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皇少主請留步。」

一聲突來的叫喚,令正欲舉步進入書齋的皇玦停下腳步,回過身子,他蹙着眉迎向來人。

是他?!他來沁園做什麼?

溫琊身着銀白長衫,搖着白扇,悠閒的由沁園中庭緩緩步來,每一步,那銀白長衫便隨着步伐而牽動,令他更顯飄逸。

「溫公子找我有事?」並未有邀他進書齋的打算,皇玦只是站在書齋門邊,冷淡的問道。

沒人告訴過他,沁園是禁地,不準旁人隨意進入的嗎?

「有些事想找皇少主聊聊,不知少主是否有空?」溫琊勾起脣,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半側過身,白扇輕搖,眼神卻明顯的告訴他,想請他到那涼亭中聊聊。

「我想,我可能沒時間陪溫公子閒聊,還請溫公子見諒。」他淡淡的答道,表明了並不想與他有任何牽扯。

他不是個簡單的人物,他也知道他在想些什麼。

他的目的……便是要將月兒帶離他的身邊,這一點,就算掩飾在他溫和的笑容底下,卻還是讓他看透。

「是有關小芽兒的事,我想,皇少主應該沒有理由拒絕吧?」知道月芽兒對他有着不同的意義,便拿此當作籌碼,實施他的計畫。

時間已經拖太久了,就連他也失去了耐心,若不早點將月芽兒帶回京,還不讓家裡那威脅他前來的母親看笑話!

皇玦危險的瞇起了眼,薄脣抿得死緊,沒有動作。

「請。」手腕一轉,扇子指向那早已請人備好茶點的涼亭,溫琊噙着笑,不怕他拒絕。

沒有人能在別人要與他談及攸關自個兒心愛人的事情時,還擺出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斷然拒絕對方的邀請。

皇玦抿脣不語,他擰着眉,沉思好半晌,然後跨開步伐,走向亭中。

溫琊的眼底閃過一絲精光,脣邊的笑意緩緩加深,也跟着走進亭中。

「溫公子找我有什麼事?」皇玦一落坐,絲毫不掩飾自己不想多談的念頭,冷冷的問。

倘若他是要叫他離開月芽兒,那他是白費力氣了!這輩子,他是絕不會放手讓她離去的,就算是溫家的人硬要將她帶走,也不可能。

「別緊張,只是隨便聊聊罷了!」溫琊依舊是溫和的笑着,他將倒好茶的瓷杯,擺置到他面前。

「聽木總管說,這茶葉是皇府的茶行出產的,我昨晚試過,還真不愧是專門進貢皇宮的貢品,就連我們溫家的茶也比不上。」

香而不濃,苦而不澀,入口清香,令人回味啊……

「你找我,究竟有什麼事?」他瞇起眼,忍着怒氣緩緩開口,「若溫公子只是想找皇玦談天品茶,那請恕皇玦不奉陪。」

他可沒有多餘的時間陪着他在這裡瞎耗!他倏地站起身,轉身便要走出涼庭。

「你的臉……是被火燒傷的吧?」身後突地傳來這樣一句,恰巧在他即將走出亭中時,硬是停住了他的腳步。

「聽府裡的人說,你的臉,是在一場大火中爲了救個孩子而燒傷的,是嗎?」溫琊把玩着手中空杯,垂斂的黑眸隱隱透出一絲精光,「真是好偉大的舉動啊!可卻犧牲了自己的一輩子!」

他的話,再度撕裂了他快要痊癒的傷口。

「你想說什麼?」他的身軀僵硬,背對着他,艱難的由口中吐出話。

他究竟想說些什麼?!嘲諷他的可悲?還是嘲笑他的愚蠢?

