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桃園山莊

名動江湖的南宮家族果然氣派懾人,朱漆紅柱的山莊大門上銅釘密佈,但一旦走入莊內,才發現前方竟是一條筆直的長長石橋,兩旁俱是青松茂密的綠蔭樹林,這裡頭定然滿布殺機,傅飛隨着南宮尹在直橋上走了許久,直到聽見了水聲,大理石砌成的石橋盡頭居然是一潭籠罩在濃色水霧下的碧波湖,湖面上波紋靜如入定老僧,傅飛卻找不到水聲是從何而來,雖然這片處所看起來是如此安寧祥和,只可惜沒有鳥兒掠過,那此地定是充滿了殺機。

“我總算是明白了爲何江湖傳說:武林中最可怕的三處地方乃是南宮家的桃源山莊、川蜀唐門的總壇以及六扇門之中的九重天。”

南宮尹微微笑道:“南宮家歷來只有掌門人才知道大多數的家族秘密,就連我,也不敢在山莊內亂闖,近幾十年來,江湖上已沒有人踏足過此地了,你是第二個。”

“第一個是誰?”

南宮尹的瞳孔中閃過一絲恐懼神色,沒有再說話。

前方有一葉輕舟緩緩而來,舟上櫓夫頭戴斗笠,滿布皺紋,一言不發的將木舟靠上了岸。

“請。”

傅飛瞧了他一眼,走入了舟內,船伕搖動木櫓,清水漸漸蕩了開去,只是片刻不到,小舟竟已滑入了湖中央。

傅飛忽道:“如果我想殺你,那我現在會如何?”

南宮尹盯着他的雙眼,笑着道:“你一定會被紮成一隻刺蝟。”

傅飛噓了口氣,裝作一副驚嚇模樣,他發現湖上的霧氣越來越濃烈,稠密得幾乎連南宮尹都瞧不見了,突然一陣輕微的震動聲傳來,只聽南宮尹說道:“我們到了。”

前方漸漸散開了濃霧,卻現出了一條鋪設在水面上的浮橋,這座橋原本並不存在,但此刻它卻靜悄悄的躺在那兒,彷彿從水底升起的一般,只是當傅飛踏上橋面的時候,他卻發現並沒能留下他的腳印。

南宮尹的說話聲傳來:“直走,橋的盡頭有一間屋子,大哥正在裡頭等着你。”

“那你呢?”

“我自然在你身後。”

傅飛沒有回頭,他也不敢回頭,他只能按照南宮尹的吩咐,快步的朝前走着,一直到完全感受不到濃霧了爲止,霧的背後赫然是一片巨大的園林,綠蔭叢中亭臺衆多、樓閣林立,一條筆直的林中小道直通深處,傅飛的耳中聽到了南宮尹的腳步聲,顯然他就在傅飛的背後,如果這個人此刻出手,那麼傅飛完全沒有還手的餘地。

但幸好他們走到了盡頭,可傅飛的壓力卻更大了。

“進去。”南宮尹冷冷道。

傅飛推開門,他發現有個中年男子正坐在臥榻上等着自己,這人想必便是名震江湖的南宮軒,傅飛見他的左手無名指上戴着一枚碧綠色的玉指環,在昏暗的屋子裡展現出柔和亮光。

“大哥,他就是傅飛。”

南宮軒點點頭,說道:“想必你已見過我那三妹,她一向是個要強好勝的人,從小到大,都喜歡與人爭執。”他笑了笑,繼續道:“我本希望她可以不來的,但既然她已經來了……”

傅飛不想再聽下去,只是開門見山道:“你想要我做什麼?”

‘嘭!嘭!嘭!’南宮軒的左手邊放着一個大箱子,他輕拍了幾下,突地揭開了箱蓋,只見滿屋都是珠光寶氣,不禁使人心跳加速:“這裡有許多錢,足夠你花上一輩子。”

這時候南宮尹卻走了上來,拿出一張紙條道:“這張紙上有幾個人名,他們的年紀都已很大了,本該好好享福,只可惜一聽到三妹的到來,他們似乎又活躍了起來,或許你可以讓他們變得安靜。”

傅飛接過紙條,他只看了一眼,便在燭火上將它燃成了灰燼。

當南宮尹打開門的時候,夜已是圓月高掛,只可惜沒有風,南宮尹領着傅飛來到一處偏僻的屋宇前,指着不遠處的一間屋子道:“那是一家酒樓,這是你要殺的第一個人,雖然你已知道了他叫什麼名字,但我還是要提醒你,老傢伙雖說年紀大了,可依舊可以要了任何人的命,不過……最近幾年,他的雙腿患上了嚴重的風溼,哼哼,無論成功與否,我只在此處等你半個時辰,你去吧。”

