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小樓重新接管了江家鋪子,立刻將所有的鋪面重新裝修。很快,鋪子就開始重新運作起來。外面的人並不知道里面早已換了主人,只有看到嶄新的牌匾時,纔會詫異地多問一句。然而京城裡姓江的人太多,他們怎麼樣也不會想到鋪子早已物歸原主。
江小樓把十五家店鋪的價值重新估算,按照現銀這算給謝康河。
謝康河再三推拒,可看到江小樓十分堅持,這才勉強收下,然而心中卻是暗暗打定了主意,等到江小樓出嫁的時候,他會將這些銀子作爲嫁妝替她送嫁。江小樓原本想要單獨買一所宅子搬出來,可是謝康河卻堅決不許,特地召她反覆勸說。
“如果就讓你這樣搬出去,將來到了地底下,我有何面目見自己的老朋友,難道我要向他說一個謝家偌大的地方,連一個孤苦的女孩都容不下嗎?”謝康河神情認真地道。
江小樓知道對方的心意,只是微笑道:“謝伯父,我並不是這個意思。我說想要搬出去,最重要的原因是爲了江家的宅院。那宅子是父親親自佈置,我必須將它買回來,再把父親和兄長的牌位重新迎回去。”
謝康河一愣,隨後沉思良久才道:“是我疏忽了,你說的不錯,江家的宅子也應該儘快買回來,纔是真正的物歸原主,只不過——”
江小樓看着謝康河,明白對方的爲難之處:“只不過如今這宅子落在了秦家人手中,一時半會想要從他們的手中把宅子拿回來,絕對沒有那麼容易,是麼?”
一語中的,謝康河的臉色一變。這一段時日他也曾經幾次與秦家交涉,希望能夠花大筆的銀子暗暗把江家的宅子給贖回來,可他沒有想到無論出多少銀兩,秦家就是咬死了不放。佔據了人家的地方,屠戮別人的子女,死不悔改甚至引以爲榮,這世上竟有此等人家,實在是叫人歎爲觀止。謝康河不由帶了些愧疚:“是伯父無能,不能幫你。”
江小樓連忙道:“伯父千萬不要自責,江家的宅子本就應當是我親自贖回。麻煩伯父已經不少,小樓心中十分過意不去,怎能讓你再這樣操勞。你放心,我一定會想方設法把江府重新拿回來,絕不會叫父親和大哥看着寒心。”
謝康河心頭憂慮,忍不住說道:“秦家並不是好相處的,那宅子地方大,環境優美,風水也好,只怕他們絕不肯輕易點頭——”
江小樓神色淡漠道:“現在當然不會,可是總有會的時候。”
她說話的時候,潔白的面孔流露出一絲決斷,謝康河有些吃不準,秦府家大業大,又有一個深受太子寵愛的兒子,想要從他們手指中討回江府怕是難於登天。再加上江家和秦家之間的舊怨……事情鬧大了,恐怕會翻出許多舊事,對小樓聲譽有損。他低聲地勸說道:“小樓,伯父會爲你買一所新的宅院,這個宅子以後再徐徐圖之。”
江小樓眸子如水銀一般清澈,果斷道:“不,這宅子的一草一木全都是父親親手佈置,無論如何我也要想方設法拿回來,伯父你不用替我擔心,我自有主張。”
謝康河見她堅持到底,只能無奈地嘆息了一聲,他現在才明白江小樓的個性其實與當年的江乘天十分相似,外表看起來隨和,性子也很溫柔,但遇到自己堅持的事,那是九頭牛也拉不回來。想到江乘天當年打定主意躲避自己,再看看如今江小樓的模樣,謝康河慢慢道:“無論如何,伯父都會支持你。對了,剛剛接手的那些鋪子運轉還順利嗎?”
