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小樓得到這一本佛經之後,便一直默默誦讀,連睡覺的時候都放在枕邊。胥卒一再嘲笑她,因爲她的身體狀況沒有因爲信佛而好轉,相反,她病得更嚴重了。高燒不退,甚至開始劇烈的咳嗽。這種咳嗽破壞了她的喉嚨,連說話的時候嗓音都十分沙啞。送來的食物她都不能碰,只能喝一點清水和少量的稀粥,嚴鳳雅怕她真的死去,又邀請傅朝宣來監獄看診。可是這一次,他以事情太多而拒絕了。
直到傍晚,江小樓也沒有得到預先應該來看望她的傅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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胥卒冷嘲道:“看,你的花容月貌這回也不管用了,傅大夫看到你都想吐!”
江小樓只是平靜地躺在牀上,脣角微微翹起。傅朝宣不來,若非真的有事,就是在故意躲避。他害怕她,畏懼她,擔心靠近她會改變原先的看法。或者說,她的計劃已經成功一半了。
第四天就這樣過去,距離死亡之約,只剩下六天。如果六天後她無法成功,就一定會命喪此地。
蜘蛛的網被一隻大飛蟲撞破,有了一個很大的洞,它緊鑼密鼓地爬來爬去,忙着修補舊網。
第五天,她終於看到傅朝宣走了進來,然而這位年輕的大夫面色蒼白,眼睛裡似乎有點迷茫。他照着往常一樣替她搭脈,然後彷彿不經意地道:“聽說你姓江,江承天是你什麼人?”
“那是我過世的父親。”江小樓聲音溫和地說,“你知道他麼?”
她的聲音柔和,卻十分沙啞,叫他心頭一跳,不自覺地低下了頭:“是的,我知道他,他這一生做了很多好事,修橋、鋪路、造福百姓,他是個大善人,在不少寺廟裡都有他的長生牌位。”
江小樓向他投注的目光意味深長:“這麼說,你去打聽了。”
傅朝宣沒辦法否認,他迫切地想要知道江小樓到底是什麼樣的背景,京兆尹隱瞞的很嚴實,消息沒有傳遞出去,監獄裡的人也大多議論紛紛,卻沒人真正知道江小樓的真正來歷。他是個極爲聰明的人,故作不覺地從嚴鳳雅那裡套話,瞭解江小樓的身世,隨後他出去四處打聽,纔得到了一點蛛絲馬跡。
江承天是一個善良的商人,做了許多好事,他的女兒原本是秦家未來的兒媳,秦思卻琵琶別抱,可以想見江小樓的憤怒,那麼她意圖殺人的事情就有了理由。
“不管如何,你不該玷污你父親的英名。”他這樣責備,聲音卻非常溫柔,臉上的厭惡不知不覺消失了。
江小樓輕輕一笑,眼前這個人已經不知不覺向她邁出了一步,她要做的是讓他走一步、再一步。所以,她誠懇地道:“我沒有殺人。”
她的眼神、言語、舉動,都是那樣的真誠,她扮演的是一個對佛祖有着虔誠信仰的女子,只可惜——當初那個信仰佛祖的江小樓已經死了。
“你以爲我會相信這些淺薄的話嗎?若是你真的無辜,樑大人又爲何要冤枉你,難道他試圖從你身上得到什麼好處,還是有人在威逼利用?”他十分不解,這樣的不解一直困擾着他,令他坐立難安。
江小樓神色平靜,脣邊帶着文雅的笑:“你真的不知道樑慶要做什麼嗎?”
“我不知道,他只是讓我來替你治病。”
“可是,你也替他治病,深得他的信任。”
“我沒必要騙你,信佛的人不會說謊,這是要下地獄的。”傅朝宣皺眉。
“那就是樑慶隱瞞的太好,他希望得到我江家的財富,所以設計陷害,希望我死在這裡。”
“這不是事實!”他反駁道,“你現在還活着,並且他們千方百計讓你活下去。”
江小樓嘆息着:“是的,因爲他們還沒有從我口中得到江家財產的下落,所以我自然不會死。”
傅朝宣的臉色變得難看起來:“我不相信樑大人會做這種事!”