傅飛緩緩走入酒家,裡頭只有一個老人在昏黃的燈光下獨斟酌飲,卻不見店小二,那老頭兒一見到傅飛,便被他手中的長劍所吸引,他看了很久,忽然開口道:“這裡沒有小二,如若想喝酒,就得自己動手。”

傅飛握住了劍柄,道:“我是來殺你的,我知道你的雙腿患有嚴重的風溼,所以我一定會攻你的下盤。”

老頭兒的眼神剎那間變得冰冷,但他的臉色卻依舊笑眯眯的道:“我根本想不到會有人闖入桃源山莊來殺我,自從養成了這個喝酒的習慣之後,我已經很少隨身帶劍了,所以……你或許該容我回去拿——”傅飛不是個有耐心的人,他絕不會給任何人殺他的機會,因此他已出劍,但劍未出鞘,鞘還套着劍,卻已洞穿了老頭兒的咽喉,傅飛的這一刺根本就不曾將劍拔出,所以他更快、更狠、也更準,老頭兒的屁股只是剛剛離開了凳子,就被傅飛所殺,如果他不曾患上風溼,那他還是有機會躲過這一劍的,只可惜他老了。

南宮尹望着他一步一步的走出酒樓,瞳孔也彷彿變得空洞,但他很快便恢復了正常,笑道:“你很快。”

傅飛不答,跟着他來到了一處閣樓前,南宮尹說道:“南宮無宇就在裡頭,他近年來娶了個年輕貌美的小妾,扶她做了正室,雖然他安穩日子過得久了,但你還是要小心他的鐵砂掌。”

傅飛悄悄潛入了屋中,屋子裡十分寬闊,他俯在樑檐上,卻聽到了一陣啜泣聲,傅飛好奇心大起,從樑上躥入了內屋,卻見燭燈火案邊,站着一位美貌的女子和一個小女孩,女孩不過十二、三歲的年紀,此刻正雙手抱膝的蹲在角落裡不住哭泣。

那女子手上拿着一根竹條,狠聲罵道:“不要臉的小賤貨,老孃打死你!整日裡在老孃的跟前礙眼,趁早去和那個死賤人母女團聚!”

‘啪!啪!啪!啪!’她不斷的肆意抽打着女孩,直到氣喘吁吁了方纔止手。

“我真想用剪刀扎爛你的肚臍!撕裂你的嘴巴!”女人拿起桌案上的針線,不住的往女孩的手上、臂上、背上、頭上刺去,女孩疼得齜牙咧嘴,卻只敢發出極細微的低吼。

傅飛深吸一口氣,如蛇一般滑向了女人的頭頂,他一截一截極其緩慢的抽出長劍,卻猛然間從她的天靈上刺了下去,這一劍直沒至柄,劍還未拔出,所以鮮血只是慢慢的從傷口旁滲出了些許,傅飛躍下屋樑,瞧着小女孩道:“你害怕嗎?”

她搖搖頭,怯聲道:“我餓。”

傅飛從左手的袖子裡拿出短劍,‘嗤’的一聲,從女人的屍體上削下一塊肉來,遞給她道:“她這麼對待你,你一定十分怨恨她,如果你想報仇,可以吃她的肉,讓她永世不得超生。”

小女孩盯着人肉看了許久,忽然張嘴朝它咬了過去,傅飛卻將手一縮,已是丟入了屋子的角落,他說道:“你已經很可憐了,如果你吃了她的肉,那你就會變得連狗都不如。”

傅飛將女人的屍體平平抱上了牀,放下了帳簾,說道:“我要殺一個人,他叫南宮無宇,他是你的什麼人?”

“我……我父親。”小女孩頓了頓,道:“每……每次她虐待我的時候,我父親都會裝作沒看見,我恨他!恨他們兩個!也許……我可以幫助你……”

傅飛看着她的雙眼,不禁笑道:“小朋友,我從你的雙眼裡看到了憎恨,可是我不能冒這個險,畢竟你是他的女兒。”

“我父親在每天的這個時候,都會去園子裡練功,自從我懂事的時候開始,就沒有停止過,並且我知道他每年都會去江湖上殺一兩個人,所以,如果你想殺他,恐怕很困難。”

傅飛沉思,忽然道:“小姑娘,你幾歲了?”

