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行屍走肉

江小樓神情婉然,笑容和煦:“我身體不大好,可你卻很健康,說不準——你會活得比我還要長。

秦思聽了這話,下意識地後背發涼,隱隱有一種不好的預感,他當然知道江小樓不會放過他,可她究竟要做什麼?

江小樓看了楚漢一眼,聲音輕飄飄的,風一吹就散:“楚大哥,你不是最討厭忤逆之人麼?眼前這個畜牲竟然殺害自己的親生母親,如此泯滅人性、喪盡天良,你要如何對待他?”

楚漢素來是個粗莽漢子,難得如此暴怒,他想也不想,上前一腳就踩斷了秦思的小拇指。秦思慘嚎一聲,楚漢毫不留情,接着又踩斷了他的無名指、中指、食指、大拇指,接着是第二隻手。到最後他一雙手上早已是血肉模糊、不堪入目。

楚漢惱恨道:“父母之恩大於天,你這樣的活畜生,真該千刀萬剮!”

江小樓幽幽一嘆:“瞧瞧,這是一雙多少好的手,從前你最喜歡吟詩、作詞,還用這一雙手寫下絕妙的詩篇,讓閣老點中做了狀元。原本你應當用這雙手造福百姓,爲國分憂,可最後你用它做了什麼?你親手殺死自己的妹妹和母親,實在是太可怕,太可恨了。”

十指連心,秦思整個人的神志都被那疼痛徹底撕裂了,他滿眼血紅、充滿恨意地瞪着江小樓。

江小樓輕輕後退一步,在陽光下幾乎透明的臉上看不出喜怒:“楚大哥你瞧,他好像還是不知道錯。”

楚漢最恨這等忘恩負義、不孝父母之人,一個連人倫都可以罔顧的畜生,無論接受何等懲罰,他都覺得理所當然。一揚手,兩顆飛釘徑直釘入秦思的眼睛,秦思“嗷”地一聲叫了起來,猛然捂住自己的面孔,鮮血從指縫之間不斷流出來,很快血流滿面。

江小樓眉宇之間帶着恬靜的笑意:“一雙健壯的腿,他可以走得很遠。”

楚漢眼也不眨,一把抽出長劍,鋒芒一閃,咔咔兩聲,動作迅疾地斷了秦思的腳筋。

殺人的手,算計的眼,逃跑的腿,下一個是什麼呢?

“對,還有一條永遠在構陷別人的舌頭。”

秦思萬料不到江小樓如此狠毒,他怒喝道:“江小樓,你會有報應,你一定會有報應的!”

江小樓輕輕笑了:“你知道,昨兒我去廟裡求了一道符,菩薩說我會長命百歲、一生平安,你說的報復在哪裡,我會好好等着。可惜,不知道你還能不能看得見。楚大哥,你下手要輕一點,好好留着他一條性命,讓他看着我幸福平安纔好。”

楚漢一把捏起秦思的下巴,如同拔掉魚鰓一般,飛快地拔掉了他的舌頭。

秦思滿口血水,楚漢卻往他嘴巴里塞了一蓬藥草,冷笑道:“這苦日子還有得熬,好好受着吧。”

江小樓微笑:“剛纔你的僞裝做得還不夠巧妙,這不就被我認出來了嗎?所以爲你着想,我才替你再加上一層保護色。嘖嘖,如今這個模樣怕是沒有人能認出來,這樣你就可以安安心心的乞討了。”說完她揚聲道:“週三郎,聽見了嗎?”

週三郎從巷子口鑽出來,點頭哈腰地道:“是,小姐,我都聽見了。”

江小樓丟了一碇金子給他,脣畔彎起一絲薄薄的笑意,道:“以後每天你都要負責好好監督這個乞丐,讓他走遍大街小巷。哦,我倒是忘了,他沒有腳,不能走。”

“沒關係小姐,我會命人拖着他。”週三郎毫不猶豫地拍了胸脯。

江小樓輕輕點頭:“若是他討不到東西,就給一些殘羹冷炙,只有一條,不許他死!”

只要有錢,江小樓的話週三郎會奉爲金科玉律,連忙道:“是,小姐您放心,我自然知道應該怎麼辦。”既然領會了江小樓的意圖,週三郎只會加倍地打罵、體罰,用飢餓和凍曬來折磨秦思。沒日沒夜的逼着他出去乞討,如果有半點抵抗,只會換來翻倍的折磨,甚至不給他逃脫的機會。這一輩子,只能乞討到死爲止。

秦思在地上爬着,如同一灘爛泥。他拼命地辨認周圍的腳步聲,一雙血窟窿的眼睛死死地瞪着莫名的虛空。

江小樓的聲音緩慢而優雅:“你應該感謝我,至少我沒有把你送到刑場上去,一刀殺了你實在是太沒趣了,是不是?秦探花,好好享受你以後的人生吧。”

秦思不停地扒着地上的黃沙,茫然無措地辨認着江小樓的方向,然而回應他的只有狠狠地一腳:“快開工,別偷懶!”