「我問過人了,這種燒傷是無法完全治好的,就算治好,那猙獰的傷疤,還是會留下一些在臉上,無法抹滅……」他頓了下,勾起脣瓣,嘲弄的說道,「一個失去面貌的人,只能永遠躲在陰暗處,無法見光,有什麼資格去愛人?」

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

知道他的臉受傷的過程之後,他要他親口逼月芽兒離開。

「小芽兒生*玩、愛鬧,最怕發悶,而你,除了皇府外,你絕不踏出外頭一步,你害怕旁人對你樣貌批判的眼神,於是也要芽兒跟着你失去她的自由?皇少主,我真的不得不懷疑,你是真的愛芽兒嗎?你的愛,就是要她跟着你賠上她的一生嗎?」

他的話異常刺耳,剛好在他心底剛結痂的傷口上,又狠狠的捅了一刀。

瞬間,皇玦的臉色刷白。他的話,提醒了那早已被他遺忘在心裡角落的問題。

是啊!他忘了……他全都忘了,他的臉……能治得好嗎?

倘若不行,他能就這樣爲了愛她,自私的剝奪她的快樂和自由嗎?

當她陪着他一同關在這皇府裡,當她臉上的笑容漸漸失去,他能如此的自私,剝奪她原本該擁有的一切嗎?

「皇少主,你口中的愛根本不是真正的愛,而只是爲了滿足你自私的*罷了!若是你真的愛她,爲何不放她自由?若是你真的愛她,怎麼可能會捨得硬將愛玩愛鬧的她,關在這暗無天日的牢籠裡?!」溫琊瞇起眼,放下手中把玩的杯子,直接將問題切入中心,冷冷說道。

「請原諒我今天這麼突兀的找你談這些事情,但我想請你體諒一個身爲芽兒親人的立場,什麼對她纔是最好,相信你應該比我更清楚……」

他向他頷首致歉,優雅的站起身,搖着白扇,徑自走出涼亭。

在經過皇玦時,他毫不意外的瞧見他慘白的臉色,在脣邊緩緩扯出一抹得意的邪笑,然後走出中庭,留下皇玦一人……

一個失去面貌的人,只能永遠躲在陰暗處,無法見光,有什麼資格去愛人?

你害怕旁人對你樣貌批判的眼神,於是也要芽兒跟着你失去她的自由?你的愛,就是要她跟着你賠上她的一生嗎?

你口中的愛根本不是真正的愛,而只是爲了滿足你自私的*罷了!若是你真的愛她,爲何不放她自由?若是你真的愛她,怎麼可能會捨得硬將愛玩愛鬧的她,關在這暗無天日的牢籠裡?!

溫琊的話不斷地在他腦海中盤旋,一遍又一遍的提醒着他,這個殘酷的事實……

不該束縛她的,更不該剝奪她的自由!

他忘了啊!全然忘了啊!自己的臉,必須承受着多少人批判的目光,多少人辱笑的言辭,他的臉……更有可能永遠治不好,那麼,他能自私的將她留在他身邊,自私的要她陪着他一起去面對衆人的傷害嗎?

不!他不能也不願!他不忍心讓她感到一絲一毫的痛苦,在他們之間,這張臉,永遠是一道鴻溝,任誰也跨越不了啊!

這個世上,沒有人可以爲誰而犧牲什麼,他對她的愛,終究也只能到達這裡而已。

痛苦的閉上眼,他用力握起拳頭,指甲深陷在掌心之中,緩緩淌出鮮紅的血來,讓那心底吶喊不出的痛苦,隨着這血而稍稍釋放,然後埋葬。

他該放手了,該放她自由了,放她如同紅蝶般駐足在他心上的身影,遠遠飛走。

到了最後,他還是孤獨的一個人,從未改變,他還是隻能一個人,孤單的待在這沁園裡,一個人……

孤單的佇立在涼亭中,他仰頭看着那紛飛的大雪,讓那深刻的悲傷,如同潮水一般,緩緩淹沒了他……

「皇玦、皇玦,我成功了……成功了……」一身粉橘的月芽兒端着一碗冒着熱煙的甜粥,興奮的衝進了書齋,口裡還不時嚷着他的名字。

「你看,我阿孃教我的甜釀粥,我終於成功了呢!」她的雙頰因興奮而酡紅,雙手將那碗以梅花釀成的甜粥品端到他桌前。熱呼呼的白煙緩緩由碗中冒起,在白霧朦朧中,他看見了她對他綻開甜美的笑靨,彷佛是最後一次