“今年剛好十六。”她笑道:“你不要用那種表情看我,我知道我看起來瘦小得像十一歲的孩子,哼,如果一個人長年累月的吃不飽飯,你也會變成這個樣子的!”她繼續道:“我父親對這個女人很在意,你躲到牀上,我去園中引他過來。”

“你如何誘他?”

女孩陰森森的說道:“我告訴他:小媽說她身體不舒服,想見你。他一定會魂不守舍的跑回來。”

傅飛點頭道:“嗯,你的這個主意十分不錯,那你現在就去吧。”

女孩捂着胃部,跌跌撞撞的走了出去,傅飛冷冷一笑,他並沒有躲入牀中,而是翻身滾入了牀底,他等了一會,總算是聽到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南宮無宇果然很焦急,人還未踏入屋子,已是關切的喊道:“玉娘,你……你不要緊吧?”

他揭開簾子,昏黃的燭火下不及細看,便一把抱起了玉孃的屍身,躲在牀底的傅飛瞧準時機,手中短刃一劍刺出,透過牀板的時候卻稍稍頓上了一頓,這一下本可謂快極、奇極,但壞就壞在隔了塊木板,就在劍尖剛剛突破木板的瞬間,南宮無宇及時的將玉孃的屍體擋在了身前,但傅飛全力一擊之下的短劍還是在南宮無宇的腹部劃出了一個大大的口子。

南宮無宇一聲大吼,鐵砂掌跟着擊出,‘啪’的一聲,已將短劍打飛,傅飛躬身而起,整個兒將大牀揭了個底朝天,兩人赤手空拳的鬥到了一塊,南宮無宇越鬥越勇,不斷逼迫着傅飛步步後退,只是過了十幾招,傅飛已被逼入了牆角。

可是接下來的情景卻詭異到了極點,南宮無宇忽然間睜大了眼,緩緩倒了下去,傅飛猛地一腳踹開他,卻發現那女孩正手握短劍,狠狠插入了南宮無宇的腰眼裡。

南宮無宇自嘲的一笑,斷續道:“你……你……好……好女兒啊……”就此閉眼。

傅飛收劍歸鞘,說道:“如果有人追問起來,就說殺你父親的人是我,至於這柄短劍,我瞧送了你吧。”

女孩目送他出門,傅飛聽見身後傳來了一陣哭泣聲。

林子裡,南宮尹正在等他。

“南宮無宇是個難纏的對手,我知道你費了不少勁兒。”南宮尹笑道:“我們的時間不多,接下來要殺的是最後一個人。”

兩人來到一處花草茂盛的園子裡,正中靜悄悄的立着一間茅草屋,看起來像養豬的豬圈。

“這個人非常難以對付,他並非南宮家的人,而是我父親多年的好友,你要注意他的掌法,十分凌厲無匹,內功更是深不可測。”

傅飛猶豫了一下,忽然道:“如果我現在想拿走該得的那份錢走人,那麼我會怎麼樣?”

“你怕了?”

“我怕拿到了錢,卻沒有命花。”

“鴨子已經上了架,既然上了賊船,又哪有下水的門路?你的路只有一條,就是往前走。”

南宮尹的回答並沒有出乎傅飛之所料,他只能挎着劍走入了草屋裡。

一走入茅屋之中,他便嗅到了一陣極其濃烈的血腥味,傅飛仔細瞧去,發現黑暗裡竟有一道人影站在窗臺下,他‘唰’一聲已將長劍出鞘,精湛湛的劍身映着月光看去,那人正坐在凳子上,雙手居然捧着自己的腦袋,衣襟上滿布的鮮血似乎還冒着騰騰熱氣,他倒抽一口涼氣,正要返身躍出,卻聽到背後傳來了一陣利刃破空之聲,傅飛大驚,剎那間已是反手刺出了一劍,而他整個身子早已凌空拔起,半空之中卻嗅到了花香四溢,恰似海棠,可是海棠怎會開在這裡?想到這裡的時候,傅飛便聽到了‘嘭’的一聲,他的背部竟已被人一掌狠狠擊中,他猶如癱魚一般摔到了地面,再也動彈不起來了。

檀香薰人,刺鼻迷離,這種難聞的氣味使得傅飛頭疼欲裂,禁不住睜開了眼,他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張柔軟舒適的粉紅大牀上,而身旁竟睡着一位嬌美的女人,這女子閉着眼看似已然入眠,但她長長的睫毛卻不住跳動着,顯然心內十分焦躁不安,傅飛意識到自身似乎捲入了一場陰謀之中,他忽然跳下了牀,但一隻柔軟的手卻拉住了他。

只聽布簾後頭的女子輕聲說道:“你不能走!”