聽了這話,秦思喉嚨裡發出咕咕的響動,他的舌頭已經被拔掉了,除了一雙耳朵可以聽到外界聲音之外,沒有任何可以證明自己身份的東西。就算他能證明又如何,如果被外人知道他是誰,只有死路一條!淪落至此,他縱然想死,也是求而不得。

若早知道要這樣活着,寧願早點了結自己的性命。好過一生一世受盡折磨,徹底淪入地獄。

金玉滿堂

江小樓回到雅室,始終面帶微笑。

酈雪凝瞧見她,一時慌亂地碰到了茶盞,茶水灑了滿桌,她又低頭,手忙腳亂地收拾。好容易收拾好了,才擡頭,勉強一笑:“回來了。”

江小樓見她神情有絲異樣,眉頭微微蹙起:“出什麼事了?”

小蝶見酈雪凝默然不語,搶先道:“慶王妃來了,非要見到酈小姐不可,怎麼都不肯走,現在人就在小花廳——”

江小樓面容添了幾分溫柔的笑意,淡淡看了酈雪凝一眼,開口道:“我去見慶王妃。”

酈雪凝一怔,旋即回絕:“不,我不見她,你也不要見她!”

江小樓輕輕一笑,不再言語,轉身便出了雅室。

“小樓!”酈雪凝未料到她說到做到,一時緊張極了,連忙跟在她身後追了出來。

慶王妃盛裝華服在小花廳裡坐着,一張柔和的面上愁雲籠罩,憂心忡忡。桌子前放着一盞白釉刻蓮花茶盞,茶水不知何時已經涼了,紋絲兒熱氣都沒有。她卻只是靜靜盯着茶盞,眼睛直勾勾的,不知道在想什麼心事。

江小樓進了花廳,酈雪凝追了過來。

慶王妃聽見腳步聲,轉頭一瞧,先是怔住,待瞧見酈雪凝,立刻站了起來,禁不住眼淚汪汪:“女兒,你總算肯來見我了嗎?”

江小樓仔細打量着慶王妃,光從外貌來看,她的五官與酈雪凝就有五六成的相似,看模樣,這血緣關係是板上釘釘了。想到酈雪凝的近親情切,她完全理解對方心中在考慮什麼,便開口吩咐道:“請王妃屏退左右。”

慶王妃一愣,旋即才注意到旁邊還站着一個美貌的年輕女子。一身藕荷色的長裙,烏黑雲鬢,眼眸如星,脣角微微上翹,不笑的時候也是笑笑的模樣。她目中露出疑惑神情,卻依舊揮了揮手,吩咐所有婢女全都退出花廳。江小樓使了個眼色,要求小蝶在外頭小心守着,這才一字字道:“王妃,你可知道雪凝爲什麼不認你?”

“江小樓!你再多說半個字,我們姐妹都沒得做!”酈雪凝性子原本極爲溫柔,此刻卻突然叫了一聲,聲音是從未有過的嚴厲。

江小樓轉頭望着她,目光清澈如水,語氣卻十分堅定:“雪凝,有些事情如果不徹底結束,將會成爲一輩子的毒瘤,永遠背在你的身上,讓你難受、讓你痛苦!我的個性你很清楚,如果我堅持要說,沒有人可以阻止。今日哪怕你生我的氣,以後都不理我,身爲你的朋友,我還是堅持把話說完!”

江小樓和酈雪凝不同,她堅持要做的事,九頭牛都拉不回來。酈雪凝深深知道這一點,卻又無可奈何。她的貝齒緊緊咬住嘴脣,直到原本蒼白的脣色變得有些隱隱的粉灰,嘴巴張了張,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了。

江小樓轉身面對充滿困惑的慶王妃,向來語笑嫣然的面上多了三分清冷:“王妃,我知道你非常想要母女相認、一家團圓。但我要問你幾個問題,如果你可以回答,我便讓雪凝跟你離開。”

慶王妃整個人呆住:“你問。”