“你是個大夫,不是官員,我不求你相信,因爲你是否相信對這件事都沒有任何幫助。或許你是他的同謀——意圖從我身上套取什麼情報。”她的神色閃動,變得不安,充滿了懷疑。
傅朝宣的臉立刻漲紅了,目光迸火:“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我如果跟他是同謀,壓根不需要費盡心思替你看診!”
他說完這句話,突然憤怒起來,快速站起身就要往外走,然而胥卒此時走到了牢房門口,她充滿懷疑地向內看了過來。
江小樓的心就在此刻猛然一頓,這是一個賭注,極爲危險,如果傅朝宣將她所說的一切都透露出去,她可能無法實施下一步的計劃。但如果賭贏了,她就一定能順利達到目的。
於是,她用一雙懇求的眼睛盯着他看。
“我口渴了,倒一杯水來。”他最終頹然地對着胥卒這樣說道。
隨後,江小樓聽見胥卒腳步聲漸漸遠去了。傅朝宣不再和她說任何一句話,在喝了一杯水之後,沉默地離開了。
在傅朝宣離開後一個時辰,樑慶到了。
江小樓有一瞬間的緊張,她必須做好準備,防止傅朝宣說出了什麼,那樣她就得走另外一條路,費的心思也更多。然而樑慶只是微笑着道:“這份證供,如果到時候你不肯畫押,有人會幫助你畫押的。”
江小樓看了一眼,是謀反的證供。
她冷笑起來:“樑大人,你這是預備造假麼?”
“假亦真時真亦假,只要我願意,這就是真的。江家人會成爲謀逆,那些與你們家無關的族人也會跟着一起遭殃,九族……嘖嘖,這可不是一兩百人。”
江小樓笑了:“那大人可要記得,秦家曾經與我江家有兒女之約,千萬別放過他們。”
樑慶一瞬間沉下了臉:“江小樓,你真是死性不改。在監獄裡呆了這麼久都認不清自己的身份,我倒是要看看,你還有多少本事能熬下去!”
他站起身,譏諷地冷笑了一聲,走了出去。
江小樓很清楚,她只剩下五天的時間。
但她沒有表現出焦躁的情緒,正相反,她無比鎮靜,默默等待,垂頭誦經。
胥卒的腳步從走廊盡頭走來,停在她的監獄面前,隨即嗤笑了一聲,離去了。
江小樓靜靜聽着腳步聲離去,她很清楚,年輕的胥卒暗中喜歡着俊美的大夫,她代替樑慶監視着自己,每次看到自己在念經,自然會告訴傅朝宣:那個女人又在做一些沒用的事情,犯罪就該受到懲罰,唸經又有什麼用。可笑的是,這個姑娘沒有發覺,她愛戀的人身上帶着濃重的檀香味道,手腕上還掛着一串佛珠,他是個佛教徒,很虔誠。
時間寥寥無幾,而傅朝宣一直毫無動靜,顯得格外安靜。
第六天,傅朝宣依舊來了,只是面色比往常看起來更難看,他盯着江小樓一會兒,才道:“你的病情一直沒有好轉,不能繼續在這種地方待下去了,否則會死的。”
他一直假裝自己無動於衷,但這六天來,他一直緊密關注着江小樓的身體狀況。她是一個美麗的年輕女子,有着世上最動聽的聲音,最皎潔的面孔,可是她卻被關在這個暗無天日的地方,他只能看着這一朵花慢慢枯萎。他是一個大夫,也是一個年輕的男人,這幾日他不自覺地受到她的衝擊,經受着良心的敲擊。他一直在思考她所說的話,悄悄派人去打聽江家的事,得到的不過隻言片語,卻讓他開始搖擺不定。
他不知道該相信誰,是樑慶,還是江小樓。他感到心慌意亂,矛盾的感情讓他舉棋不定,一邊是樑慶不斷告誡他的話,一邊是江小樓溫柔的傾訴,而後者顯然更有魅力。
江小樓看出了傅朝宣內心的複雜,察覺到對方強烈的矛盾掙扎,不錯,他對她升起了憐憫之心,對樑慶起了疑心,但她並沒有足夠的證據可以向他證明一切。她的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如果大夫願意幫助我,我可以活着從這裡走出去。”
傅朝宣渾身一震,猛然想起樑慶的警告;江小樓是一個妖女,她會利用人的弱點不惜一切達到目的,千萬不要被她誘惑了。這樣的話幾天來他反覆提醒自己,直到堅定了信念纔敢來到這裡,他是修心養性的佛教徒,沒有道理見死不救,既然她是病人,他就必須治好她,其他的一切都不要管。可現在,在這雙充滿魅力的眼睛面前,他的信心動搖了。
“我當然不會給大夫帶來麻煩,我只是需要你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幫助。佛祖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您要眼睜睜看着一個無辜的人死在這裡嗎?”她的聲音非常平和,帶着一種懇切的請求。
美貌,溫柔,善解人意,這些不過是江小樓的外衣,薄薄的一層皮相之下,隱藏的是暴戾和陰鷙的靈魂,然而誰能透過美麗的外表看到那個憤怒燃燒的靈魂,誰又抗拒這樣美好的誘惑?