「我失敗了好多次呢,連小紅姊都笑我笨,罵我老是拿捏不準燉粥的火候,不是太過,就是將它煮幹了,我在廚房弄了好久,這才成功的呢!」沒有注意到皇玦怪異的沉默,她徑自興高采烈的接下去說道。

「阿孃說,這甜釀粥,吃了會讓人渾身暖呼呼的,再也不怕寒冷的天氣,我小時候就很喜歡吃的,現在也一樣,你……」

「明天妳就跟妳表哥回去。」她的話還沒說完,便被皇玦冷冷的打斷。

他坐在書案前,面無表情,徑自看着桌上那碗還冒着熱煙,她親手熬煮的甜粥,未曾瞧她一眼。

「你……你在說什麼?」月芽兒一愣。

他在說什麼?怎麼她一點都聽不懂?是她聽錯了吧?是的!一定是她聽錯了!

「我說,我要妳明天便跟妳表哥回去。」皇玦終於擡眸,正視着她,那一向溫柔看着她的眼眸,此刻卻是一片冰冷。

「皇玦,你怎麼了?不舒服嗎?怎麼突然……」月芽兒有些僵硬的笑道,伸出手,便想觸撫他的額頭。

他是怎麼了?不舒服嗎?不然他怎麼可能會突然說這種話呢?他早上還好好的啊!怎麼突然就……

「別碰我!」皇玦冷酷的打掉她朝他伸來的手,那雙冰冷黑眸連一絲情感都沒有,冷漠的令人心寒。

「皇玦……爲什麼?」月芽兒怔怔的看着自己被他揮開的手,心裡完全慌了、亂了。

她不明白,爲什麼早上還擁抱着她的男人,現在卻突然變得如此冷漠,就如同陌生人一般。

是她做錯什麼惹他生氣了嗎?爲什麼他會突然要趕她走?

「想知道爲什麼?」皇玦挑起眉,冷笑,站起身繞過書案來到她面前、大掌猛地擒住她小巧的下顎,粗魯的將她拉近,「那麼我告訴妳,原因很簡單,不過就是我玩膩了而已!」他不願這樣傷害她的,他不願的……