“王妃,你可知道雪凝過去是如何生活的?她爲了生存下去,不惜出賣自己,淪落爲最底層的青樓女子。四處流浪,萬千寵愛,被人拋棄,親子慘死,身患重病,這些許多人要一生才能經歷的悲慘遭遇,她在短短的幾年內都經歷了一遍。如今她的身體支撐不了多久,早已是病入膏肓。她不認你,並非因爲她不想認,而是她不能認!一旦認下,你是否能接受這樣的女兒,你是否會覺得羞辱,你是否會傷害到她?現在,請你認真想一想再回答我。”

慶王妃面色灰白,嘴脣蠕動着似乎要開口,還沒有發出聲音,淚水便撲簌簌地流了下來。晶瑩的淚珠一滴滴打溼了她的衣襟,也痛了酈雪凝的心。

江小樓知道一次爆出這樣的消息對於慶王妃來說是個沉重打擊,但在她看來,如是繼續糾纏下去雪凝只會越發痛苦。凡是當斷不斷、必受其亂,一定要快刀斬亂麻:“如果您能接受,今天你就可以認下這個女兒,如果你不能,請立刻離開,從此以後再也不要踏入金玉滿堂。”

她說得斬釘截鐵、毫無猶豫,神態又是那般的堅定,慶王妃渾身一震,目光含淚轉向了酈雪凝。酈雪凝別過臉,不肯看她,臉頰卻早已是溼漉漉的,彷彿連鬢髮間的流蘇都在簌簌落淚。這是她的女兒啊,若非是流落在外,怎會吃這麼多苦,一切都是她的錯……慶王妃終於開口道:“雪兒,這就是你不認我的原因嗎?”

酈雪凝一言不發,只是握緊了拳頭,垂下纖長的睫毛,遮住眼底的星星淚光。

慶王妃一步一步,腳步沉重地走上前去,剛開始她走得很慢,可當她瞧見江小樓面上那一絲鼓勵的微笑時,不由自主加快了腳步。她迅速上前,一把拉下了酈雪凝的手,將它握在自己的手心,語氣格外輕柔:“不管你遭遇過什麼,全都是母親的過錯,是我沒能好好照顧你。雪兒,我的雪兒,我不在意你過去到底經歷了什麼,也不在意你是不是生了病,我會替你治病,以後也一直陪着你。你是我的女兒,我們要在一起。”

酈雪凝猛然一怔,突然崩潰似的大哭起來,下意識地投入了王妃的懷抱。

江小樓脣角含了輕薄的笑意:“一切都說開了,不是很好嗎?”

謝府

江小樓再度來看望謝康河的時候,他的身體已經好了許多。陪着他在花園裡散了一會兒步,見他有些輕微的咳嗽,江小樓便立刻將他送了回去。

正預備出門的時候,瞧見謝連城向她走過來,不覺笑意滿滿浮起在脣畔:“大公子,好久不見。”

謝連城望着她,神色格外溫和:“我聽說酈姑娘已經回到慶王府,和她的親生父母相認了。”

江小樓微笑應道:“當初我也沒有想到,原來雪凝就是慶王妃失蹤的女兒,實在太巧。”

謝連城面上笑容淡淡,卻似乎帶了淺淺的溫柔:“酈小姐搬出去後,你沒有住在江府,而是選擇住在酒樓的後院,是麼?”

“好像什麼事都瞞不過大公子的眼睛,不錯,江家太大了,只有我和小蝶兩個人,不如住到酒樓來,辦事也更方便一些,不需要來回跑。”江小樓毫不猶豫地回答。

她漆黑的眸子裡,恍若有璀璨的星子一閃而過,明明在掩飾着什麼。謝連城並不拆穿她怕寂寞的事實,只是繼續陪江小樓往外走,口中道:“如果有任何需要,隨時讓楚漢來找我。”

江小樓帶笑的脣畔化出一分薄薄的嘲諷:“現在不再隱藏楚漢是你的人了嗎?”

謝連城輕輕彎起脣畔:“你堅持認爲我是派了間諜在你身邊?”

江小樓不覺凝視着他,下意識地笑了起來:“大公子,你可不要告訴我,你對我有意?”

不過是一句信口開玩笑的話,謝連城一時愣住,良久沒有說話,就在江小樓以爲他會一笑了之的時候,他卻微笑着,慢慢回答:“不錯,我喜歡你。”

江小樓神色略爲一震,目光瞬間添了三分迷惘,深吸一口氣,她語氣平靜地回答:“我沒有心,不懂得喜歡二字的含義。”

謝連城只是微笑,笑容裡散發出淡淡的溫和:“這一點,早在我認識你的時候就已經知道了。”

江小樓眼睛分外清亮:“我以爲公子是個不管天下事的人。”

謝連城輕輕嘆了一口氣:“從前,我也一直這樣認爲。”

江小樓想不到兩人竟然能夠心平氣和地討論這個問題,似乎任何古怪的事情發生在謝連城的身上,他都能將之變得理所當然。

細細思索片刻,她不覺莞爾:“既然公子於我有意,爲何當初要拒絕謝伯父的提親?”

