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孤連城輕輕一笑,徑自舉杯將那毒酒一飲而盡。
皇后勃然變色,瞬間從座上站了起來:“獨孤連城,你幹什麼?”
獨孤連城的臉上帶着平靜的笑意,他看着皇后,淡淡地道:“娘娘,這門婚事原本就是我堅持,與小樓沒有任何關係,既然你非要如此,那我也只好替她去死。”
他的語氣與平日裡沒有任何不同,江小樓的心卻瞬間像是被什麼牽動了。
她不由側頭看着獨孤連城,眼底泛起一絲不可置信的神情,彷彿在問爲什麼。
然而他的目光直視前方,甚至沒有多看她一眼,長長的睫毛在他的面上投下一片剪影。
不知道爲什麼,她覺得自己呼吸有些不順暢。
皇后氣得臉色發白,幾乎站立不穩,頭痛欲裂之下勉強扶住了身邊女官的手,厲聲道:“好,你們真是做得太好了,不把我活活氣死不甘心是不是!”
獨孤連城面色沉靜:“娘娘,原本你可以得到兩個盟友,可你卻因爲一時之氣而要樹立兩個敵人,何苦。”
皇后死死盯着獨孤連城,良久都說不出話來。
整個大殿裡一片死寂,江小樓幾乎能聽到沙漏淅淅瀝瀝的聲音。此刻她的心情格外複雜,張了張嘴巴,卻是一句話都沒有說出來。
皇后的面色越發顯得衰敗,彷彿打敗了一場仗,終究她長嘆了一口氣,“滾出去,都給我滾出去!”
“可是解藥——”江小樓想要開口,獨孤連城卻向她搖了搖頭,只是靜靜行了一禮,旋即拉着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江小樓,快步向外走去。
兩人一直走到御花園才停下來,江小樓被冷風一吹,瞬間打了個寒顫:“你瘋了嗎?竟然連毒酒也敢喝。”
獨孤連城微微一笑,仿若一滴雨瞬間滴入平靜的眼底,漾起幾圈溫柔地漣漪。
江小樓看他如此,心中不免惶急:“爲什麼不回答,爲什麼要喝那杯酒!萬一毒發怎麼辦?”
獨孤連城平靜地聽着,勉力道:“我若不喝,你要如何。”
突然一陣頭暈目眩的感覺,令他幾乎無法站立,下意識地一手撐在旁邊的樹上,一口鮮血激涌而出,江小樓連忙雙手扶他,不由自主心頭一驚:“你——”
呼吸有些停滯,她的手指顫抖地撫上他的脣畔,擦去那一縷鮮血。
“我沒事。”獨孤連城強壓下胸口那股血腥之氣,寂靜望她,“我既然敢喝,就知道自己斷不會死,一個從小嚐遍天下毒藥的人,怎麼會這麼輕易就被毒死。”
江小樓呼吸像是要停止了一樣,面上流露出一絲驚奇,獨孤連城卻是處之泰然:“你忘了我曾經告訴過你,我是胎中帶毒的人。這麼多年來,爲了替我治病,太無先生不知道試了多少種毒藥,我是真正的百毒不侵。”
正因爲如此,皇后才提也不提解藥的事,就這麼放任他們離開。江小樓一顆失措的心,這才勉強平靜下來。她看着獨孤連城,不由自主道:“你可真是瘋子。”
獨孤連城卻笑了,他生就有一雙清澈明淨的眼睛,此刻更是幽深、溫柔,帶着一種複雜的情緒,淡淡將她籠罩其中。
江小樓暗地裡輕輕吸了一口氣,不知爲何有些畏懼面對他這樣的眼神。
生平不做虧心事,夜半敲門心不驚。江小樓沒有做虧心事,但她虧欠他太多,多得早已經還不清了。
獨孤連城望着她,神色溫柔,目光緊緊追隨着她的一舉一動。
他走近了一步,手輕輕擡起來,突然向她伸了過來,速度不緊不慢。
江小樓覺得他身上的藥香味道越來越近,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她下意識地後傾,眼睛帶着一抹淡淡的困惑。
他的眼睛絲毫也不移動地望着她,終於淡淡開了口:“你的發上有一片落葉。”
江小樓瞪大了眼睛,一時間幾乎沒能明白他到底說了什麼。