「我玩膩了這個遊戲,我玩膩了妳那天真的眼神,更玩膩了妳的身體,這個答案,夠不夠?」

他極盡殘酷之能事,用最無情的話語,執意將她傷的傷痕累累,因爲只有這樣,才能讓他眸底那深刻的哀傷不被瞧見。

「你說謊……你在說謊!」月芽兒搖着頭輕喃,嬌小的身子逼近他,「你早上明明還好好的,爲什麼你會突然變成這樣?我不相信……」

什麼玩膩?什麼玩弄?她全不相信!她明明看見當他注視她時,眼中那深情的愛戀啊,爲什麼他卻要說出這種傷人的謊言?爲什麼——

「沒有爲什麼,」他垂下眼眸,不願讓她瞧他眸中那深刻的悲傷,冷冷的勾起薄脣,「從來就沒有爲什麼,當我不要一個人時,不需要任何理由。」

他繼續說着殘忍的話語:「妳以爲我是真的喜歡妳嗎?妳以爲我是真的愛妳嗎?一向高高在上的我,怎麼可能會瞧得上妳這種下賤的婢女!」

他擡眸,那如同冰刃般銳利的眼神,冷漠無情的注視着她,「這麼簡單的道理,妳難道從來就沒有想過?」

假的!是假的!別聽他的!別聽他的話啊——

他的心在吶喊着,卻只能拚命壓抑住自己想大聲告訴她的念頭,將那激動、將他那無盡的悲傷,化成一句句最傷人的話語,毫不留情的傷害她。

「你在說謊……」月芽兒淚滿盈眶,她不信的瞅凝着他,「我知道你在說謊,你爲什麼要這樣說?你根本不想的……」

她的心好痛,聽見他說那些話時,宛如萬把刀割般,硬生生的將她給撕裂開來。

她知道他不是這樣想的,可爲什麼,他卻要用這些殘忍的話語,狠狠的傷害她?這不只是傷害了她,也一併傷害了他啊……

腦海裡迅速閃過一個念頭,她急急捉住他的手臂,睜大雙眼,焦急的追問着:「我知道了,是不是……是不是溫琊跟你說了什麼?是不是?!」

她捉住他的手,用力的搖晃着,「你……你別聽他的啊!不管他跟你說了什麼,我都不會走的!我只要待在你的身邊,你別相信他的話啊……」

一定是他!一定是他跟他說了什麼,否則皇玦是絕對不會這樣對待她約,一定是這樣的!

聞言,皇玦黑眸裡閃過幾許複雜的情緒,然後迅速隱藏在他的眸底,他勾起脣,緩緩逸出一連串嘲弄的輕笑。

「哈……」瞬間,輕笑轉爲狂笑。

他那一聲聲刺耳的笑聲,都充滿濃濃的諷刺意味,令月芽兒不禁想摀住耳朵,別去聽他那彷佛要割碎她的笑聲。

「這算是自欺欺人嗎?」他緩緩瞇起眼,危險的逼近她一步,「這算是想纏着我不放的最新把戲嗎?我真是小看了妳啊,月、芽、兒。」

他頎長的身軀一步步朝她逼近,那結實精悍的身軀夾帶着一股令人害怕的氣勢。

她倉皇地連連往後退,被他冷然的眼神緊緊鎖着,逃也逃不開,直到背後一股冰涼觸感傳來,她才瞭解到,她已經被他逼到角落裡,被禁錮在他的胸膛與牆壁之中。

「妳似乎還不瞭解,我所謂的『不需要了』是什麼意思……」他修長的手指輕撫着她細緻的下顎,「意思就是,妳的身體,我已經玩膩了,一點興趣也沒有了!」

皇玦大手一揚,瞬間撕裂了她的衣裳,露出她一大片雪白細嫩的肌膚。

「妳就這麼飢渴?就這麼需要男人嗎?」他冷笑道,隔着她的肚兜,大掌粗暴的抓住她的豐盈,毫不憐惜的大力*着,「沒有問題,我會滿足妳的……」

「不!」月芽兒含着淚,大力的推開他,反身就要逃開。

皇玦冷笑地伸手,迅速扯住她纖細的臂膀,往自個兒懷中一拉,將她拉回他冰冷的束縛中。

「怎麼?妳不要了嗎?妳之所以死纏着我不肯走,不就是要我好好滿足妳嗎?怎麼現在又不肯了?」他粗暴地將她推躺在書案上,高瘦的身軀迅速壓上她,不顧她的掙扎,粗暴的吻上她。

「不要!」月芽兒尖喊一聲,眼淚從眼角進出,她用力的咬了他一口,然後推開他,避到離他最遠的角落去。

「你爲什麼要這樣?」一顆晶瑩的淚珠滑落她的臉頰,然後緩緩地落在地上,「你明明不想這樣傷害我的,爲什麼你卻要這樣做?你真的……真的希望我走嗎?真的……不要我了嗎?」