謝連城聽出她語帶促狹,卻只是含笑:“這世上再瀟灑的人,總是情關難過。我一開始,總以爲自己能免俗,更重要的是,喜歡一個人和千方百計得到她,完全是兩回事。換句話說,我已經想通了。”

江小樓略帶訝異:“想通了?”

謝連城神色自在:“是,我想通了。我是不是喜歡你,那又如何?這影響到你和我之間的關係和交情嗎?不管我們是做朋友還是做情人,彼此喜歡都是最基本的一條。喜歡的淺,便可以做朋友;喜歡的深,便能夠成爲情人。既然如此,我何必過於執着。”

江小樓有些遲疑:“可在大多數人看來,兩者是不一樣的。”

謝連城脣畔的笑容十分平和:“如果對你喜歡的人有所要求,希望他有一天能回報,自然是不一樣的。當人愛上一個人的時候,總會情不自禁地希望那個人來回報自己。當得不到同樣的愛,就會感到痛苦、嫉妒,難以忍受。可是對我來說,只要能見到喜歡的人每天都開心快樂,已經十分足夠了。”

江小樓整個人愣住,人人知道這個道理,可有多少人可以做到呢?愛情是佔有,是嫉妒,如果不想着獨佔愛人,這樣的愛情便會成爲鏡中花、水中月,壓根摸不到絲毫的影子。

謝連城只是平靜地望着她:“我一直阻止你報仇,並不是因爲你報仇的手段和我的言行準則相牴觸。最重要的原因是,我覺得你即便報了仇也不會真正得到解脫。愛一個人要耗費很多力氣,恨一個人比愛一個人還要難過,在一個無謂的人身上浪費時間,會變成一生的痛苦。”

江小樓見他轉了話題,便只是淡淡地道:“公子,有時候做人做事不要活得太清醒,那樣會不開心的。”

謝連城輕輕嘆了口氣:“我知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行爲準則。不論如何,我尊重你的決定。”

話音剛落,便瞧見青衣婢女快步走來,行禮道:“江小姐,老爺請您留下來用膳。”

雖然江小樓已經離開了謝家,可在謝康河的心中,她還是謝府的一分子,如果現在她就離開,恐怕謝康河心中會覺得落寞。江小樓從善如流地道:“我知道了,你去吧。”

回過神來,那道頎長的身影已經走得遠了。竹影搖晃之間,他的身形也慢慢融入了那點翠之中,逐漸消失了。

用膳的時候,謝康河難得興致極高,還吩咐倒滿酒杯。

王寶珍柔聲勸慰:“老爺,身子剛好,飲酒傷身。”

謝康河笑道:“怕什麼,今天是高興啊!小樓告訴我說,原來酈小姐竟然是慶王府失蹤的瑤雪郡主,真是叫人難以置信。”

江小樓面上微微含笑:“一切都是機緣巧合,也是雪凝自己有福氣,能有身份如此尊貴的親生父母。”

桌上其他人想起酈雪凝那副風一吹就倒的模樣,不禁大嘆自己看走了眼、誰會想到一個不起眼的丫頭居然是身份尊貴的郡主,謝家幾位小姐暗地裡都有些後悔,若是當初友善地與對方結交……

王寶珍笑容頗具深意:“小樓,你與雪凝不是好友嗎,現在分開是不是很想念她?”

江小樓目光悠悠在對方面上一轉,旋即笑了:“天下無不散之筵席,我們不可能永遠在一起。更何況慶王府就在京城,隨時可以去看望。”

謝香眼眸一動,試探着問道:“可是當初——郡主又是如何走失的?”

江小樓冷淡地瞥了她一眼:“不過是一場誤會,王妃不說,我也不會問。”

酈雪凝的日子已經不多,在最後的時光內能夠與家人團聚,已經是人間大幸,又何必去追究過去的一切?再加上她的性情溫婉,柔和體貼,慶王府又是她的至親,一定會好好照顧。

飯用到一半,大廳裡卻出現了一個叫大家都意想不到的人。

謝康河瞧着眼前這個人,眼珠子快掉下來:“夫人,今天你怎麼來了?”