江小樓露出笑意:“小樓從前雖然沒有像大哥一樣到處跑,可也曾經幫着父親看過帳本,對帳面上的事情多少還懂得一些。至於鋪子那些掌櫃,能用則用,不能用就發還銀兩讓他們離開。不是什麼大事,小樓應付得來。”
更換主人,有些人卻是歡天喜地,有些人如喪考妣。因爲他們之中有些是江家的舊僕,有些則是更迭之時進入鋪子的新人。但江小樓卻一概不問,只是在數日內請來專人檢查賬簿,究竟有誰做了手腳,到底貪墨了多少銀子,平日裡做事誰勤快誰懶惰,一概查個清清楚楚。有了證據,當斷則斷,該趕走的絕不手軟,該獎勵的也不吝嗇。
當然,這也要多虧了她多年來在父親身邊的耳濡目染,否則一定無法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就接管十五家店鋪。商人的女兒,到底是會算賬的。謝康河欣慰點頭道:“你一下子裁掉了這麼多人,怕是會忙不過來,如果有需要隨時和我說,我從謝家鋪子裡調一些人手給你幫忙。”
江小樓聞言,面露欣喜:“那就先行謝過伯父了。”
謝康河點點頭,立刻開始盤算身邊值得推薦的人手,誰得用誰精明誰忠心,江家鋪子風雨飄搖,必須得使用靠得住的人。
從書房裡出來,江小樓迎頭遇見三小姐謝香。謝香身着銀紅色織錦梅花羅裙,頭上簪着耀眼的紅瑪瑙,臉上滿是笑意,上前親熱地挽着江小樓笑道:“小樓,聽說你盤下了許多店鋪,不知道什麼時候可以請我參觀一二。”
府中流傳消息說江小樓並不是真正的孤女,當年她父親留下了一大筆財富,所以如今纔可以過得這樣鮮亮。謝香左思右想既然江小樓這麼有錢,自然不會肖想謝家的財產,與她交好只有好處,沒有壞處,於是換了一副歡喜的面孔,表現極爲熱情。
十五家鋪面有四家珠寶店,四家米鋪,三家古董店,兩家錢莊,一家胭脂鋪,一家當鋪。謝香顯然是看中了珠寶店,想要上門去看。江小樓神色如常地微笑,雙眸瀲灩溫柔:“三小姐願意光臨,我自然是十分歡迎。”
謝香聞言,甜美的小嘴微微上翹:“既然這樣那我過兩日就去,到時候你可千萬不要推拒!”
江小樓淡淡一笑:“三小姐約好了時間,我親自作陪。”
謝香臉上的笑容更加燦爛,在她看來江小樓此刻已經不再是那個曾經試圖奪取謝家財產的惡人。如今的江小樓更像是一尊金菩薩,渾身金光燦燦。
送走了謝香,江小樓很快回到了畫樓。小蝶迎了上來,江小樓問道:“雪凝人呢?”
小蝶壓低聲音道:“雪凝小姐昨夜受了點風寒,身子不適,現在在正在屋子裡躺着,小姐是不是現在去叫她?”
江小樓搖了搖頭:“可有請大夫看過?”
小蝶應道:“請了,大夫正在開藥方。”眉眼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江小樓並未疑心,只是道:“那我去看看。”
兩人正說着話,卻見到一名身材修長的男子從花廳裡走來,恰好與江小樓面對面。江小樓一愣,旋即面上含笑:“原來是傅大夫。”
傅朝宣已經許久沒有見到江小樓,此刻她一襲玉色的裙子,亭亭站在自己的面前,優雅、嫺靜,看起來就如一株美麗的蓮花,使得他心頭微微顫動。最近這段時日,他像是突然得了失眠的病症,一躺下便眼睛一夜睜到天亮,白天什麼事都不能做,身子直打飄,精神也恍恍惚惚,他自己不明白便特意去找太無先生看病,結果卻被師傅趕了出來,說他得的是相思病,讓他自行想辦法。傅朝宣再清楚不過,自己這個病症就是江小樓惹出來的。
母親見他情況有異,特意介紹了許多漂亮的女子強逼着他上門相看,可是他天生不會演戲,更不會裝笑,對那些女子絲毫沒有熱情,只覺得沒有辦法溝通。思來想去,他還是找上了謝家……等他真正見到江小樓,卻感覺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小蝶連忙解釋:“小姐,奴婢出門請大夫,正巧碰上了傅大夫經過……”
巧合,世上哪裡有這樣的巧合,分明是他站在門口躊躇許久,不知是否應當上門,傅朝宣苦笑不已。
江小樓看他神色十分奇怪,不由問道:“傅大夫,雪凝的病怎麼樣了?”