聲音在顫抖,身子也在顫抖,她知道的!她真的知道他不是自願這樣做的!可是爲什麼他寧可說謊,也不願試着挽留她,爲什麼?爲什麼……

「到現在妳還不明白嗎?」沉默了良久,皇玦始終低垂着的黑眸終於擡起,他的眸裡透露出深切的哀傷,那是一種永遠無法抹去的悲痛。

「我這張臉……是治不好的,永遠永遠只能待在這個地方,冰冷、陰暗,永無天日,這樣的生活,不適合妳……」所以他只能選擇讓她走,他不願瞧見哪天她臉上露出哀傷的表情來。

「我不在乎!我不在乎的!我只要待在你的身邊就好,只要有你,我什麼都不在乎!」月芽兒聞言激動的衝上前去,她拭去自己的眼淚,急迫的朝他說着。

在她心裡,只要有他,她便什麼也不要!就只要他啊!

「可我在乎!我在乎衆人瞧妳我的目光,我在乎衆人的冷言冷語,我更在乎這張臉會帶給妳的恥笑與羞辱!」他不能不在乎啊!就是因爲太在乎她,所以才決定放手。

「所以……你要放棄我?」月芽兒喃喃的說道,「就因爲你的臉……所以你不要我?」

她的淚水已經乾涸,悲傷在心底,化不成淚水,也流不出來……

「月兒,對不起……」皇玦痛苦的喚着她的名,逼迫自己忍下那想伸手抱住她的衝動,別開頭去。

因爲他無法,也不能留下她,只能眼睜睜的看着她哭、看着她心碎、看着她流淚。

「記得我曾經說過的話嗎?」突然,月芽兒靜靜的開了口,「如果有一天你騙我的話,我會讓你後悔,記得嗎?」

她的眼中已經沒有淚,心已經冷了、死了,如何再有淚?

他違背了他的誓言,更背棄了她,是他說一輩子不離不棄的,是他說一輩子不扔下她的,如今,他的誓言全毀,就只爲了一個荒謬的理由!

她露出一抹絕美的笑靨,那笑極爲美麗,美得讓人心驚,美得讓人害怕。

「月兒?」不知道爲什麼,皇玦被她的那抹笑弄得心驚,倏地一股無法言喻的濃濃懼意涌上他的心頭。

比起她的哭泣,她這冷靜的模樣,更令他害怕,彷佛……彷佛要做出什麼讓他後悔的事情來!

下一刻,他已伸出了手,想觸撫她……

「明天……我會跟他們一同起程,如你所願的離開這裡。」

她避開他伸來的手,清麗的小臉浮現一朵悽美的笑容,「而你,記住我的話,我不會原諒你的!永遠不會!是你違背了你的誓言,所以,我會實現我的諾言,我會讓你後悔!讓你一輩子後悔!」

她微笑的瞅着他好久、好久,像是要讓他將她的容顏深深烙印在心上一般,最後,在他矇矓的視線當中,她什麼也沒說的轉身走出了書齋,走出了他的世界,也走出了他的心……

「月兒……對不起,別恨我……拜託,別恨我……月兒……」他踉蹌的退步,直到撞着了身後的桌案。

那碗她親手做的甜粥已經變冷,灑出的液體落在黑檀木桌上,沿着桌面緩緩流到地上,在地面綻開一滴又一滴粉色的水漬……

這樣對她是最好的!一定是!

離開他……她會幸福,很幸福、很幸福!那便是他最想看到的,所以,他乞求老天,別讓她恨他,也別讓她怨他。

他愛她,所以不得不放手!總有一天,她會懂得,懂得他爲何這樣做,就算現在,她說她不會原諒他……

他痛苦的閉上眼,右手摀着自己的臉,悲慼的笑了起來,由他的指縫間,溫熱的淚水緩緩淌下……

「溫少爺,我已經吩咐人將您帶來的行李全搬上馬車了,祝您與芽兒姑娘一路順風!」皇府門口,木總管見僕人將溫琊帶來的最後一件行李送上馬車之後,這才緩緩來到溫琊面前,彎腰行禮。

「木總管,謝謝你這段時間的照顧,希望下次有機會,再來這裡拜訪。」溫琊溫和的笑道,搖着扇子,睨了那一直沉默不語的月芽兒一眼,刷地收起了扇,緩步走到她面前。

「小芽兒,我們可以出發了。」他輕摟着她的肩,溫柔的對着她說。

昨天當她深夜來到他房裡,說今天便要隨着他回京時,他便知道他的計謀成功了,也知道皇府少主是真的愛她,只可惜……*的命令不得不從,無奈啊!