獨孤連城再開口的時候,平淡的語氣裡已經帶了一絲笑意:“瞧。”他的手已展開,露出掌心的一片微卷的葉子。
“現在,咱們可算把皇后娘娘得罪慘了。”江小樓心頭一動,卻是垂下眼睫,輕聲說道。
明明因爲咱們二字心中微暖,獨孤連城只是微笑:“我知道,你是爲了救我才答應婚事。”
江小樓眼中一閃,似要說什麼,可是話到嘴邊卻又咽了下去:“你助我良多,於情於理,都沒有棄你不顧的道理。”
獨孤連城卻輕笑了起來,眼神微黯:“是呀,縱然你是爲了報恩,我也很感激。”
“安筱韶出身高貴,才情出衆,還是京城數一數二的美人,你拒絕了她,當真不後悔麼?”她問出心頭長久的疑惑。
獨孤連城的眼睛始終盯着她,顯得格外專注:“我不後悔。”
如果江小樓足夠敏銳,她就會發現從始至終獨孤連城的眼睛都沒有離開過她。
他的外表平靜如水,俊美逼人,可眼底的神情卻是勢在必得。
然而面對江小樓的時候,他必須小心翼翼地收斂這份自信,換上一副溫情脈脈的外表。
她的眼底慢慢出現了一分困惑,一分連她自己都說不清的情愫。
良久,他卻勾起脣畔,漫不經心地一笑。笑容中滿是溫柔,讓人感覺到他的真誠:“走吧,該出宮了。”
皇后宮中,卻是一派風雨欲來,皇后頹然的表情已經變得無比冷酷:“原來這就是你的好兒子!”
話音剛落,從高大的屏風後走出了一箇中年女子。她一身尼姑袍,雍容的面孔卻是格外寧靜,她看着皇后,心頭一緊,面上反而微微一笑:“娘娘,你生氣了。”
皇后狠狠瞪了她一眼,蹙眉道:“我怎麼會不生氣,他簡直就是不要命!那是毒酒,他竟然仗着膽量喝了下去,真當我不會殺他麼?!”
淨空只是表情淡漠地望着她,沒有立刻回答。
“你告訴我,這是爲什麼?”皇后突然轉頭對着她,臉上似笑非笑,“他是鐵了心要跟我作對,原本我還想看在你的份上好好照顧他,可是現在麼,爛泥扶不上牆。”
整個大殿裡一片死寂,空氣中好像陡然增加了無形的重量,黃女官被這種危勢壓得垂下了頭,一聲也不敢吭。
然而,淨空卻是雙眸平靜如水,她看着皇后,臉上沒有半點畏懼。
“娘娘,這世上沒有任何人要背叛你。”
“沒有任何人背叛我?我作出這樣的決定,是全心全意爲了連城!安筱韶是什麼身份,江小樓又是什麼出身,她們兩人之間孰優孰劣,難道你作爲母親看不出來嗎?還是你也被她迷惑了,連是非好歹都分不清?”
淨空嘆了口氣:“安小姐再好,並非是他的心上人,爲何要逼着他結一門彼此都不願的親,難道娘娘是嫌世上的怨偶太少,非要添上這一對嗎?”
皇后深吸一口氣:“你明明知道醇親王身份特殊,若是要保住他的性命,定要尋找一個強有力的支柱,如果他能夠和安家的女兒成婚,我就可以放心的信賴、倚重他,安家也才能心無旁鶩地支持他,你明知道這意味着什麼,爲什麼還要還要幫助他忤逆我?”
淨空師太微微笑了笑:“那是因爲我瞭解他,沒有人比我更瞭解連城。他外表是一個安靜的孩子,骨子裡卻比誰都要倔強,如果娘娘勉強他,他情願一死。娘娘,小的時候父親曾經送了一匹馬兒給你,那匹馬是世間難得一見的名駒,你用盡了各種手段也無法將它馴服,最後馬兒奄奄一息地倒在草叢裡,很快就要死了。儘管如此,它還是不願意向任何人低頭,後來你是怎麼做的,還記得嗎?”
皇后微微怔住,一時沒了言語,良久,她纔回憶起很久之前發生的事。那時候,她有一匹心愛的野馬,可是不管她花費多少的心思,使了多少手段,那匹馬始終不肯供人騎乘,成爲別人胯下之物。後來當馬奄奄一息的時候,她又心痛又惱恨,幾次想要殺死那馬兒。
“父親說要將那匹馬處死,可是後來姐姐卻將那匹馬放了。”
淨空師太不再口稱娘娘,而是叫她姐姐。
皇后定定地看着淨空,神色逐漸恢復了平靜:“那又如何?”