傅朝宣從迷夢中驚醒,愣了,道:“你說什麼?”
江小樓滿面驚訝,傅朝宣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俊朗的面容一下子變得通紅。江小樓若有所覺,卻故作不知,只是柔聲道:“傅大夫,我是問雪凝的病情如何了。”
傅朝宣這才如夢初醒地道:“剛剛我已經給雪凝姑娘看過,她是偶爾染了風寒,身子有一些不適,我開兩劑藥下去,捂一捂,應當沒有什麼大礙的,你放心吧。”
江小樓白皙的面孔蒙上一層陰影:“這些時日雪凝的身子一直不是很好,偏偏她人又很倔強,即便是生了病也不肯讓別人知道。”
小蝶在一旁連忙插嘴道:“我好幾次從她房前走過,就聽見裡面有壓制的咳嗽聲,雪凝小姐是擔心我們小姐知道後擔憂,所以故意隱瞞。”
聽到她們這樣說,傅朝宣的神情變得凝重起來,他看了一眼酈雪凝禁閉的房門:“難怪我剛纔看她脈象虛浮,身體極弱……按照你們的說法,她的病情沒有絲毫好轉,反而一直在惡化,所以她才故意瞞着你們,不希望你們知道後爲她難受。我師傅的醫術天下無雙,連他都說救不好的人,我也是無能爲力。如今之計,只能先慢慢調養……”
江小樓沉默了許久,酈雪凝是她最好的朋友,也是在這個世上她爲數不多關心的人,如果雪凝有什麼意外,她一定會感到十分難過。她是個十分自私的人,明知道雪凝一直承受着病痛的折磨,也希望希望對方能活得久一些,再久一些。
傅朝宣見她如此,便追問道:“給你開的藥,現在還定時吃嗎?”
江小樓親自送傅朝宣出去,語氣十分溫和:“太無先生爲我開的藥,我一直都堅持吃,如今的精神已經好了許多,再也不會因爲打雷下雨就渾身疼痛了。”
傅朝宣心下略定,又提醒道:“雖然有所好轉,你也不可掉以輕心,師傅說了如果你能保持平和的心境,將來活到八十也並非不能。”
江小樓失笑:“我做事不留餘地,太過固執,殺孽不少,只怕難得壽終。”
她說話的時候,語氣平和,笑容美麗,顯然壓根不在意自己是否能夠長命百歲。
聽到這樣的話,傅朝宣心頭難受,他太瞭解江小樓了,自己根本就沒有辦法勸服她。俊朗面容帶了三分不自覺的柔情,道:“無論如何,我希望你能夠保重身體,不要辜負了我的……”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就瞧見江小樓眼含驚訝,立刻轉口道:“不要辜負了我師父的一番心意。”
小蝶在這邊聽得分明,想笑又不敢笑。在她看來,這位俊美大夫其實是一個很優秀的追求者,只不過他的個性太過溫文,只怕小姐不會很喜歡他,她目中流露出一些惋惜。
傅朝宣話音剛落,突然聽見一道聲音笑道:“我還在到處找你,原來你在這裡。”
兩人同時一愣,立刻向發出聲音的地方忘去。只見到前面站着一個美人,笑語嫣然,妙目流盼,身上繁複錦繡迎風而起,婀娜窈窕,令人挪不開眼。
謝月翹脣露出笑意:“小樓,原來你藏到這裡來了。”
剛纔她正在花園涼亭賞花,卻突然聽見不知何處傳來一點笑語。遙遙望去,只見到江小樓陪着一個身姿挺拔的青年走了過來,待看到那一身藍色的影子,不由自主便迎了上來。
江小樓微笑着介紹道:“大小姐,這位是傅大夫。”
謝月的目光落在傅朝宣的身上,浮光微動,笑意淺淺:“傅大夫。”
傅朝宣聲音低沉卻疏遠客氣:“見過謝小姐。”
江小樓發覺謝月眼中似有亮光閃過,略微一頓,才道:“這一位是京中有名的大夫,我特地請他來爲雪凝看病的。”
謝月的目光只是在傅朝宣面上略一停頓便移開,始終面帶微笑:“久仰大名。”