反正這趟回京只是爲了讓母親先見見她,等過了半個月,他再親自將她送回來,他可沒真的想拆散人家鴛鴦的念頭。

於是,打鐵要趁熱,趁着她現在還未改變主意之前,趕緊讓她上馬車,早早出發,免得到時候事情又有了轉變,這才令人頭痛。

「嗯。」月芽兒一襲雪白的衣裳,襯出她白皙的肌膚,一如她初到皇府時的模樣,她的衣裙上繡着一隻翩翩飛舞的紅蝶,發上只插着一支銀色蝶簪,如黑瀑般的長髮用銀絲帶繫了起來,嬌柔而動人。

「木總管。」她突然開口喚道,一抹淡淡愁思掩飾的極好,藏在她脣邊的笑意裡。

不哭了,於是她只能笑,讓自己的悲傷埋葬,從此不再想起……

「什麼事?芽兒姑娘。」木總管揹着雙手,來到她面前問道。

說老實話,他還滿喜歡她的,曾經以爲她會留在這裡跟少主在一起,可結果……

唉!男女之間的感情事,誰也管不了啊!

「你們少主呢?」她的心裡還是期盼能見到他,期望他會突然衝出來叫她別走,可現在,連離別前的最後一面,他也不願來見她嗎?

「呃……這個……少主他……他……」支支吾吾的,木總管也不知該如何回答,今天一早,他便沒見着少主的人影了。

「不用說了,我全知道。」月芽兒露出一個悲慼的笑容,知道他是故意避着她的,知道他是故意不來見她的,這些……她不是早就明白了嗎?

從昨天他對她說的那一些話,不是已經足夠讓她清楚了嗎?

「替我將這個交給你們少主……」她取下發上的銀蝶簪子,緩緩遞給了木總管。

曾經,這是她阿爹與阿孃相愛的證明,如今,卻成了他們分別的記憶,她永遠不會忘記……她曾經愛過他。

「這……這是……」木總管訥訥的接過銀簪,不懂她的意思。

「你幫我告訴他,我會記得他在那天夜裡對我溫柔說過的每一字、每一句,永遠、永遠不會忘。」最後,她擡頭笑看了皇府的匾額一眼,然後緩緩轉身,讓溫琊扶着她上了馬車。

她再也不會回來了,再也不會……

「起程!」溫琊與她坐進同一輛馬車,然後對着前頭駕車的馬伕吩咐道。

馬車漸漸向前,將她帶離了皇府,窗外的景物,也逐漸變換……

一路上,她都是靜靜的凝望着外頭的景象,安靜的讓人幾乎察覺不出她的存在。

溫琊與她說話,她也彷若未聞,只是一直看着外頭的景象,直到馬車駛到雪山附近,漫天紛飛的狂雪掩沒了視線,遙遠的天邊出現一道綠光,吸引了她的注意力,接着,她便像發狂似的叫了起來。

「停車!快停車!把車停下——」她衝到馬車前座,拉扯着馬伕手裡的繮繩,要他將馬車停下,卻引來馬匹一陣驚惶的嘶叫聲。

「芽兒,妳做什麼?!」溫琊皺着眉,連忙上前欲阻止她搶繮繩的動作,但因馬車一個劇烈的震動,而無法成功。

「叫他把車停下啊!叫他快把車停下啊——」她回頭激動的朝溫琊哭喊道,刺骨的寒風凍得她渾身發抖,她卻依舊固執的不肯鬆開那握住繮繩一端的手,任由那粗糙的繮繩,將她柔嫩的掌心磨出血來。