“我……雖然很同情你,但你畢竟是個犯人,我不能肯定你的清白,也不能審判你的罪過,更不能揹着樑大人幫助你。”他猶豫再三,還是搖頭。
“你自己有眼睛,”她嘆息着道,“但你卻裝作自己看不見,如果我真的有罪,他們手上已經握有足夠的證據,爲什麼不直接判罪?一切的罪名不過是莫須有的,我唯一的罪過就是不肯認罪,不肯交出江家的財產。其實樑慶的所作所爲,你不會毫無察覺,爲什麼還是不敢承認,執着的要認爲我有罪呢?”
傅朝宣的牙關緊咬,額頭上隱隱露出青筋。
江小樓笑了,輕輕摸索着佛經的封面,動作輕柔:“大夫,你有忠於內心活着嗎?”
傅朝宣見她不再對剛纔的話題窮追不捨,似乎鬆了一口氣:“忠於內心,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實在太困難了。”
“難嗎?”江小樓清亮的眼睛望着他,帶着質詢。
傅朝宣嘆息:“如果所有人都隨心所欲,這個世界的秩序會變得很混亂,所以京城需要樑慶這樣的人,我知道很多人在背後說他冷酷無情,執法嚴苛,但如果沒有他,只會更糟糕。”
江小樓輕輕搖了搖頭,笑容中含着一絲難以隱藏的輕蔑。他蹙起眉心,忍不住問道:“你爲什麼笑?”
“我笑你可笑,你覺得樑慶的殘忍是在維持這個世界的秩序,我卻覺得他是一個濫殺無辜的劊子手。陛下依賴樑慶這樣的人是爲了維護皇權,而你呢?作爲一個救死扶傷的大夫,一個信奉佛祖的人,爲何也要被樑慶的假面具所欺騙?爲何明知道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對百姓的摧殘,是對良善的踐踏,爲什麼還要爲他辯解?”她明明是在責備,可神色卻依舊帶着溫柔和嫵媚。
他的心口瞬間好似被沸水燙過,一時之間滿面通紅,十分難受。他口口聲聲說不相信江小樓,事實上由不得他不信。她經歷的痛苦,樑慶的風聞,甚至是這監獄裡可怖的刑罰,都說明了樑慶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只不過,從前因爲樑慶的好言安慰,再加上他從未親眼目睹這一切的發生,蛛絲馬跡就這樣被他忽視了……如今被江小樓這樣當面指責,他心中愧悔交加。
“你是一個修佛的人,可佛是什麼,唸佛的目的又是什麼,爲了自我的修行,還是爲了普度衆人?”她這樣問道,眼眸閃閃發亮。
他一愣,隨即訥訥地道:“修佛是爲了脫離自我的境界,救渡衆生脫離苦海,從醫也是這樣,通過我的醫術,我可以救更多的人。”
“從醫你治好的只是病人的身體,可你無法治療病人的心靈。你知道地藏菩薩所說,地獄不空,誓不成佛的真實意義是什麼嗎?”江小樓目光在他身上停留很久,聲音婉轉,循循善誘,“菩薩知道,地獄永遠不會空,因爲人的慾念不會消失,地獄裡的惡鬼不會消失,造業的業力更不會消失。菩薩誓不成佛,是以自我的犧牲去普度衆生,他是用自身微弱的力量試圖去改變這個世界。換句話說,如果你醫治善良的人,他會去幫助更多的人,製造善念。可如果你幫助惡人,他會不斷傷害人命、製造惡念,大夫,我這樣說,您明白了嗎?”