謝夫人薄薄的脣上含着矜持的笑意:“沒事,好久沒有出來坐坐,今天難得府上這麼熱鬧,我只是出來走走,不用管我,你們繼續吃吧。”

王寶珍立刻站起身來,把位置讓給了謝夫人,並且站在一旁誠惶誠恐地爲她佈菜,態度十足恭敬。

謝夫人面上微微含笑,目光卻一直落在江小樓的身上,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江小樓每次擡起頭,都發現對方在瞧自己,似乎有話要說。

奇怪的是剛纔衆人還談笑風生,當謝夫人出現後,整個桌上都安靜了下來,除了偶爾筷子和碗碟發出的輕響,幾乎是鴉雀無聲。就連素來最活潑的五小姐謝春,都緊緊捏着手裡的筷子,難掩眼角眉梢的緊張。

一頓飯吃完,謝夫人淡淡地對江小樓道:“天色還早,可否陪我到院子裡走一圈,看看我親手種的竹子?”

謝夫人不肯邀請其他人同行,謝連城目送着他們離去,眉頭深深皺起。

謝夫人興致很好,走過之處逐一爲江小樓介紹,細心和氣,語調溫柔。江小樓覺得有些奇怪,謝夫人是個與世隔絕的人,除了吃齋唸佛對什麼都不關心。她永遠不會忘記,謝康河生病那日,謝夫人都未曾前來看望……可今天她表現得非常奇怪,不但出來一起用膳,甚至還邀她賞竹。

謝夫人停住腳步,轉頭望進江小樓的眸子。那一雙清亮的眼底,幾乎能夠照進澹澹的月影:“你是一個敏感、多思的孩子,我要說什麼,你應該猜得到。”

江小樓不覺些許錯愕,眉頭輕輕蹙起。

謝夫人脣邊的笑意慢慢化爲虛無:“我知道,你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又有一顆玲瓏心思,還會做生意,是個極爲出色的姑娘。”

江小樓目光筆直落在對方面上,心頭隱約涌上來些許明悟。她輕輕嘆息一聲,語氣平穩:“:哪裡,夫人太過獎了,我不過是個平凡的女子,並無任何出衆的地方。”

謝夫人聽了笑笑,纖長的手指指着月色一株斑斑點點的竹子:“你瞧,這竹子是滄州名品竹,在滄州的任何一塊土地只要播種下去就可以長成一大片。然而就是這樣優質的種子,我命人種下去之後,請了最優秀的園丁前來照顧,千方百計花了銀兩,它卻總是長得很瘦弱。”

“不管是什麼品種的竹子,都要在最適合自己的土壤裡成長。”謝夫人說到這裡停了一下,目光冷淡地掃過江小樓,“謝家這片土壤十分肥沃,卻未必能種出滄州竹。江小姐,你覺得我說得對麼?”

江小樓是何等聰明的人,當然聽懂了話中暗示,心頭一種慢慢的惱怒升起,面上卻不動聲色。

謝夫人又問:“你和連城——相處得還好嗎?”

江小樓玉色肌膚在月下散發出瑩潤的光澤,一雙漆黑的眸子洞若觀火:“大公子是個好人。”

“樂於助人與喜歡你是兩回事。”謝夫人突然道。

江小樓蹙起眉頭:“夫人這是在暗示我,要離公子遠些麼?”

“從見到你的第一面開始,我就知道你是一個聰穎過人的女子,只要寥寥數語,便能領悟我的真意。”謝夫人深吸一口氣,認真地道。她的面容在月下看起來有些不健康的白,暗沉沉的,唯獨那一雙與謝連城有三分相似的眼睛,閃着盈盈光芒。

江小樓與謝連城並無太多交情,謝夫人今天此舉,實在是有些不近人情。

見她面色微沉,謝夫人忍不住嘆息道:“連城是我的兒子,我希望把天底下最好的一切都給他,讓他幸福快樂、一生平安。江小姐,不要怪我多事,你和連城,姻緣簿上沒有份。”

江小樓輕輕揚起長長的睫,眼底像是凝聚了天空中明亮的繁星,一字字道:“夫人多慮了,我和公子之間除了朋友之誼,絕無其他。”

謝夫人深深望進了她的目中,似被她的決絕震住,一時無語。

恰在此時,謝連城卻從花園外走了出來,遠遠瞧見這邊燭火,主動走了過來,正巧瞧見她們二人,不由微笑:“母親,你們在做什麼?”