那血,一染上她的白衣,瞬間便滲進她的衣裳裡,點點紅漬,讓人瞧了怵目驚心。

「停車!」溫琊擡手避去迎面而來的風雪,一個大喊,馬伕立即用力拉扯繮繩,馬車頓時停止前進。

馬車一停,月芽兒想也不想的便由馬車跳下,她重重的跌到雪地上,一顆石子刺傷了她的膝蓋,鮮血汩汩流出,浸溼了她的白裙,恰巧在那裙上的紅蝶旁,擴成一圈豔紅。

她轉身,往那下着狂風暴雪的雪地奔去,沒有遲疑,只是奮力的向那方纔瞧見綠光的方向跑去,一步、一步……

「芽兒——」溫琊來不及叫住她,只能眼睜睜見她消失在那片狂雪裡,讓他的聲音迴盪在空曠的天地之間。

月芽兒拚命的跑,用力的跑,單薄的身子在雪地裡顯得格外纖弱,她分辨不出方向,不畏那迎面而來的冰冷,只記得她要繼續向前,直到找到她所要找的東西……

不知跑了多久,她來到了山谷間,看見了由山谷裡透出的綠光,那隱隱約約的微弱綠光緩緩向上升起,然後包圍住她。

是綠光!原來……阿爹與阿孃一直在尋找的東西,就是這裡。

那能讓人實現任何願望的綠光,那傳說中的綠光,便在這山谷裡啊……

月芽兒張開了手,身旁圍繞着那虛無矇矓的綠色光芒,她緩緩轉着圈,身旁白色的景物不斷替換,她含淚仰頭,笑看那狂風暴雪,總算明白當初阿爹離開時所對她說的話了……

等到有天,當妳遇見了那個能讓妳不顧一切爲他付出所有的人時,妳就會懂得阿爹的……

她懂了,完全懂了,懂得阿爹爲什麼會甘願爲阿孃付出一切,懂得阿爹臉上那哀傷的表情爲何,她全部……全部都懂了。

因爲阿爹深愛着阿孃,所以他甘願爲阿孃付出一切;因爲阿爹深愛着阿孃,所以當阿孃死去時,他纔會露出哀傷……

人只有在最悲傷時,纔會見得着這道綠光,如今,她見到了!

如果它真的能實現任何的願望,那麼,就請聽聽她的願望吧!

綠光啊!請聽聽她的願望吧!

請求你讓他來找她吧!她會在這裡的某個地方等着他,無論多久,無論經過多少的歲月,請你,讓他來找她吧!

倘若他真的愛她的話,請你讓他來找她吧……

月芽兒張開雙臂,仰頭對着圍繞在她身邊的綠光在心裡許願,她會在這裡等他,直到他來的那天,直到他來到她面前,對着她說愛她……

她佇立在雪地裡,身影逐漸模糊變小,蒼茫白雪掩沒了她,剩下的,只有白白的雪花兒,由天邊緩緩墜落……

她應該……走了吧?

打從一早,他便刻意躲在這個地方,避開見她離別的最後一面,怕是自己會忍不住開口叫她別走,於是,他只能待在這個充滿回憶的房內,想着她與他在夜裡溫柔纏綿的片段,任那失去她的悲傷吞噬了自己。

她一定很恨他吧?恨他不守承諾、恨他背叛誓言、恨他因爲別人的話,而捨棄了她……

可他卻不得不這麼做,因爲,只有這樣纔是對她最好,只有這樣,她纔會自由啊!