傅朝宣完完全全的僵住了,幾乎已經喪失了語言的力量。江小樓的語氣十分溫和,神態更是溫柔,但這種溫柔中帶着一種魅惑人心的力量,讓他不由自主跟着她的思路繼續下去。
“樑慶殺死了我的兄長,爲了得到江家的財產,把我關進囚牢,使用種種刑罰,還要用一盆盆的髒水潑在我的身上。他使得一個無辜女子的名譽受損,尊嚴掃地,傅大夫,倘若您的母親,您的姐妹也淪落到我的處境,您會如何,袖手旁觀嗎?”江小樓的神色漸漸變得冷淡。
讓一個人放下屠刀不是難事,但想要讓他調轉槍頭,可就實在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了。但她很有信心,足可以應付一切的難題。從第一天開始,她便知道他是一個嚴於律己、刻板正直的人,甚至對年輕美貌的女子有着莫名的警惕心,或許這就是樑慶允許他來看診的緣故。樑慶遇事多慮,且又心存猜忌,選中傅朝宣,是因爲他不會輕易改變自己的原則和態度,更不會輕易地被她所迷惑。一個年輕女子的美貌和眼淚會有很大的殺傷力,但對眼前這個厭惡女性媚態的男人只會起到反作用。當然,他並非鐵石心腸,他信奉佛祖,身上總是帶着濃重的檀香味道。這是唯一的突破口,江小樓利用這一點來打破他看似無堅不摧的城牆。用平和虔誠的心態讓他相信她與他是同樣信奉佛祖的人,找到他內心的弱點,一天、兩天、三天……一點點去影響他、感染他、動搖他,直至最後控制他的思想。
她宛如一隻靈巧的蜘蛛,用她連綿不絕的絲,將傅朝宣卷進她的網中。
身爲女人,和男人並無不同,她應當比獅子更勇敢,比狐狸更狡猾,對背叛自己的人比蛇蠍更狠毒。可以慈悲向善,誠實溫和,但如果有需要,她也必須懂得拋棄一切優良品質改弦更張。總之,爲達目的,不擇手段。
傅朝宣竭力剋制自己,但依然感到額頭滲出大顆大顆的汗珠,他診治的是一個劊子手,一個屠殺無辜者的殺人兇手,這種想象讓他覺得渾身發麻。
江小樓觀察着他的神情,眼眸依舊清湛如水:“人是不可能救贖自我的,你知道樑慶成爲京兆尹之後的現狀麼?他的監獄裡,陷害、殺人一天都沒有停止過,這裡的監獄每天都要死四五十個無辜的人。屠殺百姓,在他看來是家常便飯。那些試圖彈劾他的人,從來沒有成功過。知道爲什麼?因爲陛下信任他,同時也需要他。只要他活着一天,就會有無數的人受到冤屈,墮入地獄。”
傅朝宣只覺得腦袋裡一團亂麻,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你……你……”
“如果您願意的話,請看看事實的真相。”她動作迅疾地解開裙袍,背過身去,將後背上的累累傷痕給他看。一道道可怖的疤痕已經裂開,張牙舞爪的留存於潔白如玉的皮膚上,蜿蜒遍佈,終身不滅。
這樣的場景,並無半絲旖旎之態,反而帶來一種恐怖的美感。
“這是——”他臉色發青,整個人如遭雷擊。
“就是樑慶的同盟者,我的仇人所爲。”江小樓重新披起衣衫,神色冷凝轉過臉來,重新面對着他,“那些人不顧我的求饒,無視我的痛苦,強行抓住我,將通紅的烙鐵、尖銳的鐵鉗、細密的針尖一一落在我的身上,使得我遍體鱗傷。那時候我哭得透不過氣來,幾乎失去了知覺,我拼命乞求佛祖,但佛祖無法救我。由於疼痛和恥辱,我有千百次想要就這樣死去。可我還活着,你知道爲什麼嗎?因爲我的生命並不是屬於我所有,這具血肉之軀,最初是由父母生養,我有義務使自己活得更幸福、更有意義,沒有權力毀滅自己的生命。我憎恨樑慶,並非爲我自己的仇怨,而是爲了更多無辜的人,如今我能堅定地活下來,是爲了替百姓除害。”
傅朝宣隱隱預料到了什麼,目光中逐漸露出一絲驚恐:“佛祖的教義是戒殺的,你真是瘋了——”
“不,大夫你行醫救人,救下的到底有限,這不過是小善,而如果有人成功殺死樑慶,等於救了無數人的性命。那不光是救贖他們的身體,更挽回了他們的靈魂和尊嚴,這纔是真正的大善。”她眼中暗暗流轉的光澤,帶着懾人的力量。
傅朝宣難以遏制地後退了數步,瞳孔驟然收縮,臉色血色一瞬間全部褪去,四肢變得僵硬。
江小樓分明瞧見,有豆大汗珠從他的臉頰滑落。
江小樓望着他,神色十分平靜。她很清楚,作爲一個救人性命的大夫,他被她的這種想法嚇壞了,殺人等於救人,她傳達的是這樣驚世駭俗的理念。而他分明是信了,卻又無法阻止自己產生強烈的罪惡感。所以,她微笑道:“這是我的想法,我預備要這樣去實施。大夫,你又是怎麼看的呢?”
