納爾森勳爵能把他帶回來。當然,納爾森回不來也沒關係,只要維克多能回來就行。
實際上,大多數人都認爲,蘭德爾殿下遇到的危險,納爾森勳爵根本無力應付,他這一去恐怕是回不來了。就連納爾森自己也交代過,如果三天之內,維克多大人沒能回來,蘭德爾遠征軍不需要再等任何人。所謂的“任何人”當然包括勳爵自己。
納爾森外出的第一天還沒結束,沮喪的情緒如同揮之不去的陰影,籠罩山洞中的每一個人。最讓人無法忍受的是,如果蘭德爾殿下隕落在強敵的手中,他們這些無足輕重的小角色反而可以安全地離開,但他們將終身揹負棄主之罪,只能在無盡的悔恨中渡過今後的每天每夜。
年輕的布蘭登再也忍耐不住,他拔出紫光湛湛的精金長劍,揚聲道:“我要出去找伯爵大人,有誰和我一塊去?”
夏洛特霍然回頭,剛準備答應,卻聽到克勞斯搶先回應道:“你去吧,我留在這裡等。”
布蘭登頓時大怒,叫道:“克勞斯,你什麼意思?!伯爵大人需要援助,你就乾坐着?難道你忘了主人對我們的恩德,忘了身爲家族騎士的責任?!”
克勞斯盤膝坐在角落裡,長劍橫放在膝蓋上,冷靜地說道:“伯爵大人是我的主君,也是我的老師,他收養我,親自教我如何用劍,將我引上騎士的道路。我不是要阻止你做什麼,而是我明白自己該做什麼……布蘭登,你聽着,主人知道我們的位置,但我們不知道主人的位置。如果主人需要我們的時候,我們都跑出去,誰來幫助主人?”
心靈戰士羅傑斯突然甕聲甕氣地問道:“克勞斯兄弟,你怎麼知道你的選擇就正確?”
克勞斯搖了搖頭,苦澀地說道:“我不知道誰是對的,誰是錯的……所以,我相信主人的決策,服從主人的命令。我希望布蘭登是對的,可是……總之,這裡一定要有人留下來。哪怕你們認爲我是懦夫也沒關係,但我必須說明,假如主人回來了,他必須立刻離開,我是不會等你們的。”
家族扈從的榮譽勝過生命,但有懦夫纔會有勇士。鬼面劍士陶德聽明白了,克勞斯其實是希望有人站出來支持布蘭登,而他自己願意揹負懦夫之名。
“布蘭登,算我一個。”陶德站起身,微笑說道。
兇暴戰士紅狼也走過來,苦笑說道:“我一貫膽小怕死,但這次無論如何也要算我一個。”
身材高大的羅傑斯默不作聲地站到布蘭登身邊,用實際行動表明自己的態度。
血蟒瑪茜有着與她豔麗容貌不相稱的豪爽性格,同時兼具女性的細膩心思,她大笑着說道:“我也去。但是,夏洛特夫人和施法者應當留下來,以免主人回來之後無人接應。”
戴恩牧師冷眼旁觀,看見本該發號施令的夏洛特正患得患失,一副既想去搭救自己的男人,又擔心錯過維克多的模樣。戴恩不由得暗自着急,他倒是不反對布蘭登的提議,雖然他的提議非常愚蠢。可是,隊伍中僅剩的三個兇暴戰士全都跑出去,這邊就沒人可以預警了。按照一般常識,大領主的探險隊至少要有一名直覺敏銳的兇暴戰士,他們對危險的預感甚至比戰鬥牧師神術更有價值。
戴恩咳嗽一聲,委婉地說道:“女士應該留下,瑪茜你留下來陪夏洛特夫人,我和布蘭登去找蘭德爾殿下。”
隊伍中唯一的牧師怎麼能亂跑呢?如果伯爵大人回來了,需要神術治療,戴恩牧師又不在,那該怎麼辦?
經過戴恩的提醒,布蘭登終於恢復了理智,他蠕動嘴脣,卻不知道說什麼纔好。
就在大家都陷入尷尬的時候,感知最敏銳的紅狼突然抖動耳朵,低聲驚呼道:“有人從懸崖上面下來了……三個人!”
