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小樓,既然話已至此,該說的咱們就全都說清楚。我的親生母親只是宮中的一個宮女,當年曾在皇后娘娘身邊伺候過。她的個性十分溫和,當差很是小心,好像生來就是伺候人的。除去照顧皇后之外,她總是默默的一個人待着,學不會指手畫腳指揮別人,也從不說任何人一句閒話。皇后娘娘身體不好,她便盡心竭力伺候着,哪怕後來得到了陛下的寵幸,她也數年如一日,從無懈怠的時候。五歲的時候,我有一次瞧見母親去拜謁皇后,竟然不顧自己的妃嬪身份,主動替皇后娘娘修剪指甲……”
獨孤克的聲音很平靜,目光也只是落在遠處的岸邊。
“她單膝跪在地下,把皇后的腳抱在懷裡細心的剪。那時候我在想,我的親孃原來是個天生的奴婢,只懂得伺候別人。我從骨子裡瞧不起她,認定她是個奴才命,她與我說話,我也不理會,甚至把臉扭過去。宮中的妃嬪覺得我的母親不過是皇后娘娘身邊的一條狗,人人都很討厭她、鄙夷她。後來,皇后娘娘陪着陛下出宮祭天,人們在湖中打撈上來她的屍體。有人告訴我說她被人推下湖淹死了,打撈上來的時候眼睛都閉不上;還有人說她是因爲和宮中的妃子不睦,心情鬱結,投湖自盡的。”
江小樓沒有想到獨孤克會向她說這些,但她臉上的神情卻很認真,並未催促。果然獨孤克又繼續往下說道:“我知道,沒有人殺她,她只是熬不下去了,因爲宮中的生活十分痛苦,每個人都在等着找她的錯處,儘管她已經想方設法討好皇后娘娘,可皇后也不可能永遠照拂她。不過是有一個低賤的出身而已,別人便都認爲她不配獲得陛下的寵幸,站在一起擠兌她、讓她痛苦不堪。我一步一步,眼睜睜看着她邁向墳墓,這就是我身爲一個兒子對她做的事。”
江小樓聞言,目光筆直地看着對方道:“王美人是爲了保護三殿下,纔會對皇后卑躬屈膝,奴顏媚骨。”
獨孤克一愣,良久方纔出聲:“原來你已經什麼都知道了。”
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既然敢來赴宴,獨孤克何許人也,自然要整明白。江小樓只是笑而不語,並未回答。
獨孤克又繼續道:“出身低微的女子所生下的兒子,永遠都會被人瞧不起。哪怕我再努力,別人也不過指着我輕蔑地說一句,那是宮婢之子。”他說完停頓了片刻,不知想起了什麼,又墜入到如煙的往事之中去了。此刻的獨孤克,彷彿有些神經質,剛開始笑得很自然,笑到半截,面色又慢慢變得沉靜,心頭彷彿有什麼苦澀的東西正涌上來,“人在宮裡生活,不該問的不能問,不該說的不能說,彼此之間沒有一句真心話。每個人臉上都帶着一隻假面具,不可能把真心露出來。我小時候總覺得宮裡就像冰窖,讓人縮手縮腳的。後來離開了宮,我才覺得舒坦多了。”
江小樓靜靜望着他,眼底漸漸泛起一絲理解。身在帝王之家,享受人間富貴,卻也要承擔常人難以體會的痛苦。三皇子獨孤克出身卑微,勢力單薄,卻能經營到如今這個局面,已經是個非常之人了。只可惜——
“其實那天晚上你故意惹我討厭,我都看得出來。”
江小樓不覺挑了挑眉道:“哦,殿下知道?”
獨孤克面上一縷淡淡的笑:“剛開始我是真的不知道,可剛出門我就想到了。你是故意在我面前擺出一副強勢的模樣,想要讓我知難而退,對不對?”