他看着她,神情好似大半夜撞鬼一般驚駭無比:“我……我不可以違背戒令——”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世界,平日裡看到的都是自己想看的,聽到的都是自己想聽的。可即便是眼睛真切看到,也會不由自主加上自己的判斷,自己的思考。佛祖講修功德,是要求找到自己的本心,並且讓行爲順從本心。作爲一個人,痛苦的時候就應該哭泣,快樂的時候就應該歡笑,憤怒的時候就應該宣泄,這纔是人性,也是真正的本心。什麼秩序,什麼別人,都和本心無關。修行不拘一式,不困一境,這只是過程而已。人只要坦誠面對自己的內心就行了,這纔是真正的修行。”
“你到底想要說什麼?”他的眼底出現了一絲碎裂。
他的信仰,一點點地發生坍塌,儘管他不承認,可是在江小樓的目光前,哪怕是鋼鐵也要慢慢地碎裂。這樣的美人,如此的言語,帶着可怕的誘惑力和覆沒一切的力量。
他感覺到自己的心底,有一種同樣的情緒被她挑起,這種感覺早已在他的心底埋藏很久,他一直靠着教義將它壓抑下去,層層冰封。但是江小樓的話,一點點逼迫着那種感覺甦醒過來。
可他怎麼能?讀了那麼多年的佛經,爲什麼所有的壓制力和剋制力在她的面前變得如此不堪一擊!
“傅大夫,樑慶欺騙了你的信任,你對他同樣充滿怨恨和憤怒——”
“夠了,別再說胡話!”他像是知道她要說什麼,急速地打斷了。
“你既然深深憎恨着他的欺騙,爲什麼露出這樣的表情,爲什麼不肯承認自己的本心?因爲你修佛沒有到家,因爲你害怕面對自己的憤怒。”她聲音與平常的清雅無異,卻一步步地將他逼入死衚衕。
“我……完全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是嗎,但你應該是這樣想的啊。佛祖創造的世界應該是乾淨的,怎麼會變成如今這個模樣?真可憐啊,你一直很痛苦吧,竟然眼睜睜看着無數人受苦,還要繼續過着欺騙本心、欺騙自我的生活。”
他死死盯着她那張臉,一個勁搖頭,最終身子發軟,跌坐在地上:“我不會被你說服的……”
“所謂的秩序只是權貴的場面話,我們真正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件,不是你是否能被社會容納,而是你到底能否順從自己心意活下去,僅此而已。如果能除掉那些垃圾,這個世界會變得乾淨。禁忌只存在於這個皇權的世界,你看看動物的世界,它們是怎樣生活的?如果我是你,我會不遺餘力地去做自己應該做的事情。”
傅朝宣被這種駭人聽聞的話擊垮了,同時被她的循循善誘給誘惑了。沒錯,他的本心也是這樣想的,樑慶欺騙了他,傷害了那麼多無辜的人,可他卻身居高位、尸位素餐,自己還必須替這樣的人診治疾病……他是間接的兇手啊。
“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如果我早一點察覺,我可以想方設法阻止他!”他下意識地,喃喃地說道。
江小樓從他的眼中看到的是隱藏的怨憤,本不該屬於一個大夫,不該屬於一個佛教徒的怨憤。
誘他殺人,這是要墮入地獄的罪過,但江小樓並不後悔,因爲她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發自肺腑,而不僅僅是爲了誘導眼前的年輕男子。她怎麼想,就怎麼說,這就是她桀驁不馴的地方,因爲她不甘心受難,她要復仇。
“來吧,與我站在一起,把污染世界的人打倒,這並不難的。我也將與你在一起,打倒我們的敵人。”她帶着些微的溫柔,一字字道。
他全身癱軟,然而精神卻非常振奮,眼睛裡隱隱跳動着一種異樣的光彩:“對,我是他的大夫,這是佛祖賜於我的機會,最好的機會!”