傅飛回過頭,那女人已睜着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瞧着他,看來她總算是無法再假裝睡下去了,傅飛問道:“這是你的屋子?”

“你不能走!至少現在還不是時候!”忽然屋外傳來了一陣腳步聲,女人的臉上閃過一絲驚慌,但她卻說道:“跳上牀來!外頭有人進來了,如果你不想死,就必須聽我的。”

傅飛已來不及躲閃,只能迎頭躍上了牀。

‘咿呀’一聲,屋門被人推開,有人徑直走到了牀前,卻不揭開簾子,只聽他說道:“小妹,該喝藥了。”

一陣濃烈的草藥味瀰漫在整間屋子裡,傅飛不敢發出絲毫聲響,但聽‘小妹’說道:“就放那桌子上吧,我有些不太舒服,想歇息一會兒。”

這人的聲音本十分年輕好聽,只是話語中卻帶着幾絲冷冷的狠辣,他冷哼一聲,道:“你的身子又何時曾舒服過?如若不是這一罐罐的藥喝下去,你早已不是現在的你了!嘿嘿,小妹,不要再裝下去了,把帳子揭開,讓我瞧瞧這裡頭究竟有何秘密?!”

那人的兩根手指已輕輕捏住了牀帳,但小妹的一聲斷喝卻阻住了他:“大表哥!你太放肆了!”

他頓住了動作,忽道:“不錯,我的確太放肆了,小妹教訓的是。”他的手指漸漸遠離了牀帳,傅飛不禁籲出一口氣,但大表哥卻並未移動腳步,他似乎不願就此離去。

“你還不走?!”

“走?我即刻就走,只是……”

“只是什麼?”

大表哥上前一步,俯身道:“只是怕你藏了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唰’的一聲,他竟猛然間扯下了牀前的簾子,大表哥猙獰着臉,想要一探究竟這珠簾後頭到底有何秘密,但他卻只見到粉褥薄被上竟躺着一位陌生的青年男子,此刻正冷冷的瞧着他。

“你是——”傅飛出手如電,已閃電般扣住了他的咽喉,只要輕輕一吐勁兒,即可捏碎他的喉結,“誰……?!”直到此即,大表哥纔將一句話說完,他竟完全沒有料到這人的出手如此之迅疾,居然令他毫無還手的餘地。

“不要動,也最好不要出聲,否則你應該知道後果。”

大表哥點了點頭,額前已有冷汗滲出。

“咳……咳……”小妹掩嘴咳嗽了起來,直有好一會兒才停頓下來,說道:“大表哥,你還不認得他吧?原本妹子想過幾天在父親的殯事上說與族中的各位長輩知曉,但既然大表哥撞破了此事,那小妹我也就直說了吧,咳……咳……”

“小妹……注意身體,藥快涼了,趁熱先喝纔有功效。”

小妹靦腆的一笑,臉上佈滿了和藹的善意,但眼中卻冷若冰霜,她悄聲道:“這位公子即是小妹的未婚夫,我們已訂親於九月初九重陽節,正是個黃道吉日。”

“哦?!”大表哥臉色一變,隨即坦然道:“那正好是一個月之後,看來小妹選的日子倒也算良辰,只不知是誰下的這門親事?又有誰同意了這門喜事?”

“自然是父親親自許諾於我,只是他還未來得及宣告諸位家中親友,就……就已仙遊了。”

大表哥望着傅飛如鷹勾一般的十指,悻悻然的道:“既然是姨父親自挑選的快婿,那……那自然是無可挑剔,小妹,請恕大表哥我莽撞了,不知表妹夫師承何處?如何稱呼?”

“藥涼了。”傅飛不答他的問話,卻突地冷冷說道:“你該喝藥了。”他緩緩放開了大表哥,大表哥如獲重釋,沉沉的吸了口氣,慢慢退出了房間。

女孩的閨房內充斥着特有的清香,兩人席褥而坐,似乎都想將對方看得透徹,傅飛上過許多女人的牀,但如此漂亮的女人還是第一次,所以他並不想打破這種撩人的氣氛,他在等她開口。

女人果然忍不住了,她問道:“你是誰?”

“傅飛,你可知道我是如何到你牀上的?”

她不禁一愣,笑道:“連你那樣厲害的人物,都沒法知道的事情,我一個病怏怏的弱女子,又怎麼知曉?”

傅飛想了一想,忽然笑了起來,道:“你說的倒也有點意思,”他臉上的笑容漸漸凝固,厲聲道:“你父親是誰?!”