淨空脣畔的笑意格外平和:“那是因爲姐姐有一顆慈愛之心,對於不能馴服的馬,你並沒有殺了它,而是將它放歸野外,饒它一條性命。對於一匹畜生尚且如此,對於心愛的孩子們,爲何要如此苛刻呢?”
皇后臉上憤怒的表情消失了,目中慢慢變得悲傷:“我早已經說過這是爲了他們好,結門不當戶不對的姻親,有可能會將他送上死路!你應當知道江小樓這個人有多麼複雜,她不但沒辦法幫助自己的丈夫,還會給他帶來別人的鄙夷和流言。”
淨空當然明白這一點,但她早已經勸說過獨孤連城,說過很多次,可是沒有一次成功。她是獨孤連城的母親,尚且無法逼他低頭,皇后又能如何?
說到底,他骨子裡的倔強絲毫也不遜於當年的德馨太子。
想到這裡,淨空臉上的神情不知不覺變得柔和:“當初姐姐之所以放過那匹馬,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德馨太子經過的時候看了一眼,他說了着實可惜這四個字。就因爲這四個字,姐姐立刻改變了主意。連城是他的兒子,也是世上唯一的血脈,哪怕看在他的份上,姐姐能夠饒恕連城嗎?”
皇后幾乎被噎住了,她瞪着自己這位庶出的妹妹,終於明白自己的心思其實根本沒能瞞過對方。她一時竟然覺得愧疚,爲了這份本不該有的情懷,她有些不敢面對眼前人的錯覺。終於,她冷冷地道:“如果我執意不肯呢?”
淨空笑了,她的笑容中有一絲理解和明悟:“姐姐,在這之前我已經阻止他無數次,可他回我的只有一句話。”
“哦,什麼話?”
淨空的聲音在這寂靜的大殿裡格外清晰:“他說一個人如果不能遵從自己心意活着,無異於行屍走肉。”
皇后嗤笑一聲:“獨孤連城比誰都知道你的弱點,或許咱們都輸了,他纔是那個最懂得人心的人。”
淨空不覺莞爾:“娘娘這兒說,是已經釋懷了嗎?”
皇后聲音聽起來含着一絲隱恨:“他到底要走什麼樣的路,我再也不想管了!”說完這一句,她的神色和緩了下來:“妹妹,以後你願意常進宮來陪我說說話嗎?”
淨空只是輕嘆一聲:“我已遁入空門,不該再管俗世中的事,但這次是爲了連城……不得不破例一次。娘娘,雖然我不能常常陪伴在你的身邊,但我一定會向佛祖請求保佑您平安喜樂,請恕我告退。”
看着淨空師太離去,皇后靜靜地坐着,面上浮現起一絲悲哀之色。
淨空說得不錯,哪怕她再怨恨獨孤連城,都必須原諒他,因爲對方是那個人的兒子,是他唯一的血脈。可是江小樓……她絕不會輕易原諒!
江小樓回到慶王府之後,慶王格外震驚,他沒想到得罪了皇后居然還能全身而退,忍不住問道:“娘娘招你入宮,可說起什麼了嗎?”
江小樓微微擡眸,笑得極爲溫和:“娘娘只是讓我陪她下了一局棋罷了。”
慶王滿面狐疑地盯着江小樓,顯然並不信任:“看來,你還沒有失去娘娘的寵愛。”
這話夠直白,江小樓笑容和煦,仿若沒聽見似的:“多謝父親關心,娘娘對我一如往昔。”
慶王心裡頭越發犯了嘀咕,皇后的心思大家看得都很明白,分明是要將安筱韶嫁給醇親王,江小樓橫插這一槓子,娘娘無論如何心裡都不會很痛快,可是她爲什麼還能全須全尾地回來?慶王苦思半天,不得其解。
江小樓向他行了個禮,徑直離去。
“哎,你——”慶王正想要再問兩句,人早已經沒了影子,他一咬牙,冷哼一聲。
院門口,慶王妃正在焦急的等待,見她回來急忙迎了上來:“你可回來了,我差點就要闖進宮去了。”
未經皇后召見,敢擅闖宮廷就是死罪。江小樓握住她的手,柔聲道:“母親不必擔心,事情都已經過去了。”
“真的嗎?”