謝夫人立刻換上一張笑臉:“沒什麼,江小姐只是陪着我看竹子罷了。”

馬車上,江小樓一言不發,顯得異常沉默。馬車內尷尬地氣氛,就連小蝶都感覺到了,只是縮在一旁不敢作聲。

謝連城望着她,打斷了沉默:“不管我母親說了什麼,不要放在心上。”

江小樓擡頭望着他,眼睛一下子撞入了他幽深的眼波:“請公子以後能離我多遠就離我多遠,不要再做讓人誤會的事。”江小樓對謝連城沒有興趣,更不願意接受別人毫無理由的怨懟。先是謝瑜,再是謝夫人,若非看在謝康河的面上,她絕不會接受任何人的無端指摘。

謝連城微愣,不由苦笑:“若真的不在意,爲何對我發怒?”

江小樓清楚地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聲,一時怔住。是啊,她爲什麼要發怒,對她來說謝連城只是一個萍水相逢的朋友。縱然他喜歡她又如何,傅朝宣也很喜歡他。對待傅朝宣的時候,她一直能夠保持非常冷靜的態度,爲什麼被謝夫人說了幾句就心頭不悅?她最近的心情,的確是太浮躁了些。

謝連城目送江小樓上了臺階,一直到門前的紅燈籠都熄滅。他才轉身吩咐懷安道:“回府。”回到謝家,他直奔謝夫人的院落,開口第一句話就是:“母親,你到底對小樓說了什麼?”

謝夫人手中捻着佛珠,神色平靜地道:“沒說什麼,就說她配不上你。”

謝連城良久沒有開口,定定地瞧着謝夫人:“不,這不是母親的真心話。若你真的如此勢力,這些年來你對我的教導又算什麼?”

謝夫人手中的珠子轉不動了,她望着謝連城,眼底莫名的涌上淚光,口中慢慢地說道:“你是一個站在是非圈外得人,如今爲什麼言行不一、深陷是非之中?”

謝連城沉默不語,並未立刻回答。

“這麼多年以來,你從來不管外面發生的一切,只一門心思做生意,這樣不是很好嗎,爲何要涉足這些是非?!”

謝連城溫潤的眼眸慢慢轉出惋惜:“母親一直教導我,不要聽,不要看,不要問,不要管。我就一直這樣活着,不能隨心而行,不能關心世事,只度過一日是一日。原本隨波逐流的我卻喜歡上一個人,不是母親一直的期待嗎……”

能看透生死,卻看不破情關,簡直是冤孽!

“她根本不會愛你!”謝夫人實在忍不住,脫口道,“這些年來我看過多少姑娘,怎麼會看不出她的個性?她只關心自己,不關心別人,她靠近你,甚至只是爲了利用你,難道你不明白嗎?”

謝連城神色格外平靜:“我對她沒有任何要求,也不在意她怎麼看我。”

謝夫人心頭一陣陣翻滾,她的兒子是一個與世無爭的君子,天下事與他何關,世間人又與他何尤?可偏偏素來冷漠無情的他卻幫助江小樓,甚至把楚漢送到了對方的身邊,爲此不惜精心佈置、費盡心思,除非是動了真情,還能有什麼原因……

謝夫人苦口婆心:“傻孩子,弱水三千,爲何單取一瓢?”

謝連城面上沒有絲毫怒容,聲音卻非常堅定:“母親,人生是我自己的,您不能代替我做決定。”

謝夫人的神情更加悲傷:“不斷攙和到這些事情裡去,只會讓你過早地暴露自己。把自己捲入是非之中,你不是最討厭那些嗎,難道你要別人知道你的身份?”

謝連城面色微微一變,如果沒有遇到江小樓,他只會是一個平凡的生意人。生活中除了賬本與算計,只剩下寂寞難言的日子。人生卻沒有繼續這樣風平浪靜,他遇到了她,救下了她,不止一次。這樣的事不過是舉手之勞,他卻不知從何時開始,悄悄的、不自覺的關注上了她,原本不願意過問是非曲直的人,不關心天下大事的他,竟然也開始關心起江小樓的安危。一次次替她解圍,替她善後,其實不過是泥足深陷的表示。愛慕一個人,就要坦坦蕩蕩的承認。哪怕明知對方心中並無自己,他也會全心全意相待。任性的愛,默默的守,想盡方法來保護她、安慰她,陪着她。至於其他,又有什麼要緊?

謝夫人忍不住攥緊了念珠:“若你再這樣泥足深陷,就再也回不了頭了。”

謝連城神色如水:“只有一個隨心所欲的人,才能得到真正的自由。她是否喜歡我,我不在意;她報仇是否成功,我也不在意。我只是陪她走這一程而已,這是我的選擇而已,與她沒有關係。”

謝夫人忍耐得雙眼發紅,手指顫抖,猛然站了起來:“不管怎樣,你不該讓自己身涉險境,明明知道自己是什麼樣的身份,怎麼可以——”

她的話沒有說完,謝連城卻打斷了:“母親,我不願再像一具行屍走肉。”

謝夫人整個臉色都變了,喉嚨裡發不出聲音:“你說什麼,行屍走肉?”