“你應該知道南宮家的主人是誰?”她掩嘴而笑,像春天裡綻放的鮮花:“我自然是他最小的女兒南宮琴了。”

“南宮……無憂……”傅飛低頭沉思,動容道:“他死了?”

南宮琴看起來絲毫沒有傷心的神色,她回答道:“或許此刻江湖上早已傳得沸沸揚揚,只是你身處局中才不知,咳……你可知道,現在我們是一條繩子上的螞蚱。”

“哦?!”

“如果你留在山莊內,那必定是毫無生還的希望,所以……我們最好互相幫助,你以你的身手、我用我的身份,一齊走出這桃園山莊!”

傅飛冷笑:“我怕死,所以我必須逃出去,但你爲何也要走?”

她的臉色有些難過,苦笑道:“他們已有很久沒來看過我了,這裡就像個牢籠,我寧可死在外頭!”南宮琴懇求似的盯着他,緊緊握住了傅飛的手指:“所以你一定要帶我走!”

‘咚咚咚’敲門聲忽然響起,南宮琴警覺的問道:“誰?”

“我,南宮辰。”

“我很累了,需要休息。”

南宮辰站在門外,冷冷的語調聲傳來道:“昨夜莊中死了幾個人,有人說你的房內藏有陌生男子,大公子要我來帶他去廳上查對。”

南宮琴俯身在傅飛耳側低聲道:“是你殺的?”

傅飛點點頭,他輕輕撫了撫藏於小臂內側的短刃,幸好它依舊安靜的躺在袖中。

“既然大哥要找你,那你避是避不了的——”‘咚咚咚——’南宮辰急促的敲打着紫檀木門,厲聲道:“小妹!門外可不止我一人,九大高手來了四位,嘿嘿,有些人就算想跑,恐怕也是插翅難飛!”

南宮琴聞此,心下涼了半截,但她還未下牀,門卻已被人一掌劈裂,南宮辰的身影猛然間來到了牀前,冷聲道:“出來吧,隨我去見大公子。”

傅飛緩緩走下牀鋪,迎面而來的四人八道目光如火一般炎辣辣的直視在他臉上,站於他正對首的瘦高男子開口道:“跟我走。”他的語氣極冷,想必此人就是那南宮辰。

南宮辰在前,其餘三人各立一方將傅飛圍在了中央,整座莊園內俱是靜悄悄的仿似荒蕪山林,雖說五人走在園中,但園子裡卻聽不到任何人的腳步聲,南宮辰的步伐越走越慢,而四人對傅飛的包圍圈亦是越發的緊湊了起來,他感覺到了空氣中凝固起來的殺氣,傅飛忽然停下了腳步,說道:“我看到了一道劍影,它就在石壁之上。”

南宮辰順着他的目光瞧去,發現左前方的一塊林石上果真顯現出了一段模糊的劍影,隨着劍身的推移,石塊上竟出現了一隻手掌,這手握着極長的劍柄,血紅的劍穗還在風中揚逸,忽然,刺目的白光一閃,南宮辰感覺到雙眼淌過撕心般的刺痛,緊接着他便發出了一陣裂肺似的嚎叫:“啊!我……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南宮辰竟然被人一劍刺瞎了雙眼!餘下三人不禁臉現驚懼之色,傅飛亦是悚然動容,他悄悄的朝後滑開了半步,已將袖內短劍握住,‘嗖——’又是一陣耀眼的白光閃現,幾乎使人無法睜眼,雖然傅飛瞧不見這人的出手,但劍刃破空時所發出的‘嗤嗤’聲卻沒法掩蓋,他舉起短劍,以耳作眼,‘嘭——’的一聲,恰好將這一劍擋了開去,短刃上‘嗡嗡’之聲不絕,傅飛感覺到整條臂膊幾乎要麻木。

他已不及細想,轉身便朝原路逃去,兩側的風景雖好,可是他卻無心觀賞,樹蔭下、石壁上,縱是那抹鮮紅劍穗,如同揮之不去的鬼怪,無論傅飛如何躲閃,它總能夠處於傅飛身側五丈之內,他知已退無可退,於是傅飛猛地一躍而起,劍出袖籠、白刃湛湛、青峰耀耀,這一招似‘白虹貫日’,卻又如‘一劍穿心’,只是它刺的卻是那條紅穗之上的手掌!