京中的名醫何其多,傅朝宣爲人十分低調,又過於年輕,很容易被淹沒在衆多白髮蒼蒼的大夫中,謝月從前其實並未聽說過他。但謝家歷來請的大夫都對酈雪凝的病症無能爲力,江小樓如此禮遇,親自送人出來,傅朝宣必定不簡單,她臉上的笑容更加婉約。
傅朝宣並沒有留意謝月,他只是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先告辭了。”說完他向江小樓默默一笑,轉身帶着藥童離去。
謝月望着他的背影,一時心事重重。等她回過頭來,才發現江小樓已經走過涼亭,不由焦急起來,立刻道:“小樓慢走,我還有話要問你”。
江小樓站住,轉過身,看着謝月急步而來,裙襬飄飄,淡然笑道:“大小姐,有什麼話要問嗎?”她早已看出謝月剛纔所言只是爲了排解偶遇的尷尬,並非真的是在找她。
不管謝月、謝香她們對江小樓如何熱情,她始終都是不冷不熱、不卑不亢,從不稱呼她們的閨名,一概以排行論之。這說明她的心底並沒有真的接受這些謝家人,謝月心裡很是清楚,然而她嬌媚的笑容卻絲毫不減,軟語道:“其實,我是有一事向求。”
江小樓聽着,眼底浮動漣漪:“大小姐,有什麼事需要小樓幫忙嗎?”
謝月思慮良久,終究藏不住羞赧,聲音微低:“其實也沒有什麼大事,只是剛纔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之前王姨娘總是說她的關節一到了陰雨天氣就會痠痛,這兩日病又嚴重了些,幾乎臥牀不起,我已經請了無數大夫,卻都瞧不好。不知道能不能請傅大夫……”
江小樓只是望住她並未做聲,直到把對方看得臉上發紅,才微微一笑道:“傅大夫如此年輕,大小姐會相信他嗎?”
謝月見她話語鬆動,這才舒了口氣:“能被小樓請來的大夫自然非同凡響,我也只是抱着試試的態度,若是不成那就算了,我再想法子去找其他人就是。”
江小樓真摯頷首:“他的確是一個醫術高明的大夫,又是太無先生的內傳弟子,區區關節痛應當不在話下。”
謝月眼睛發亮,瑩然笑了:“果真如此,那就先謝過了。”
江小樓笑容深邃,眸光明亮:“無須謝我,總還要讓謝大夫首肯纔是。”
謝月下意識道:“只要小樓你應允,謝大夫又怎麼會不答應,你們不是朋友嗎?”剛纔謝月在涼亭裡早已遠遠瞧見江小樓和傅朝宣有說有笑,謝月怕自己親自去請,傅朝宣不肯答應,但是換了江小樓卻大不一樣。
此刻見江小樓突然住口,神情莫名地望着自己,不由心頭一顫,連忙彌補道:“我……我也是替姨娘擔心。”
謝月的臉頰被霞光染透,紅了一片。
江小樓旁觀者清,便只是笑了笑:“好,大小姐放心。”
目送謝月離去,小蝶撇撇嘴道:“這位大小姐又在搞什麼名堂,小姐您瞧她是不是很古怪?”
江小樓悠然看了一眼天色,神色平靜:“大小姐似乎很喜歡傅大夫。”
小蝶滿面震驚:“怎麼會?”然後她仔細想想,又半信半疑道:“傅大夫年輕英俊,會招女子喜歡倒也不奇怪,聽說從前還發生過搶婚呢!”
江小樓眸子裡照入陽光,淡然嗯了一聲。
小蝶卻覺得不解:“可是大小姐心高氣傲,謝大夫不過是一個普通大夫,跟謝家的富貴無論如何也無法比較……”
江小樓微笑:“謝月曾經有一門極好的婚事,只可惜未婚夫還未成婚便突發疾病暴斃,她從待嫁之女變成了望門妨,處處受到排擠。與謝家門當戶對的人家是絕對不會接受謝月這種身份,普通人家她又無論如何都瞧不上。傅朝宣出身醫學世家,人又如此俊美,前途無量,當然值得託付終身。”
聽完江小樓的解釋,小蝶瞪大眼睛:“既然如此小姐你爲什麼要答應,豈不是把傅大夫送入虎口?”