夏洛特立即跑到洞口的邊緣,一擡頭就看見維克多、納爾森、卡里古拉正踩着陡峭崖壁,飛快地往下跳。
“哐當”一聲,女騎士丟掉長劍,用雙手捂住自己的小嘴,眼睛裡已盛滿了淚光。
維克多動作輕盈地落在洞口平臺上,環視衆人,微笑說道:“我回來了。”
夏洛特流着淚,衝向愛人的懷抱,但有個人搶先跳到維克多的身上,一邊嚎啕大哭,一邊嚷嚷道:“主人,貝爾好擔心你。”
現在的貝爾蒂娜是一位身材窈窕,美貌絕頂的妙齡少女,她掛在維克多的身上,像八爪魚一樣緊緊地纏着他,不留任何縫隙,最過分的是,維克多隻穿一條馬褲!
夏洛特光潔柔滑的腮幫子瞬間鼓了起來,突然覺得貝爾蒂娜變得討厭了,她暗咬銀牙,忖道:“小妖精是故意的……她的動作怎麼可能比我還快?肯定是用了邪惡巫術。”
維克多擡手把貝爾蒂娜摘下來,嚴肅說道:“我們走,現在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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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河灣水天相接,茫茫無際,簡直可以媲美博瑞河灣,冠上海湖的稱號。
兩條十幾米長,四米多寬的原木船筏在河灣上航行,顯得極其渺小。不過,看似簡陋的原木船筏選料、做工都十分考究。儘管受條件限制,鍊金民兵不能對木料進行浸泡、烘乾、釘釘、塗油刷漆等必要加工,他們就挑選一種耐腐蝕的水柳作爲船筏的主材,用百年以上的古藤進行捆紮,並採用榫卯結構加以固定,確保原木船筏能夠抵禦金水河的風浪與侵蝕,至少可以連續航行5個月。
雖然現在是風之季,船筏逆風浪而行,但有鍊金龍蜥在船頭拖拽,鍊金民兵輪流划槳搖櫓,還有異化水獺用嘴巴咬住船筏的探槓在旁邊助力推動,兩條船筏一前一後,在河面上劃出四道白線,航行速度快似奔馬。
“照這樣的速度,蟻族的船隊應該追不上我們。”戴恩牧師從寬闊無垠的河面收回目光,笑道:“我估計蟻族工匠現在造船都來不及,就算它們能造出船,也開不遠,可能在水上漂兩天就散架了。”
維克多坐在船筏的架子上,眼眸深邃,彷彿沒有聽見牧師說的話,隔了一會,纔開口問道:“戴恩,如果你能回去,你想過自己今後的命運嗎?”
蘭德爾殿下語氣平淡,透着秋天般的蕭索。一直在故作輕鬆的戴恩牧師心裡升起一股寒意,不禁打了個哆嗦,沉默片刻後,囁嚅道:“我沒想過,也不敢去想。”
和聰明人說話就是省心......維克多微微一笑,回頭看了戴恩一眼,繼續說道:“這次遠征,蘭德爾家族損失慘重,近300名精銳戰士只剩20人,戰獸幾乎全滅,連我的四個龍女僕也都隕落了。當然,我們的收穫也不小,價值高昂的紫紋琥珀有600多枚,綠紋琥珀不計其數,還有許多珍稀植物的種子,這些寶物都要算你一份。如果你能找到合適的渠道脫手,至少會有十萬金索爾的收入。”
“但是,相比我教給你的波爾塔諾斯秘法、三級源血秘法,還有戰鬥呼吸法原理,區區十萬金索爾根本就不算什麼。何況……”
維克多稍微停頓,眼神飄向前面的船筏,嘆道:“貝爾蒂娜奪取了萬靈之境的靈質,儘管我們都不知道這對光輝教會有什麼意義。不過,你的功勞很大,大到樞機院需要宗教裁判所專門爲你羅織罪名,否則他們就沒辦法獎賞你。”
戴恩悄悄握住藏在兜裡的聖水晶,彷彿從裡面獲得無形的支撐,他沉聲問道:“殿下,難道您回不去了嗎?”