‘叮——’火星四濺,傅飛的出手這一劍竟被對方擋了開去,但也正由於交叉的一剎那,他總算是看清楚了對方的面容,那是一位雙鬢如雪的老者,身着一襲黑衣,臉上的皺紋好似舊年陳皮,不禁令人擔憂他的年齡。

那可怖的劍影依舊徘徊不去,傅飛死死盯住了它,不知該如何抉擇,逃?卻是深入山莊之內,路途陌生,又能逃往何處?他冷汗潺潺而下,嘶聲道:“你究竟是誰?!爲何要來殺我?昨夜在那小屋之中偷襲我的人可是你?!”

“哼!”輕蔑般的嘲笑在林間遊蕩,殺氣彷彿看不到的蜘蛛網,已將四周編織了起來,只要傅飛輕輕的一動,即會被他一擊而殺。

他的心在往下沉,他自然明白對方還未出手並不是在等待什麼時機,而是享受着這一種過程,猶如貓抓住老鼠時的戲耍,但就當傅飛被這氣息壓抑得無法剋制之時,一陣細微的腳步聲卻讓這一切都蕩然無存,殺氣在一瞬間消失了,他別過頭,赫然發現一條人影正遠遠的飛奔了過來,她竟是南宮琴。

傅飛望着她漸漸靠了過來。

“我……我怕他們會對你下手!所以我……趕了上來,呼!”南宮琴疲憊的靠在樹幹上,大口大口的喘着氣:“咦?南宮辰去哪兒了?”

“瞎了。”傅飛仔細的看着她的雙眼,突然問道:“南宮無憂是個什麼樣的人?”

南宮琴不禁一愣,恍惚道:“我從小就體弱多病,這麼多年來,他來看我的次數已越來越少,近年來更是沒有來望過我了,所以我已記不清他的長相,只有小時候模糊的記憶,”她望着傅飛,自嘲道:“我只記得父親從來不笑,他說我長的像一個人,我想……或許他一直都在思念母親吧……”

“他的劍法很快嗎?”

“劍?從我懂事的時候起,我就不曾看到過他用劍。”

傅飛沉思片刻,忽然道:“你知不知道剛纔有人要殺我。”

“那……那他人呢?”

“走了。”傅飛低聲道:“原本我會死,但你一出現,他便消失了,所以我懷疑……”

南宮琴驚聲失色,呼道:“你懷疑殺你的人是我父親?!那……那不可能!”

“他的屍體在哪兒?”

“演武廳!”南宮琴似有不信,道:“大哥與家中的長輩此刻應該都在那兒!”

林中小道怡然靜得,但你走在其中,卻不得不繃緊了神經,因爲這裡到處都滿布殺機,南宮琴領着傅飛來到了一座石橋邊,橋頭豎着一塊碑,上書:演武廳。

橋面是用白色的大理石鋪就而成,筆直的通入湖中央,那兒矗立着一幢高達三層的巨型樓閣,遠遠望去,氣派懾人,令人望而卻步。

“那就是南宮家的演武廳?”

南宮琴冷冷的一笑,說道:“看起來既氣派、又吸引人,對吧?只可惜……我卻連一步都不想踏入。”

但她還是走過了石橋,來到了演武廳的一層樓,樓下的門戶洞開,大廳里居然已有許多人聚集在那,廳正中的巨大比武臺上並排坐着幾位老者,而他們兩側卻各自站着一個人,左首邊的那人自然是南宮家的長子南宮軒,而與他相對的那人卻是南宮璟。

“你說你只看到一個人的手,卻不曾看到他的劍,就已經被他刺瞎了雙眼?”這是南宮軒的聲音,安靜中帶有一絲威嚴,傅飛與南宮琴小心的躲在窗柩下,附耳偷聽。

只聞南宮辰斷斷續續的回答道:“他……他的劍只有柄,沒有劍身,我只看到紅色的劍穗一晃,就……已被刺瞎了雙眼……”

“你的意思是……這個人的出手快的連劍刃都看不到?”

“不……不是的!他……他根本就沒有劍刃!”

“哈哈……”此時南宮璟的笑聲響起,她說道:“大哥,你也是個用劍的行家,世上哪有人的劍快得連劍身都看不到?這樣的話你也信?!”

此時另一人的聲音傳來道:“當時南宮辰走在前,我們三人將那陌生男子攏在中央,行到玉竹亭的假山之時,那人突然叫我們往石壁上看去,我只看到一條紅穗在石上飛揚,緊接着便聽到了南宮辰的慘呼,等……等我們回過神來,他已被刺瞎了雙眼!”

南宮軒稍一沉思,冷聲問道:“這麼說來,你們不僅沒能將他帶回來,還讓南宮辰瞎了一對眼睛?”