江小樓戳了戳她的頭,道:“傻丫頭,話不是這樣說。人無完人,金無足赤,謝月雖然有一些小心思,卻算不得大奸大惡,若是傅大夫自己有心,倒也是一樁好姻緣。好了,我還要去鋪子一趟,你回去告訴雪凝讓她好好休息,我晚上再來看她。”
小蝶聞言馬上道:“那我陪小姐你一起去。”
江小樓搖頭:“沒有必要,我身邊已經有不少的護衛,你在家中陪着雪凝就好。”
謝家的馬車停在了博古齋的門口,江小樓下了車。掌櫃早已經站在臺階下頭等候,一見到她來了,臉上立刻堆起笑容道:“小姐,您請進。”
江小樓一步步上了臺階,她的面上原本罩着一層輕紗,一陣風吹來,掀開輕紗一角,引來路人紛紛駐足。如此年輕美麗的女子,竟然就是博古齋的掌櫃,如何不讓人驚歎!巷子的一角,靜靜停着一輛華麗的馬車,車中人瞧見江小樓進了博古齋,其中一名面容嬌美的少女幾乎是含恨怒視着,緊咬潔白貝齒:“禍害遺千年,她竟真的未死!”
她轉過頭,強行壓抑着眉宇間躍動的惱怒,道:“大嫂,你瞧見了沒?”
劉嫣心中一沉,袖中的手指越攥越緊,緊到連身體都開始微微顫抖:“真沒有想到,她居然還活着。”
秦甜兒滿目寒氣:“我去教訓她一頓!”
劉嫣卻一把抓住她:“你坐下!”
秦甜兒一愣,道:“大嫂,江小樓到現在還在和大哥見面,難道你就不擔心?她是蓄意報復,早有準備的。你可別忘了,當初我告訴過你,劉耀的死沒準和江小樓有什麼關係。”
劉嫣眼中有一閃而逝的妒恨,那嫉妒的汁液幾乎哽住喉嚨,神色在不經意間變得可怖。她低聲道:“不管如何,現在不宜聲張。”
秦甜兒牙關緊咬:“什麼不宜聲張,難道你怕她不成?你怕她,我可不怕!”說着她又要跳下馬車,卻被劉嫣死死拽住。
秦甜兒聲音發僵:“大嫂,你快放開我,她不過就是一個無依無靠的女人,爲什麼你要這樣畏懼。”
劉嫣深吸一口氣,眸子裡的冷色幾乎滿溢:“我且問你,你這樣怒氣衝衝闖入博古齋,要說什麼?”
秦甜兒被問得呆住:“說什麼?自然是說她——”秦甜兒接不下去了,沒錯,自己可以說什麼?江小樓和秦思的事情旁人不知內情,傳出去他們只會說劉嫣是一個妒婦,一點風流韻事就鬧得滿城風雨。當年江家的事好不容易纔平息下來,大哥現在是太子府上的常客,如果讓此事傳到太子耳中,於大哥不好,於秦家更是不好。
秦甜兒臉色比剛剛還要難看:“那就任由大哥繼續想着她,大嫂,你可真是大度!”