江小樓輕輕地笑了起來,這笑容裡沒有絲毫的得意,只有溫柔可親,柔順體貼:“不,你首先要做的是安排好自己的退路,而不是急於求成。世上沒有一蹴而就的事情,只有保護好自己和家人,才能做到至善至美。”她的確是一個卑劣惡毒的女人,用一副善解人意的面孔去誘導他,可她不會送一個無辜的人入死地,她要的只是樑慶的性命。
傅朝宣的神情已經被一種興奮的情緒取代,他盯着她,極爲認真地道:“對,留有用的身軀,不能輕易損壞,這纔是佛家的教義。我必須先想到合適的方法,讓你成功離開這裡。”
第七天,江小樓的病情加重了,她身上的傷口雖然開始結痂,但身體的熱度更高,整個人開始出現昏迷的症狀,樑慶開始不安,他反覆催促傅朝宣加大藥量,不管如何一定要保住江小樓的性命。傅朝宣似乎盡了最大的努力,可還是沒辦法改變病情惡化的趨勢,最後他不得不好心建議樑慶把人從監獄裡暫時移到監獄後面的官衙廂房。樑慶剛開始十分猶豫,可想到把一個死人交給紫衣侯的下場,他不得不同意這個建議。對於病人來說,佈置簡陋的廂房肯定比環境極端惡劣的監獄要好得多。
江小樓並非是故意裝病,她的病情是真的,一直覺得身體忽冷忽熱,發着高燒。傅朝宣吩咐人抱來厚厚的被褥,讓江小樓躺下休息。在接下來的三個時辰內,她一直昏迷不醒,大部分時間陷入一種難以擺脫的夢境,昏昏沉沉。她甦醒的時候,發現傅朝宣正坐在她的身邊,垂頭替她鍼灸。發現她已清醒了,他收了針,微笑道:“你的高燒已經退了,一切都會好的。”
說完,他遞過來一碗黑漆漆的藥汁,江小樓皺了皺眉頭,依舊端起來一飲而盡。因爲舌頭髮苦,所以她根本沒有辦法分辨出藥汁到底是什麼樣的味道。
喝完藥,額頭有些汗津津的,可是身體卻沒有原先那樣痛苦,足可以證明傅朝宣的醫術很好。
“原先你所說的,信奉佛祖的事情是假的吧。”他突然這樣問道,眉眼中帶了一絲試探。
江小樓停頓片刻,此刻她完全可以用同樣的手段來矇蔽對方,她有這樣的能力和手段,可她不過道:“不,曾經是真的。”
她說的是曾經兩個字,這意味着她已經背棄了佛祖,不再信奉任何人了。傅朝宣一震,整個人似乎呆住,良久,他眼睛裡涌現出一絲惱怒:“所以,你之前都是在欺騙我嗎?”
江小樓冷冷地道:“我七歲跟着父親去廟中佈施,叩遍了所有佛像;八歲京城饑荒,父親開倉放糧救濟流民;十歲父親出資白銀千兩,爲百姓修築石橋。這些年我們江家行善好施,救濟許多窮人,做生意公平公正,儘量多結下善緣。爲何佛祖要降下災禍,讓我家破人亡?樑慶殺人無數,血債累累,爲什麼佛祖不懲罰他?”
傅朝宣咬牙道:“人在地上做事,佛在天上監察,世人如何犯罪,他都記在賬上。如同堤外洪水,慢慢往上升漲,大堤還未崩潰,世人以爲平安。直到決堤之日,就是審判之時。”
他用佛言來回答她,是希望她忍耐,江小樓卻望着他,目光堅定:“不,佛祖不能判,我來。你若不敢,我也要一個人做到底!”