傅飛悄悄的探出腦袋,朝廳中瞧去,卻發現武鬥臺上跪着一個人,看他的背影裝束,必然是那南宮辰,而與他同來找尋傅飛的三人則躬身立在他的身後,傅飛移過目光,將視線停留在了南宮璟的身上,只見她一身男裝,右手上搖着一把紙扇,遠遠望去,果真是風度翩翩、雌雄難辨,卻聽她突然開口問道:“那個男人是從小妹的牀上下來的?”

“是!”南宮辰答道:“當時我們四人已將小妹的房間團團圍住,他的確與小妹同處一室。”

南宮璟不禁輕搖摺扇:“那他人呢?”

南宮軒忍不住‘呵呵’笑出了聲,道:“三妹,今日裡當着家中各位長輩的面,你卻還要這般做戲,又是演給誰看呢?”

“大哥,你這是什麼話?”

“三妹,若爲兄的猜得沒錯,那人應該叫傅飛,是一名出手極快的劍客,曾在長江水道上一劍刺死了柳催焦,要是我沒記錯的話,三妹你當時恰好與其同道吧?”

“嘿!那小子在岳陽之時就已經和三妹在一塊了,可恨三妹竟縱容他無故之下打死了我的‘追風’!簡直可惡之至!”南宮尹咬牙裂齒,喝道:“三妹你與這廝究竟是何干系?昨夜莊內死了三位家中高手,又與他有什麼關聯?”

南宮璟的笑容漸漸收斂,眼中似要噴出火來,說道:“二哥,他的確是我僱傭的劍客,但一到江州府,我便再沒和他有過任何瓜葛,他是如何進入桃源山莊的、又怎會和小妹在一起,恐怕這……需要他自己來親自解答,只可惜……嘿嘿!嘿嘿!有些人卻胡亂編造些什麼‘快的連劍身都瞧不見’這般的鬼話來哄小孩子!大哥,南宮辰可是南宮家年輕一輩裡的佼佼者,江湖上又有哪個人的快劍足以一下便刺瞎了他的雙眼?哼!苦肉計這樣的東西,也不是沒有人使過!”

‘啪!啪!啪!’南宮軒拍手稱讚:“三妹說的有理,”他轉身問道:“傅飛是死是活?”

“他趁南宮辰師兄負傷之際,走……走了……”

“嗯。”南宮軒點頭道:“既然還在桃源山莊之內,就不怕找不着他。”他與南宮璟目光一觸,異口同聲的說道:“小妹!”既然傅飛是自小妹房內出現,那自然要先去找小妹,南宮尹搶先行出了演武廳,南宮璟一使眼色,包叔身後的一位男子亦快步趕了出去……

整座演武廳內頃刻間便顯得十分安靜,但一聲哈欠卻打斷了這股沉默,比武臺上就座的老者共有四人,其中一位白髮過半、滿臉灰斑的老頭兒忽然慢吞吞的說道:“阿軒、阿璟,你們可知道江湖上最可怕、最詭異的劍法是怎麼樣的嗎?”

兩人都預料不到這年老的長輩爲何會如此詢問,疑惑道:“江湖上門派衆多、劍術更是良莠不齊,但要說到最可怕、詭異的劍法……”南宮軒的記憶中回想起了一個令他極其恐懼的身影,忍不住顫聲道:“父親……除他之外,我再也想不到有其他人了。”

“嗯,說的有些道理,你覺得呢?”七叔望向南宮璟,南宮璟道:“小侄自小就在東海劍冢門下習武,不曾見過父親練劍,不過我卻見過師父曾經在十步開外,一劍刺落了七朵梅花而沒有將樹上的鳥兒驚飛。”

“好!好劍法!段宇風不愧是‘劍隨風走、風如劍手’,哎……”七叔嘆息一聲,回憶起了一段往事:“阿軒,有些事情,你們還是太年輕了,或許說出來你不信,但在三十多年前,你父親卻是不用劍的,他在江湖上的成名兵刃那可是一雙鐵掌,輔以南宮家獨有的內功心法‘斷鐵、抽水、裂泉、火熔、碎喉’五大掌功橫掃武林,那個時候的南宮無憂,嘿嘿,可是威風的緊呢!”