聽秦甜兒一副陰陽怪氣的語調,劉嫣臉色一沉,聲音裡添了寒霜:“我不是大度,只是江小樓一沒有犯法,二沒有犯錯,你這樣無緣無故衝上門,壓根就沒有發作的道理,只會被別人笑咱們不知禮數。你可別忘了,那些人在背後是怎麼說秦家的。”
秦甜兒的臉色忽青忽白,劉嫣說的沒錯,雖然秦府出了探花郎,秦思又成爲太子府的新貴,但他們畢竟只是出身商門,與那些真正的貴族相比略遜一籌。尤其是那些名門千金,聚在一起動輒嘲笑秦家是暴發戶,他們還沒有徹底站穩腳跟,此刻又送上許多話柄給別人議論,豈不是天大的笑話。劉嫣畢竟出身御史府,不是真的沒有腦子,比起秦甜兒來說她要聰明得多,私底下鬧歸鬧,卻很清楚大庭廣衆之下是沒辦法奈何江小樓的。
秦甜兒心頭越發憤憤不平:“我從小就不喜歡看到她,她總是那樣的猖狂,以爲自己容貌美麗、才華橫溢,好像全天下人都要圍着她轉一樣。”
劉嫣聞言只是淡淡一笑,她太瞭解自己這個小姑子的心事了,從前江小樓入秦府,秦家人如衆星捧月,對她十分友善,甚至連秦甜兒也被逼着不得不笑臉以待,可這仇卻是不知不覺結下了。秦甜兒作爲秦家的掌上明珠,自然不願任何一個人凌駕於她之上,偏江小樓還生得如此美貌,又是琴棋書畫樣樣皆通的才女,這麼一比,秦甜兒簡直就被比到地底下去了。而劉嫣卻完全不一樣,她出身高門,是真正的貴女,秦甜兒無論如何也不敢與她叫板,只敢盯着江小樓一個欺負。
欺善怕惡,就是秦甜兒的本性。劉嫣心底瞧不起她,面上反柔聲勸慰道:“妹妹你且放心,我不是糊塗的人,劉耀的事我一定會記着,絕對不會讓真兇逍遙法外。至於江小樓,有的是法子對付她。”
秦甜兒見她溫柔的神色不經意間露出幾分猙獰,愣了愣才道:“那我回去就告訴父親,讓他教訓大哥一頓!”
劉嫣連忙阻止:“好妹妹,我曉得你對大嫂的一片情意,我心領了,也謝謝你。只是千萬別說咱們今天到過這裡,對誰都不要說!”
秦甜兒只覺得劉嫣如此忍讓有些莫名其妙,眉頭緊蹙道:“爲什麼?”
劉嫣臉色陰冷可怕,聲音如同覆了厚厚冰霜:“我自然有手段對付她,你且等着瞧吧!”
劉嫣回到秦府,正巧撞見從花園裡走出來的秦思。劉嫣立刻頓住腳步,噙着莊重的笑,靜靜望着對方。
秦思只是淡淡點了點頭,便要從她身邊越過。
劉嫣柔聲道:“夫君,我有話要對你說,能否詳談?”
秦思一愣,略帶深思地看着她,他已經好久沒有進過劉嫣的房間,此刻劉嫣的突然示好,讓他有些意外。
劉嫣淡淡一笑,把秦思請進了自己的屋子,吩咐婢女沏茶。一切定下來之後,才柔情似水地望着他道:“若是你有心,我可以同意你迎娶江小樓。”
秦思俊美容顏微怔,眉頭蹙起:“你說什麼,江小樓她不是死了嗎?”
見秦思故作費解,一派雲淡風清,劉嫣心頭冷笑不已,面上卻是雲淡風輕:“你大概還不知道,我今天在街上遇見了江小樓,她如今是博古齋的老闆娘了。人比從前更加漂亮,也更加溫柔,一眼望去氣質大不一樣,我幾乎不敢認了。”
秦思聞言,才微微鬆了一口氣:“哦,竟然有這樣的事,實在叫人驚訝。”
劉嫣冷笑:不知道,不知道纔怪!她臉上的笑容卻像是一張溫柔的面具,一直掛着:“說實話,我一直心中不服,江小樓到底比我好在哪裡,居然讓你如此舍她不得。可是轉念一想,夫君你是念舊情的人,她從前受到許多苦楚,你同情、憐憫,想要補償,我完全都能理解。一句話,與其三個人都受煎熬,繼續毫無價值的耗下去,倒不如成全了你,等我們住到一處,你肯定會開心,做事也會振作精神。你心情好,我又有哪裡不開心?”
秦思打量着她,神色複雜:“你說的是真心話?”
劉嫣的笑容更加真誠:“自然是真的。”
秦思不放心道:“你不後悔?”
劉嫣嘆息一聲:“自然不後悔。”然而她察言觀色,又接着說下去道:“只是咱們秦家與江家畢竟有舊怨,我怕江小樓心思並不單純。夫君,你要想定主意,多留一個心眼,不要被她矇蔽了。”
秦思自信地笑道:“這一點你大可以放心,我還不至於連一個女子是真心還是假意都分不出來。你能如此大度,是我秦家的福氣。我真的很高興,可以娶到你這樣的賢妻。”
劉嫣臉上的笑容更加分明,幾乎是溫柔賢淑到了極致。
送走了秦思,劉嫣的臉色才徹底陰沉下來,她低聲吩咐身邊的楊媽媽道:“我讓你準備的事,可都準備好了嗎?”