傅朝宣面色陰晴不定,眼波急劇不安,看着她,內心變幻不定,半響都說不出話來。在監獄裡一時衝動的答應,現在他開始懷疑,開始動搖。
“我不強求你幫助我,但我會爲這件事盡到全力。”
“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一個人怎麼能做成這件事!”他神情一凜,目光鋒利掃過來,聲音也嚴厲幾分,卻難掩其中的關懷,“好,我答應幫忙,但不是爲了你,而是爲了無辜受害的百姓。現在你預備怎麼做,外面有多少人負責守衛着,你知道嗎?那些人一個個手持長劍,若是你有半點異動,就會死無葬身之地!”
江小樓聞聲,面上並無欣喜之色,只是平靜問道:“那麼,大夫你能夠按照我所說的一切去做嗎?”
傅朝宣目光微頓,落在她臉上。
她目不轉睛地看着他,神情極爲認真。
他只是鄭重地點頭:“我可以向佛祖起誓,一切都按照你所說的去做。那麼,第一步我應該怎麼做?”
江小樓須臾才緩緩一笑:“秋高氣爽,酒宴頻繁,想必樑大人身上的疹子又犯了吧……”
傅朝宣眸子一緊:“你怎麼會知道他得了什麼病?”
江小樓秋水明媚的眼睛眨了眨:“監獄的日子過得很慢,不管是犯人還是獄卒,都要爲自己尋找一點消遣。人人都在說,樑大人前些日子恐怕感染了風寒,又加上飲酒過量,臉上出了不少疹子,不能見風,所以不少案子都給擱置下來了,監獄裡的犯人們怨聲載道。”
“的確不假,樑慶身體其實不適飲酒,但官場上應酬很多,他經常會因爲喝酒過度而渾身起疹子,我在這方面獨有心得,所以他會特地請我來治病。只是這一次他渾身疹子都很嚴重,甚至蔓延到了臉上,實在是有礙觀瞻,只能暫時告假養病。”傅朝宣實話實說。
“傅大夫,這世上的疹子有太多種了,你能肯定他是因爲飲酒過敏而造成的嗎?”江小樓眼底碎芒瑩瑩。
傅朝宣微詫:“不是這個原因又是什麼?”
江小樓神色平淡如水:“慢慢想,你就應該知道會是什麼。”
傅朝宣越發不解,待見她笑容中頗有深意,才突地心頭一凜。她輕輕湊近,在他耳畔低語幾句。他回神時,深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呼出。
輕風縷縷,他站起身走到門邊,向外面守衛森嚴的衙役看了一眼,隨即迅速折回,輕聲道:“此事——一定要謹慎行事。”
江小樓輕輕一笑,妖嬈嬌媚:“大夫放心,只要你照我說的去做,一切都會很順利。”
樑慶因爲性情陰鷙,體內火氣淤積,每次飲酒後就會出現大規模的紅疹,但只要傅朝宣一劑藥喝下去,這紅疹一天就會全消了,可這一次情況卻完全不同,他一連喝了兩天藥,臉上的紅疹卻越發嚴重,甚至變成較大的紅色斑塊,嚴鳳雅急得團團轉,又請了傅朝宣來看,他照着往日裡的方子加重了藥量,然而樑慶原本的疹子並無轉好的跡象。
暫代一切事務的嚴鳳雅來看望樑慶,特意拉住傅朝宣:“傅大夫,我家大人究竟是怎麼回事?他的病情沒有好轉,反倒病得更厲害啊!”
傅朝宣見到是他,面露難色:“的確,從前只要一劑藥喝下去立刻便有好轉,這一回反倒加重了病情。”他若有似無地向帳子裡面正臥牀休息的樑慶看了一眼,低聲道,“嚴大人,能否借一步說話?”
嚴鳳雅從對方凝重的神情看出一絲不同尋常的意味,連忙將他引出了屋子:“大夫有話請直言。”
傅朝宣眉色凝重:“樑大人如今臉上的紅疹已經變成較大的紅色斑塊,斑塊表面十分粗糙,身上無法出汗……最要命的是,他剛剛告訴我,臉上有一種螞蟻在爬行的感覺……”
嚴鳳雅一時不作他想,只是疑惑道:“你的意思是——”
“我懷疑——他感染上了麻風病。”傅朝宣的眼眸氤氳出焦灼之態。
嚴鳳雅震愕,半晌才勃然大怒:“胡說,大人只是身上有點疹子,怎麼會是麻風病!”