江小樓安然點頭,神情靜謐而肯定。
慶王妃滿面疑惑:“皇后娘娘明明那麼震怒,後來爲什麼會改變主意。”
江小樓眼眸裡有熠熠閃動的光彩:“皇后剛開始轉不過彎,可當她發現自己的處境之後……就會改變主意的。”
“你這是什麼意思?”
江小樓主動解釋道:“皇后娘娘的如意算盤打得很好,她希望獨孤連城與安家聯姻,這樣一來就把醇親王綁在了安家的戰車上。安氏一族榮享太平已經很久了,雖然行事低調,可陛下未免不顧忌。您想想看,安筱韶出身名門,人品、才學皆是上上之選,陛下爲何不擇她爲太子妃,反而任由皇后一直壓着。”
慶王妃愣住了。
江小樓不緊不慢地分析給她聽:“因爲陛下很清楚安氏一族的權力不能太大,安家已經出了一個皇后,絕不可以再有第二個、第三個,所以安筱韶做不了太子妃。這一次皇后娘娘替他擇取醇親王,陛下也是不會答應的。娘娘自以爲是爲醇親王着想,卻不知她的舉動是在害他,站得越高,摔得越慘。醇親王與安家結親一方面是擡高了自己的地位,另一方面也會招來更多的攻擊。皇帝不管是出於對他的顧忌還是關愛,都絕不會恩准的。”
聯想起當時皇帝微妙的表情,慶王妃立刻明白過來,面上不由露出喜色,“對!你卻不同,你雖然是王爺的義女,可是根基太淺,不可能對皇權造成什麼威脅!”思及此,她長出了一口氣,“話雖如此,與皇后娘娘對着幹,都是一件很危險的事啊。”
江小樓何嘗不知道這一點,她也不想成爲皇后的眼中釘,但是她欠獨孤連城太多,這一回哪怕是刀山火海,她也非得陪他去闖。她微微笑了下:“勞累母親替我擔心,這一局雖然險象環生,最後卻能平安無事。可見我福大命大,老天庇佑。”
慶王妃點點頭,卻是輕嘆一聲:“唉,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見到慶王妃如此憂心忡忡,江小樓有心安慰,話還未曾出口,小蝶已經送了一張信箋過來。她展開一看,面上露出一絲驚訝。
“怎麼了?”
“楊夫人在信中請我儘快趕去閣老府。”
江小樓吩咐人立刻準備馬車,飛快向閣老府疾馳而去。待下了馬車,楊夫人竟然已經在門口等着,瞧見她來了連忙迎上來,難掩眼底焦慮:“來了就好,快去勸勸他吧,這個老頭子性情如此執拗,我怎麼說他都不肯聽。”
江小樓聞言點了點頭,跟隨楊夫人入了內宅。剛走到閣老臥房門口,就聽見一陣急促的咳嗽聲響起,她心頭打了個突,快步走了進去。
楊閣老躺臥在椅子上,面色青白,似乎有些喘不過氣來的模樣,呼吸也像深重的風箱,呼哧呼哧的響着。
這位老大人身子骨素來硬朗,從未有過這麼虛弱的時候,江小樓放緩了腳步,行至他的身側:“小樓見過閣老。”
楊閣老看她一眼,也不起身,只是擺了擺手道:“是你呀!唉,都是夫人的不是,我說過多少回了,不過是一點小病,何必大驚小怪的。”
楊夫人跟進來正巧聽見這一句,立刻嗔怪道:“這數十年來你哪一天誤過朝會,如今都七八日上不了朝了,還說是小病!”
楊閣老似乎想要開口爭辯,想了想卻又忍住:“既然來了,那就坐下來陪我聊聊吧。”
楊夫人親自端了一杯茶送到閣老的手上,他的手卻在不停顫抖,好容易才用左手按着右手將水送進口中。哆哆嗦嗦喝完茶,他似是喘了一口大氣,緩和了一下才向江小樓道:“今天找我有什麼事嗎?”
江小樓望着連喝水都費勁兒的楊閣老,面上卻浮起一絲溫柔的笑意:“難道一定要有事才能看望閣老嗎?”