維克多未作解答,只說:“如果我能回去,我和克萊門特教宗內外發力,自然能讓你得到該有的地位。如果我沒回去,西爾維婭第一個要殺的人就是你。你在橡樹草原遇到一個神職者,她就殺兩個人,遇到十個,她就殺十一個。除非是培羅主教那種級別的實權人物,西爾維婭纔會對他網開一面,但培羅也保不住你,我懷疑他甚至不會爲你求情。”
“你也別怪西爾維婭冷血,這其實是南方領主共同的意願……北方領主開拓北部荒野時,他們推行的佃戶制尚不成熟,都沒有時間搭建僱傭軍團作爲輔助軍隊。因此,許多大型傭兵團在撒桑帝國、納維爾王國的默許下組建。這些自由民武裝必然受到教會的滲透控制,北方領主根本不能插手。好在,他們原本就依賴教會的支持,對教會操控的自由民武裝選擇睜隻眼閉隻眼。”
“我們南方領主不一樣,我們寧可開拓進程稍微慢一點,等僱傭軍團成型,也不願意教會在南開拓領安插大型自由民武裝團體。”
“我和鳶堡巫師共同開創的源血秘法是凝聚僱傭軍團的重要手段,我把三級源血秘法傳授給你,但沒拿出相應的藥劑配方。不過,憑光輝教會的人才和底蘊,可以還原甚至改進源血秘法,以及藥劑配方。但這需要時間,按年來計算……這段時間足夠我們完善僱傭軍團制度,防止僱傭軍團被人從內部瓦解。然而,戰鬥呼吸法的訓練門檻就很低,還可以迅速提升士兵的戰鬥力…….我都能想到,圖爾南斯那個傢伙,會利用戰鬥呼吸法的原理,開創不同等級、不同方向的戰鬥呼吸法,再傳授給自由民傭兵。那些大型傭兵團從此緊密團結在教堂周圍,趕都趕不走。”
維克多笑問道:“你說,教會引導自由民武裝朝南開拓領發展,我們這些南部領主會樂意見到嗎?”
戴恩苦笑道:“我向至高主起誓,十年內,戰鬥呼吸法的原理絕不外傳,殿下恐怕也不會相信我吧?”
“得了吧,你怎麼可能起這種誓言?”維克多扶着戴恩的肩膀哈哈大笑,隔了一會,他收起笑容,正色說道:“戴恩,你現在是黃金階施法者,我可以給你一個避險的建議。”
說着,維克多擡起手臂,旁邊的夏洛特立刻拿來一個鹿皮口袋,並從裡面取出九頭蛇寶珠遞到維克多的手上。
“這是蜥蜴沼澤裡的神話九頭蛇託付給我的寶珠,我和祂之間有個約定。現在,這枚九頭蛇寶珠交給你保管,如果你遇到西爾維婭,就把這枚寶珠拿給她看。我保證,她非但不會殺你滅口,還會幫你應付宗教裁判所的責難。”
“......沒想明白?那就回前面的船慢慢琢磨,順便幫我把納爾森叫過來。”維克多笑眯眯地把九頭蛇寶珠連同鹿皮口袋一併塞給牧師,朝夏洛特使了個眼色。
青銅階的資深女騎士露出一個促狹的笑容,拎着戴恩的腰帶,不顧他的反對,直接將他扔了出去。
另一條船筏上,卡里古拉笑呵呵地接住凌空飛過來的牧師。傻大個把接人、拋人當成遊戲。戴恩只能自認倒黴,他沒有點燃心靈之火,無法踏水而行,只得接受同伴們的“好意接送”。
納爾森早已等候多時,戴恩牧師飛回來,他便撲出船舷,在船筏後面的拖板上輕輕一點,就跳上了維克多所在的船筏。
“大人,您召見我?”納爾森低聲問道。
維克多點點頭,招呼自己的頭號心腹坐下,淡然說道:“有些事情,必須和你交代一下。”
納爾森的眼角暴起一道青筋,沉沉說道:“大人,您認爲那隻怪物一定會追上來,我就和它拼了。除非它踩過我的屍體,否則我絕不會讓它傷害大人!”