傅朝宣面帶急切:“嚴大人,我雖然年紀不大,可醫術卻是祖傳的,若無七分把握,我是絕對不會在這裡胡說八道的!”
嚴鳳雅怒氣上涌,面孔發青:“大夫,我希望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麻風病可不是普通病症,你這樣的胡言亂語若被人傳出去……京城輿論素來極度可怕,到時候一定會人心惶惶!你自作聰明,想過後果嗎?!”
傅朝宣也怒,上前一步,毫不退縮:“《金匱要略》中說過,麻風病人剛開始會覺得皮膚淫淫苦癢如蟲行,或眼前見物如垂絲,或汗不流泄,或手足痠疼,鍼灸不痛,眼目流腫,內外生瘡,小便赤黃,尿有餘瀝,面無顏色,恍惚多忘……這些症狀,樑大人已經有大半,絕不可能是普通酒疹,你若是不信我,還是另請高明吧!”說罷,他轉身就要離去,嚴鳳雅頓時急了,一把拉住他的袖子:“大夫莫走,有話慢慢說!”
嚴鳳雅不是故意質疑,而是麻風病在大週一朝實在是人人談虎色變,他原本以爲樑慶不過是酒疹,萬萬想不到他竟然會有麻風病的症狀。他見傅朝宣說的斬釘截鐵,不由道:“大夫……麻風病不常見,大人怎會無緣無故染上,你說的可有十足把握?”
傅朝宣面色平靜,心中卻是暗暗焦急,他原本準備直接向衆人宣佈樑慶的病情,然而江小樓卻告訴他要先做兩件事。第一,在樑慶的藥方子裡面加上數種海鮮幹磨成的粉末。傅朝宣聽到這樣的主意嚇得夠嗆,樑慶原本就渾身起紅疹,加了海鮮傷口當然會潰爛紅腫,發癢難耐,將來就算檢查藥渣子都查不出東西,海鮮粉早已經融化在藥湯裡面被吞下了肚子,誰會猜到其中竟然有這樣的關節。第二,她要求他在嚴鳳雅的面前特意透露樑慶的病情,而非衆人跟前。
見對方還是不信,傅朝宣哼了一聲:“麻風病起之由,皆因冷熱交替,流入五臟,通徹骨髓,用力過度,飲食相違……大人肝臟受損,本來就不能飲酒,卻偏偏應酬極多,身體毒素越積越多,纔會到了這個地步。嚴大人,這種病從感染到發作有一段時間,他極有可能很早就感染上了,只是一直沒有發作。這事情非同小可,一定要儘早隔離,不要傳染給其他人。”
“隔離……現在?不……這不行!”嚴鳳雅一下子慌亂起來,神色變得極爲不穩。
“如果現在不隔離,將來會傳染給別人,嚴大人要如何交代?”傅朝宣神色嚴峻地提醒。
嚴鳳雅深知此事嚴重,大周律令規定,凡是京城的傳染病人都要送往癘遷所進行隔離,爲保護皇帝及朝廷官員,甚至規定官員家中發生傳染病,如有三個以上的親屬被傳染,即便官員自己沒有被傳染,也不得入宮,爲期一百日。而麻風並非普通傳染病,並不僅僅隔離了事……
傅朝宣一邊說,一邊端詳着對方神色。事實上他心中十分困惑,爲什麼江小樓只告訴嚴鳳雅,隔離了樑慶又如何,想要他的性命還是絕無可能。
這樣想着,面前突然浮現起江小樓的面孔,眸子晶瑩,笑靨如花。可是,她到底想要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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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義原文並非出自佛教,原文是:“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將到。人在地上做事,神在天上監察。世人如何犯罪,他都記在賬上。如同堤外洪水,慢慢往上升漲。大堤還未崩潰,世人以爲平安,直到決堤之日,就是審判之時。”
麻風病的記載出自《金匱要略》和《神農本草經》。
順便恭喜陌上花開同學也榮升狀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