皇玦斜躺在書齋的炕上,遙望着窗外的景象,外頭正下着大雪,掩沒了石階、淹沒了中庭的景緻,也一併淹沒了他的心。

「不……不好了!少主,事情不好了!」突地,一陣驚慌的呼叫聲由外頭傳來,木總管闖進書齋裡,氣喘吁吁的對着正望着窗外景象的皇玦喊道。

「發生什麼事了?」皇玦回過頭,一見木總管驚慌的模樣,不禁蹙起眉問道。

「芽……芽兒小姐不見了!」木總管拿着一張溫琊派人快馬送來的短箋,急急說道。

「剛剛溫少爺派人送來這個,說是他們走到半路,芽兒小姐突然跳車,往下着大雪的深山奔去,他們來不及阻止,她人就不見了,現在溫少爺他們在離這裡約十里的客棧落腳,正派人出去找她呢!」

「什麼?!」聞言,皇玦翻身下炕,一把搶過木總管手裡的短箋,迅速閱看着,「不可能……不可能的!」他喃喃自語的說道,不相信事情怎麼會變成如此。

她該是開開心心的與溫琊一同回京去纔是,怎麼這一切……會變成如此?爲什麼?!

「啊!少……少主,那個芽兒小姐臨走前,託我將這個交給你。」木總管這時纔想起月芽兒在臨走前的交代,急忙由懷中取出那支銀蝶細簪,遞給皇玦。

「她還要我轉告少主,她不會忘記你在那天夜裡溫柔對她說過的每一字、每一句,永遠、永遠都不會忘。」

顫抖着手接過她的銀簪,他回想起那天夜裡,他們兩人彼此的對話……

「如果你騙我的話,我就……我就……」

「我就讓你後悔!讓你永遠永遠後悔!」

心猛地一悚,無言的驚懼襲擊了皇玦全身,震懾了他的心魂,耳邊迴繞的是她那天離別前最後的一句話。

我不會原諒你的!永遠不會!是你違背了你的誓言,所以,我會實現我的諾言,我會讓你後悔!讓你一輩子後悔!

她哀慼的眼神透露着絕望,她在離別前,脣邊那抹絕美笑靨所代表的便是這個意思。

他懂了……他懂了啊!她在恨他!恨他背叛了承諾,於是她用這種方式懲罰他,讓他後悔、讓他心碎、讓他嚐到失去的滋味!

霎時,心像是被人狠狠撕扯開來,皇玦喉間一緊,倏地爆出一聲劇吼。

「派人出去找——」皇玦用力握緊手中的銀簪,任由那銳利的細簪刺傷了他,卻依舊不肯鬆開,「快派人出去找!叫皇府裡的所有人通通出去找她!去把她找回來,快去——」他如同發狂一般的對着木總管吼叫。

他知道,依他那天傷她傷得那麼重,她一定不會原諒他的,她一定不會的!

「是……是!」收到皇玦的命令,木總管轉身便衝出書齋,趕忙吩咐派人出去找尋月芽兒。

皇玦痛苦的喘息着,他踉蹌的退了步,看着手上那支屬於她的銀蝶細簪,一股劇痛自他心底泛起。

她是在懲罰他嗎?用這種方式來懲罰他?讓他失去了她,永遠的失去?

還以爲放手讓她走,便是對她最好的選擇,於是他不顧她的意願,徑自替她作出了決定,沒想到卻演變成如此的局勢。

他這才知道自己錯的有多離譜!

不!別這樣懲罰他啊!月兒,別用這種方式來懲罰他!

他已經後悔了,已經深深的後悔了!如果她回來,他會緊緊的抱住她,告訴她,他再也不會這樣做了!再也不會放開她了!

別這樣對待他啊……月兒,別這樣懲罰他!

上天,請保佑她平安無事,請保佑讓他找到她啊!

皇玦在心裡吶喊着,可是這些祈求,卻未被上天聽見,她就宛如消失在這個世界上,彷佛她不曾出現過,任憑他怎麼尋、怎麼找,就是再也找不到她的蹤影。

月芽兒,從此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