楊閣老看着江小樓滿是狐疑。這些日子以來,楊閣老看得也很清楚,小樓這個孩子接近自己乃是別有所圖。她一而再再而三,不過是要藉助自己的力量站穩腳跟罷了。但世上有一種人,不論她說什麼做什麼,你都不會覺得她可惡。她不坑你、不騙你,做什麼都會明明白白的告訴你,並且將利益得失分析的清清楚楚,絕不會故意欺瞞。正是因爲如此楊閣老纔會很喜歡她,把她當成自己的學生一樣看待。
他呵呵笑了兩聲:“如此說來今日是特地來看望我的?”
江小樓目光變得更柔和:“母親聽說閣老病了,特意讓我送一隻好參來。”
“替我謝謝王妃的一片好意。”楊閣老說完這一句,又重重地咳嗽了起來,他的手下意識地撫在心口,顯然是有些喘不上氣來。
楊夫人連忙道:“你慢點說!”
楊閣老喘息了一陣,才緩和下來:“你瞧,年紀大了就是這樣,不過是受了點風寒就爬不起來牀了,這兩天稍微好一些,明日我就可以上朝了。”
江小樓和楊夫人對視一眼,看到了對方眼底的緊張與不安。她深吸一口氣,微笑着道:“閣老,您年紀也大了,該是到了安享晚年的時候,每日裡上朝處理國事,容易大動肝火,對你的病情很是不利,依小樓看來——”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就突然被楊閣老打斷了:“你也是來勸退的?”
江小樓眼神清亮亮的,直言不諱:“是,小樓是來勸退的。”
楊閣老似乎有點不敢置信:“你怎麼跟這老婆子一條心,如果我離開了京城,還有誰要護着你!”
江小樓緩緩伸出手來,握住了楊閣老的手,神情格外認真:“閣老,你我名爲師徒,我卻將你當做親生父親一樣看待。小樓命途多舛,無依無靠,若非閣老扶持,斷然不會有今天。得人恩果千年記,小樓永遠不會忘記閣老對我的關照與愛護,正因爲如此,我纔不能那樣自私。”
楊閣老怒瞪着楊夫人道:“你和她又說了什麼?”
楊夫人滿臉委屈:“我能說什麼?是小樓聽說你病了,便執意要來勸你,她是一片好意啊!”
楊閣老生起氣來,吹鬍子瞪眼道:“誰說我年紀大了,我一頓還能吃三碗飯,力氣也大得很——”話音未落,他竟突然咳嗆了起來。楊夫人趕緊上去拍着他的背,心疼地抱怨道:“都這把年紀了,火氣還那麼大!國家也不是你一個人撐起來的,沒了誰都得照樣過,可是你若有什麼三長兩短,我又該怎麼辦,爲何就不肯替你這位老妻好好想一想?”
楊閣老愣住,看着楊夫人一時無言。
江小樓看準時機,勸說道:“大夫七十而致事,您已經到了年紀,如果執意抓住官位不放,只怕別人又要以此爲藉口攻訐了。”
大周的官員七十而致事,楊閣老已經過了年紀,但他是三朝元老,只要一日不主動提出奏疏,皇帝當然不好意思開口趕人。官員致事其實是仕途生涯的必然歸宿,也是尋找之事。但是身在權利場中,想要抽身談何容易。楊閣老身份、地位樣樣皆有,還有無數人的敬重和仰慕,現在要他放棄這一切、卸甲歸田,只怕他心裡終究有些放不下,實屬人之常情。
當今太子與三皇子爭權,如果引發兵禍,黎民百姓都將置身於水深火熱,他不是捨不得自己的權位,而是擔心自己走後朝廷會亂成一團。楊閣老輕輕嘆了口氣:“我當然知道這一點,恐怕朝中也有不少人希望我早點滾蛋。可他們越是這麼幹,我越是要死撐着,非得看到海清河晏、歌舞昇平那一日!”
江小樓搖頭道:“閣老,誰也阻止不了皇子的爭鬥,您府上近日很不太平吧,太子和三皇子輪番上門,您還要繼續留下去嗎?如果將來不幸捲入儲君之爭,您一世清明又該怎麼辦?”