南宮軒緊握雙拳,雖然聽到的是他父親的事蹟,但他想到的卻是自己,他是個與他父親完全不一樣的人,他很少出手,但從未失手。

“若一個人的名氣大了,必然會遇上一些默默無聞但卻十分厲害的人物,你父親就碰上了這類人的其中之一,我只見過他一次,但這輩子都無法忘記,”七叔深吸一口氣,挺直了背脊,接着道:“這個人叫蕭宇卿,使劍,長身、玉面、鳳眼、短髯,一年四季只穿一件青布袍子。”

“他怎樣?”

“那年正是臘月時節,初八,青城山下飛雪漫天,他與你父親相約比鬥,我當時正好在青城山上清宮拜訪,於是便邀青城掌門芮術一同觀武以作見證。”

“誰勝了?”

七叔望着空曠的演武廳,落魄般的說道:“蕭宇卿來的時候,雪已下得很大,你父親當時立在風雪之中足足等了他有一個多時辰,我還記得你父親是這般問他的:‘你遲到了,不過沒有關係,晚些死總比早些死來的好。’他答道:‘我晚來是因爲我等的那個人來晚了一個時辰,不過幸好我已解決了他。’你父親聽聞,饒有興致的問道:‘哦?!看來你約的不止是我一人,既然你來了,說明他已死,他是誰?’蕭宇卿答道:‘唐百川。’嘿嘿……”七叔忽然笑了起來,轉頭瞧着左側的老者問道:“老三,你至今都沒法行動也算是拜唐百川之賜吧。”

“我雖中了他的毒針,但只是廢了一雙腿,可是他呢?屍骨都已化成了粉!能夠活到最後的人,纔是最重要的。”

“不錯!不錯!哈哈,能夠活下來的老傢伙們,纔是最幸運的,哎……”他嘆息道:“蕭宇卿走路的姿勢很奇特,好像瀕死的餓漢走在沙漠裡,你幾乎感覺不到他身上的殺氣,彷彿他本就是個死人,但真正可怕的卻是他走過的雪地裡竟毫無痕跡,只有一條極細的線紋,蜿蜒着自他身後蔓延了出去,我本不知那是何物,但後來,我卻知道了……”

南宮軒聽得十分入神,此時不禁開口試探着問道:“那是……劍痕?”

七叔訝異的望了他一眼,緩緩的點頭道:“你猜對了,那的確是劍痕!一柄完全看不到劍身的劍!”

“真有這樣的劍嗎?”南宮軒彷彿是在自言自語,但他立馬調整了心態,問道:“父親敗了?”

“敗?!哈哈……南宮無憂縱橫天下,一生從未嘗過失敗的滋味,他沒有敗,只是……那柄邪劍實在是太誘惑他了,無論何樣粗糙的劍法,只要有了這樣的一柄劍,就能發揮出超乎他人想象的威力!至此之後,你父親便不再用掌了,他再也沒踏出過桃源山莊一步。”

“蕭宇卿呢?他的人?他的劍?都怎樣了?”

“像他那樣的人,如果想走,又有誰能攔得住他?更何況輕身功夫練到踏雪無痕那種境界的高手,就算他已受了傷,我想也沒有人願意去和他追逐一場。”

南宮軒頓首無言,突道:“這柄邪劍卻在山莊內出現了,難道是蕭宇卿過了三十年之後特地來找南宮家的人報仇?”

人羣之中竊竊私語,躲在窗柩下的傅飛卻低聲問道:“南宮無憂的屍體在哪兒?”

“二樓!”傅飛輕輕一躍,已翻身上了橫樑,南宮琴吃驚的擡起頭,這時湖上吹來一陣涼風,冷風襲體,她忍不住感到一絲寒意,禁不住‘咳’出了聲。

“誰?!”南宮軒已如箭離弦般躍了出來,傅飛本想跳下帶她避開,但南宮琴卻微搖了搖頭,奔了出去大聲喊道:“是我!”

南宮軒來的好快,南宮琴只跨出了一步,就已被他攔在跟前,他謹慎的觀望着四周,厲聲道:“你在這裡幹什麼?!傅飛呢?”

傅飛悄悄躲入了橫樑後頭,只聽南宮琴顫抖着聲音答道:“咳……不……不知道,咳……咳……南宮辰帶他走了……大……大哥,你好凶,哇!”她竟被嚇得哭了起來。

“大哥,小妹自小體弱多病,你嚇到她了。”

南宮軒眉頭微皺,稍一動身,替她擋住了迎來的涼風,冷聲道:“傅飛都告訴了你什麼?”

南宮璟已走到了二人身側,南宮軒瞧了她一眼,冷冷的一‘哼’,便即轉身走入了演武廳內,傅飛微一探頭,看到南宮璟輕拍着南宮琴的肩膀,與她一道亦走入了大廳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