謝連城聲音裡沒有半點猶豫:“是,在遇見她之前,我沒有關心的人、沒有在意的事,就像是一具行屍走肉,每天重複着,重複着,不停的重複着。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我甚至於還不如院外的竹子,它至少會隨着四季發生變化,可我永遠都是一成不變。對於母親來說,變成行屍走肉,那也沒關係麼?”

謝夫人頹然地坐了下去,鬢間的華髮在燭光下顯得格外分明:“我,我只是想要保護你。”

謝連城走上前去,主動將謝夫人的手摺在掌心,語氣輕柔:“母親,有些事情是逃避不了的,若因爲我幫助江小樓而牽連進去,我也無怨無悔。您是我最尊重的人,希望你可以支持我的決定。”

謝夫人眼底的淚花更甚,卻強行抑制着,不肯流出來。她別過臉去,再也不肯看謝連城,直到開門聲再次響起,知道謝連城已經離開,她才崩潰似地大哭起來,口中喃喃地道:“連城啊連城,我一切都是在爲你着想啊!”

第二天,江小樓走到院子裡的時候,卻發現楚漢正在那裡練拳。這場景本是司空見慣,可這一回他卻打得滿地落葉、鳥雀紛飛,就連那些護衛都是離他遠遠的,生怕被他波及的模樣。

江小樓心頭生出疑惑,問道:“今天楚大哥是怎麼了,心情不好?”

小蝶連忙做了一個噤聲的姿勢:“他今天一早不知去了哪裡,回來之後就一副神神叨叨的模樣。你看,沙包都被他打壞了兩個!剛纔有個不長眼的上去找他練拳,門牙都被打斷了……好可怕!”

半個時辰之後,楚漢才停了下來,就站在梧桐樹下,連連喘着粗氣。

江小樓看到這一幕,吩咐小蝶道:“去請楚大哥過來,我有話要問。”

小蝶期期艾艾地過去了,不一會兒楚漢就來到面前,目光難掩戾氣:“找我有什麼事?”

江小樓觀察着對方神情,若有所思:“楚大哥心情不好,爲什麼要拿我這院子裡的花草出氣?”

楚漢面上微紅,卻是垂下頭去,一言不發。

江小樓見他依舊是滿身露水,鞋子上也粘了不少泥土,這才微笑道:“從楚大哥到我們酒樓開始,雪凝的窗前每天早上都會有一束百合,今天早上你不見人影,想必是去了慶王府,沒有見到她人嗎?”

楚漢聞言,不由握緊了拳頭,拳頭捏的咯咯作響,發出格外恐怖的聲音。

江小樓越發疑慮重重:“究竟發生什麼事了。”

楚漢別過臉,良久都不出聲。小蝶有些着急地催促道:“快說呀,是不是酈小姐哪裡又不舒服?”

楚漢卻冷冷地道:“我以後不會再去送花了。別人嫌棄我是鄉巴佬,不願意我再上慶王府去丟人現眼,我又何必這樣不知羞恥!”他說着,眉心隱隱跳動,脣角下折,英姿勃發的面孔現出一種異常的痛苦。

江小樓沉思了片刻,不覺驚異:“是不是雪凝對你說了什麼?”

楚漢冷哼一聲,頭也不回地走了。

小蝶在他身後嘖嘖稱奇:“酈小姐叫他鄉巴佬?她性子那麼好,怎會如此刺他的心?”

江小樓想了想才,神色慢慢變得凝重:“立刻替我備馬車,我要去慶王府看看。”

小蝶點頭道:“奴婢立刻就去。”

馬車很快就備好了,江小樓馬不停蹄地趕到慶王府,遞上了名貼,就被請到了花廳。等到一盞茶都快涼了,酈雪凝才姍姍來遲。

江小樓擡眸望向她,今天的雪凝一身華服,薄施粉黛,便已是光芒耀眼,容色驚豔。當她走進來的時候,裙襬翩躚,身姿嫋嫋,如同一朵富貴祥雲從門外漂了進來,一瞬間把整個大廳都照亮了。

江小樓等待良久,耐心已失,下意識地皺起了眉頭,看着雪凝道:“怎麼,剛纔有什麼急事要處理嗎?”