這句話一說,楊閣老愣住。
他骨子裡是清高的人,又是文壇泰斗,如果硬生生被皇子們拉下水,這輩子的清譽都會毀於一旦。左思右想,他終於動了心:“好,那我就先向陛下告假養病吧。”
見他話頭有所鬆動,楊夫人這才鬆了一口氣,向着江小樓感激地一笑。
送江小樓出來的時候,楊夫人拉着她的手道:“我們離開京城之後,你一個人要多加小心。”
江小樓只是微笑:“夫人放心,我不會有事的。”
“傻丫頭,你的處境我們怎能看不出來,老頭子執意不肯離開京城,也是因爲擔心你呀!如今你悖了皇后娘娘的意思,沒發現別人看你的眼神都變了麼?”
江小樓笑意分外溫柔,手輕輕收緊了:“我明白。”
楊夫人嘆息一聲:“你是一個堅強善良的姑娘,我希望你可以一生平安。”
江小樓緊了緊楊夫人的手,轉身下了臺階。上馬車之前,她回頭看了一眼,楊夫人還站在臺階上靜靜地看着自己,眼神中帶着留戀與不捨。
江小樓向她微微一笑,簾子落下,隔絕了她的目光。
江小樓比誰都清楚,楊閣老這一走,分明是雪上加霜啊。
傍晚時分,有華衣隨從送來一張帖子。江小樓打開一瞧,眼中似有一道光芒閃過:“母親,這是紫衣侯的邀約。”
慶王妃面上露出驚訝的神情,蕭冠雪從未邀請過慶王妃,此次爲何破例?她思忖了片刻,
江小樓滿面盈着淺淺的笑意:“人家誠心誠意來請,我們又何必拒人於千里之外。”
慶王妃看着她,忽而轉了口氣道:“也好,聽說那紫衣侯府金碧輝煌,絕不亞於皇宮的精緻奢侈,我到要看看究竟是個什麼模樣。”
江小樓若有所思道:“不過,蕭冠雪突然如此熱情,還叫我心頭犯疑呢……”
紫衣侯府位於京城東郊,佔地數十頃,環境格外清幽秀麗。此刻天氣已經漸漸熱了,碧波盪漾的湖心漂浮着青青的荷葉,粉色荷花競相向怒放。一彎曲水流觴繞過中庭,水邊上鋪着錦毯,設上雕漆矮几。矮几上擺放着美酒佳餚,賓客們三三兩兩坐着。席間斟酒的、端菜的全部都是美貌婢女,一個個皆穿着精美無雙的錦繡,戴着名貴的珠寶,裝飾打扮完全一樣,乍一瞧甚至分辨不出。
陣陣簫管吹出悠長的曲子,美麗的女子輕展舞姿,口中輕輕唱的曲子正是桃夭。
時隔這麼久,再一次聽到這個曲子,江小樓不自覺地望向首座上那個人。
蕭冠雪穿着一席紫衣,薄薄的脣邊掛着一絲笑意。
他的笑意很淡、很淺,甚至是帶着幾分惡意的期待。
很顯然,他希望看到江小樓失態,看到她發狂。
回憶如同潮水一般涌入她的腦海,沒有人比江小樓更熟悉這個府邸。她在這裡度過了惡夢般的生活,永遠也無法忘記這裡的每一天,每一個時辰。剛剛一路走來,她幾乎如踏在針尖上一般,每走一步都感覺到心臟有一種撕裂般的痛苦。如此的清晰而痛苦,叫人難以忍受,可是江小樓依舊站着,笑容也是一如往常,叫人看不出半點端倪。
蕭冠雪設宴邀她,本身便是一種挑釁,若她不來便是畏懼,若她來了便必須忍受。
蕭冠雪嘴角那笑意愈來愈深,擡眼時,那雙眼睛裡彷彿有惡毒的神情閃過。
江小樓移開目光,只是靜靜地欣賞歌舞,面上無限平靜。
跳舞的少女們一個個皆如出水蓮花般美麗溫柔,慶王妃不由感嘆道:“蕭冠雪奢侈至此,實在叫人歎爲觀止。”
江小樓輕輕閉了一下眼睛,很久之前,她也是這些美貌女子中的一員,要在這麼多客人面前拋頭露面、卑躬屈膝。可是現在,她身着華服坐在貴賓席上,受到衆人的仰慕和敬畏,身份地位發生了巨大的改變。
可是,江小樓永遠還是江小樓,她的外表和身份都發生了變化,但這顆心,從始至終沒有變過。
睜開眼睛,她回望蕭冠雪挑釁的眼神,脣畔的笑意亦漸漸加深。
蕭冠雪,咱們早晚要算這筆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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