楊媽媽立刻道:“大少夫人,這事奴婢總覺得心裡頭害怕,您瞧——是不是暫且緩一緩。”
劉嫣眸子轉厲,道:“當年母親讓你給我做陪房,就是要你經常替我出主意,分憂解勞!你瞧,不過是一點小事就嚇成這樣,母親真是信錯了你!”
楊媽媽心裡一緊,不由擦了一把額頭上的冷汗:“可這事實在是太——”
劉嫣已然站了起來,目光陰冷地望着她道:“你若是不肯做,我大可以安排其他的人手。明天你就回府去吧!”
楊媽媽一聽立刻着急道:“大少夫人,奴婢照辦,奴婢一定照辦!”
劉嫣這才露出一絲滿意的神情,她低聲道:“無論如何這件事一定要成功,你要想法設法安排好,切勿走露了風聲。”
楊媽媽連連點頭:“大少夫人放心,奴婢一定盡心竭力,把事情辦得漂漂亮亮的,不會叫任何人懷疑到咱們身上。”
小蝶看了一眼天色,正預備提醒江小樓應該回府了,卻瞧見小姐正用心地檢查賬目,便先去添了燈油。
江小樓剛剛翻過一頁,恍惚之間聽到外面傳來陣陣喧譁聲,還夾雜着女人的哭泣。剛開始她以爲是自己的幻覺,但那哭聲越來越大,間或傳來吆喝的聲音。她眉頭一皺,吩咐小蝶道:“出去瞧瞧。”
酈雪凝今天精神很好,特意陪着江小樓一起出來看鋪子,此時她也順着門口的方向望去,面帶疑惑。不一會兒,小蝶便回來了,輕聲稟報道:“小姐,外頭來了幾個乞丐,姚掌櫃已經去處理了,應該沒有大礙。”
江小樓繼續低下頭看手中的帳簿。然而聲音非但沒有停止反越來越大,江小樓看不下去,站起身來丟了帳本。小蝶連忙問道:“小姐,你這是要出去看看嗎?”
江小樓點頭,酈雪凝也站起身,開口道:“那我也陪你一起去。”
外面的天色已經漸漸黑了,月亮升上高空,藉着朦朧的燈籠,江小樓瞧見店門口正有幾個衣衫襤褸的人哭哭啼啼,掌櫃正吩咐小廝把他們驅遠一些。
酈雪凝道:“姚掌櫃,你這是做什麼?”
姚掌櫃一瞧驚動了兩個主子,連忙陪笑道:“二位小姐,不過是一羣要飯的,我要把他們趕出去,誰知他們卻哭哭啼啼死活也不肯走。二位放心,我馬上就把這裡清理乾淨。外面風大,且先進去喝杯熱茶吧!”
酈雪凝看着被掌櫃驅逐的幾個人,一個個皆是破衣爛衫,面如灰土,披散頭髮。如今天氣漸漸冷了,她穿着厚厚的襖裙和披風,在寒風之中仍舊有些瑟瑟發抖,這些人卻是赤腳,一眼望去都是紅腫的凍瘡和青紫,看起來十分可憐。她不由動了側隱之心,對掌櫃道:“這麼冷的天,他們是要做什麼?”
姚掌櫃道:“酈小姐,這些要飯的就是來討點飯,但他們不應該站在店門口耽擱了咱們的生意。”
酈雪凝看向江小樓,江小樓嘆了一口氣道:“給他們一些餅和熱湯,讓他們喝了再走吧。”
姚掌櫃猶猶豫豫:“可是這不合規矩吧,做生意最忌諱的就是這些上門討飯的人,不小心會佔了晦氣!”
掌櫃的顧慮說出來之後,小蝶卻看不慣他的嘴臉,道:“這店鋪是小姐的還是你的,小姐讓你給他們一些吃的,你卻推三阻四,未免太僭越了!”