酈雪凝只是揮了揮手,吩咐身邊的婢女退下,才淡淡地道:“沒有,我不過是在午休罷了。”

語氣矜持,神態高貴,與往日裡的酈雪凝判若兩人。

江小樓目光一沉:“今天爲什麼要對楚大哥說那些嚴厲的話,這不像你的爲人。”

酈雪凝雙眸似一泓寂靜的湖泊,幽雅冷淡:“你對我又瞭解多少?”

江小樓脣畔笑容微斂:“至少我知道,原來的酈雪凝不會對一個真心愛慕她的男人說那麼殘酷的話。”

酈雪凝嗤笑一聲,神色冰冷地道:“他是什麼?一個江湖草莽,竟然也敢向我獻媚,從前我接受,不過是因爲瞧他可憐,而現在我身在慶王府,若他來來往往,玷污了我的名聲,我又該如何?”

江小樓聽這話,盯着酈雪凝,足足有半刻的工夫都沒有說話。

酈雪凝同樣望向江小樓,那晶瑩的眼底有一種奇怪的神情,似是冷漠、又似是悲傷,最終她的眼波只剩下淡淡的無情:“從今往後,希望你不要再上門了。”

小蝶臉色一變,大聲道:“酈小姐,你這是什麼意思?”

酈雪凝面上毫無愧色:“小樓,我知道你把我當做很好的朋友,我也知道在我最困難的時候,是你幫助了我,可是這一切都已經過去了。如今我是郡主,自然有高門貴女的圈子,而你只是一個商門之女,被別人瞧見我們彼此往來——多有不便!”

江小樓渾身彷彿浸在冰水裡,竟然找不到絲毫的溫度。她緩緩地站了起來,目光深凝:“這就是你的真心話?”

酈雪凝一張素淨的面上毫無感情,語氣顯得有些居高臨下:“不錯,這些話我早就想說,卻一直沒有忍心。江小樓,如今你我身份貴賤有別,最好還是不要往來的太過密切。”

小蝶臉色變得極爲難看,她忍不住怒道:“酈小姐,你是擔心我們會把你過去的一切抖出來嗎?”

酈雪凝臉上表情沒有絲毫變化,漆黑的眸子一派釋然平靜:“要怎麼說都是你們的事,不過我必須提醒你,小心禍從口出!”

------題外話------

感謝所有堅守在娼門文下的妹紙,你們的支持與理解,是我繼續寫文的動力。

第10章 天下絕色第74章 刨人祖墳第32章 毀容風波第63章 煞星難求第72章 休書一封第40章 畫皮一笑第61章 鬼在人心第27章 陰毒心思第30章 抽絲剝繭第90章 乞丐探花第20章 鴻門之宴第86章 甜兒之死第10章 天下絕色第28章 登堂入室第72章 休書一封第120章 安華之死第92章 鐵釘入腦第70章 探花夫人第76章 極品美人第56章 神醫救命第3章 奇貨可居第143章 離間之計第87章 探花多情第6章 香湯沐浴第93章 魑魅魍魎第83章 天生一對第64章 自食惡果第89章 身邊間諜第3章 奇貨可居第135章 賜婚明月第38章 香蘭暴斃第41章 新仇舊恨本站重要公告第9章 檀郎來了第26章 放餌釣魚第50章 佛陀殺人第59章 婚事之約第47章 刑訊逼供第39章 權閹之怒第32章 毀容風波第108章 謝瑜之死第56章 神醫救命第126章 送你歸西第51章 佛口蛇心第2章 夜半驚魂第21章 端午佳期第143章 離間之計第94章 王府隱秘第53章 拭目以待第69章 步步設局第145章 無懈可擊第63章 煞星難求第68章 飛雞將軍第133章 燕雀鳳凰第125章 鬧市殺人第136章 雪上加霜第77章 精心試探第62章 落網之魚第82章 代嫁王妃第82章 代嫁王妃第24章 深仇大恨第37章 絕世名畫第70章 危機四伏第121章 生死一線第5章 無故結怨第111章 順妃之死第33章 歡心盡失第22章 烈酒傷身第89章 身邊間諜第7章 威逼利誘第49章 生死之賭第129章 黃泉路上第63章 煞星難求第63章 煞星難求第135章 賜婚明月第23章 春風一度第86章 甜兒之死第107章 與虎謀皮第112章 驚心動魄第116章 大將裴宣第88章 陰謀構陷第75章 稀世奇珍第108章 謝瑜之死第44章 縱身一躍第98章 海天之遙第108章 謝瑜之死第106章 好戲迭起第13章 美人有毒第118章 貶爲庶民第37章 絕世名畫第86章 甜兒之死第3章 奇貨可居第125章 鬧市殺人大結局第3章 奇貨可居第74章 刨人祖墳第43章 綠毛烏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