維克多搖頭笑道:“你這根本就是癡心妄想……蜘蛛女士身爲上古魔神,是超出我想象的存在。梅雯、狄麗、芙格瑞,再加上貝爾蒂娜的傳奇守護靈都死在祂的手裡,何況你這樣的黃金階兇暴戰士?”
納爾森猶豫片刻,終於說出了心裡話,“大人,如果我的死能重新喚醒您的鬥志,就值得!”
“鬥志……嗯,我的鬥志仍在,只是你無法理解。”維克多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轉而問道:“納爾森,我們剛認識不久,妮可用一隻老食人魔舉行生死試煉,我帶你去搭救她,你當時是怎麼想的?”
納爾森楞了好一會,難爲情地回答道:“大人,我當時慌得要命……我以前對付兇暴豺狼人沒問題,換成食人魔,恐怕沒有一點勝算啊。”
維克多點點頭,長長地嘆了口氣,感慨說道:“時間過得真快,十多年前的事情就像昨天才發生……你當年應付不了一隻老食人魔,後來又在撒桑帝國斬殺一頭食人魔蠻兵,輕鬆獲得食人魔屠戮者的稱號。你還殺過半龍人、不死生物、黃金階的黑血惡魔,甚至蜘蛛侍女也被你幹掉三隻。你發現沒有,隨着實力的提升,你遇到的敵人越來越強……這個道理其實對我也一樣。”
“貴族圈流傳着一句像笑話的諺語,‘貴族和貴族在花園裡享用下午茶,乞丐和乞丐在泥坑裡打架。’……我們永遠不可能和乞丐在泥坑裡打架,因爲我們只需使個眼色可能會讓乞丐送命,就好像被你殺死的那個撒桑騎士,他的家族只是發出一份懸賞,逼得戰熊傭兵團走投無路。可時至今日,撒桑帝國的黃金騎士也要北地之熊好好說話了。”
納爾森沮喪地低下頭,說道:“我明白了,對於蜘蛛女士,我就像泥坑裡的乞丐。”
維克多用力拍了他的肩膀,笑道:“這並不值得你羞愧,只是面對掌握根源法則的惡魔君主,武力對抗的意義不大。”
納爾森眼睛一亮,頓時有了精神,追問道:“靠大人的非凡智慧?”
智慧,在蜘蛛女士面前頂個屁用……維克多默默吐槽,搖頭說道:“我的實力提升太快,遇到的對手已強大到讓人絕望。可是,我曾經有機會逃脫這次絕境,但我放棄了。我這麼做也不全是爲了阿卡,還有一個原因讓我決定不再逃避,必須做個了斷!”
他經過長時間的沉默,才繼續說道:“我擔心,如果這次藉助光輝之主的力量驅逐蜘蛛女士,我將來恐怕要面對的敵人是......西爾維婭,那真是沒有一點活路了。”
“這怎麼可能?!”納爾森無法控制地大吼道。
維克多表情平靜地說道:“我見識過完美形態的神靈騎士,祂可以被當成世界意志的化身。那次特殊的經歷,使我聯想到薇羅蒂卡女皇和劍聖德拉文……教會曾經散播流言,說薇羅蒂卡在隕落之際,殺了自己的丈夫。事實卻是,德拉文迴歸精靈族,以太陽精靈的身份登上精靈皇帝的王座。德拉文的這一舉動必然符合薇羅蒂卡心意,準確的說,是順應了神靈騎士的要求,否則德拉文真的就被自己的妻子殺死了。”
“太陽精靈神性唯一,且永恆不滅。我佔據太陽精靈的位格,壓制太陽精靈的神性,這本身就違背了世界法則。所以,這條路是絕路,我越往前走,遭遇的阻礙就越發恐怖。我寧可現在和蜘蛛女士的化身做一次了斷,也不願意將來和我的愛人互相殘殺。”
維克多笑了笑,懶洋洋地說道:“其實,你不用太擔心。我估計接下來無非是這麼幾種情況……要麼,蜘蛛女士沒能追上我們,祂的化身崩潰,我們順利迴歸人馬丘陵;或者,祂追上我們,隨手把我們全都宰了。但我認爲,最大可能是,我從此離開你們,去精靈帝國的艾蘭塔,守護太陽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