姚掌櫃一愣,連忙道:“是,您說的是,我立刻照辦!”說完,姚掌櫃便趕忙進去吩咐小廝,迅速準備了一些熱湯和餅子,特意用大鐵桶盛着,一路拎了出來分發給這些乞討的人。
他們連連稱謝,三兩口就將熱湯給喝光了,大餅卻是不捨得吃,紛紛塞進懷裡。酈雪凝看着對方狼吞虎嚥的模樣,不由眼圈發紅。
江小樓笑道:“雪凝,你的心腸還是這樣善良。”
酈雪凝輕輕搖了搖頭:“這個世道,誰活下去都不容易。你瞧他們,有的人頭髮都白了,還要四處流浪、無家可歸,我只是覺得心裡難受。”
江小樓神色如常:“天下這種事情太多了,不是我心狠,只是管不過來。”
酈雪凝也明白這一點,只是柔聲道:“是,能盡一份力就盡一份力吧。”
江小樓望着那些衣衫襤褸的乞討者,又吩咐掌櫃取了一些餅出來。討飯人見到糧食,頃刻之間就把餅搶得精光。
京城乞丐成千,但卻不會成羣結隊,這些人有些奇怪。江小樓瞧他們大多數都是年老體弱,卻有一雙年近三十的夫妻,女人手中抱着一個孩子,說話卻是遼州口音。她不由心下三分詫異,主動問道:“你們是遼州人?”
那女子擡起頭來,卻是面黃肌瘦,神情萎靡,開口想要說什麼,卻又抱緊了自己懷中的孩子,垂下頭去一言不發。她旁邊的男人回答道:“是,我們是遼州人。因爲家鄉的田地被豪強給奪了,迫不得已這才背井離鄉來到這裡。”
江小樓聞言,細細打量那對夫妻一眼,神色莫名。酈雪凝看到這種情形,不由道:“遼州,豈不是你的故鄉?”
江小樓淡淡道:“不錯,我父親便是遼州人。當年他帶着我和大哥,一路從遼州遷進京城,說起來他們還算是我的老鄉。”
這邊動靜這麼大,孩子卻是一動不動地躺着,不哭不鬧,實在有些古怪。酈雪凝問道:“他怎麼了?”
那婦人終於開了口,滿臉焦急:“昨晚還好好的,可是今天卻叫不醒了!”
江小樓上前看了一眼那孩子,他應當有兩三歲了,但因爲一直忍飢挨餓,就只剩下一個大大的腦袋。她伸出手摸摸孩子的額頭,只覺得陣陣發燙。略一沉思,便回過頭對掌櫃道:“這孩子病了,去請一位大夫來。”
姚掌櫃臉上露出難色:“小姐,時辰不早了,您不是還要回府嗎?”
小蝶立刻噴了他一臉口水:“叫你去就去,說那麼多廢話做什麼!”
看到江小樓神情不善,姚掌櫃立刻說道:“是、是,我這就去辦。”他剛下臺階,卻陡然想起了一件事,轉頭問道:“小姐,要我請哪一家的大夫?”
給乞丐看病,誰家大夫都不肯來。
江小樓道:“去請南屏街的傅大夫,你只要向他說是江小樓相請,他一定會來的。”
掌櫃心裡嘀嘀咕咕,卻是親自去請人。江小樓這才吩咐人把那對夫妻領進了院子裡,至於其他人,她則是給了一些銀子,打發他們離去了。
那婦人一直死死抱着懷中的孩子,神色十分緊張。酈雪凝見她如此,目中不由自主也露出惻隱之色,頻頻向門外張望。
半個時辰後,傅朝宣滿面霜色地趕了進來,衆人才鬆了一口氣。
江小樓道:“傅大夫,這麼晚了還打擾您實在不好意思,只不過這孩子得了病,一直都沒有甦醒,我怕他有什麼事,所以纔會讓你來看診。”
傅朝宣還以爲是江小樓出了事,急得後背發涼,卻沒想到是這種情形,不由一愣。很快,他便醒悟過來,認真給孩子看起病來。
酈雪凝在一旁看着這對陌生夫妻,到底覺得有些不妥,低聲道:“小樓,給孩子看了病,就讓他們離開吧。咱們不適合收留陌生人——”
江小樓看了她一眼,只見她晶瑩眼底滿是關懷,知道她是發自內心的警醒,不由脣角微翹,投下讚許的眼神,聲音卻尋常:“不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