江小樓眨了眨眼睛,長長的睫毛微微一抖,面孔美麗得令人心顫。
獨孤克滿是感慨地嘆息:“嫁給我不是什麼太好的選擇,因爲我沒有一個高貴的出身,也不是很受父皇的寵愛。若將來想要登上大寶,只怕還有一番苦鬥。”
這人沒別的好,倒真是不惹人討厭,江小樓有些明白他爲何能夠聚攏人心了……因爲他夠坦白,不諱言其短,是個真正的聰明人。既然如此,雙方開門見山更好,於是她輕笑道:“是啊,如果我成爲三皇子妃,只怕每日都要過得血雨腥風。”
聽到血雨腥風四個字,獨孤克不由失笑:“這形容倒貼切。不過,與此同時你也會獲得僅次於太子妃的尊榮與地位。皇后看似謙遜,卻是個手段厲害的女子,你能夠攀附上她,證明你的心機非常人可比。而且你極有野心,處心積慮地與太子爲敵。”
京城果然最不缺的就是聰明人,江小樓神色楚楚,笑容婉約:“三殿下果真知道很多事,你是要利用此事向我逼婚?”
“不,不是逼婚,只是想要條陳利害,讓你分清楚利弊。我是誠心誠意要迎娶你,此心天地可表。”
江小樓望着獨孤克,似是在觀察他所言是實是虛,竟然一語未發。
獨孤克似是極爲了解江小樓的心意:“只要你敬我重我輔佐我,早晚有一日我得到想要的,你也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這世上就再也無一人可以欺你辱你,明月郡主,我可以向你立下誓言——”
這賭注極大,賭贏了的誘惑也很誘人,世間女子所求不過一個真心實意的夫君,江小樓要的卻從來都不是這些……嫁給誰對她又有何區別,不過是爲了達成目的的重要手段罷了。左思右想,江小樓覺得很惋惜,不論是文才武功、談吐風度,獨孤克都是夫婿的上佳之選,但他的贏面不到三成,自己豁出去性命幫他、輔佐他,萬一最後失敗,才真叫血本無歸。
江小樓在這裡噼裡啪啦打着算盤,如同做生意一樣掂量着獨孤克,最後三下五除二下了決心,面上盈起一絲謙遜的笑:“殿下當然真心實意,可惜小樓是平凡女子,實在不堪與殿下匹配,只好辜負您的一番苦心了。”說完,她便動作輕盈地起身。
此刻畫舫已經劃回了湖邊停下,江小樓走出船艙,卻突然聽見一聲。
“明月郡主,請稍等。”獨孤克已經起身追到船艙門口,猶自不肯死心:“不要立刻就拒絕,這是一件對我們彼此都很有好處的事。我可以保證,婚後你有絕對的自由,不論是經營自己的商鋪,還是你想要對付敵人,我都會幫你。這世上有任何一個男人可以做到這一點嗎?”
江小樓眉梢一動,驀的笑了:“殿下說得很好,可惜我尋求的夫君卻不是你這樣的人。”
話說到這份上,她竟然毫不動容,獨孤克索性冷笑道:“此等機會千載難逢,你應該知道自己的身份,除我以外,何以憑藉?”
不管是慶王、慶王妃,以至獨孤克,他們三個人的口氣如出一轍。不錯,以江小樓商人之女的身份,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有嫁入皇室之機。若非是赫連笑遭了殃,只怕獨孤克也不好明目張膽更換自己的未婚妻。在衆人眼中,江小樓算是踩了狗屎運,撿了個大便宜。獨孤克再三思量,眉頭猛然一揚,神情變得認真起來:“或許你尋求的是……”他說到這裡,突然彷彿被自己的想法驚住了,“不會吧,明月郡主這麼聰明的人,也學那等凡俗蠢鈍女子要求個心愛的夫君?”
江小樓若果真像他以爲的那樣聰明,就應該權衡利弊,知道如何選擇纔是。可自己軟磨硬泡、條陳利害,對方依舊不爲所動。獨孤克很是知道一些閨閣千金,看多了話本小說,整日裡做白日夢,說什麼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的蠢話。世間男兒無不夢想着建功立業、求取榮華富貴,守着妻子的無非都是庸碌之人、無能之輩,偏偏就有無知少女聽信那等人的誆騙,信以爲真,以至於不顧家族利益、自身榮辱的比比皆是。如果江小樓真是這樣的愚蠢女子,倒是可以解釋她爲何不肯相從……
他仔細盯着對方,江小樓那張美麗的面孔,一雙眼睛燦如星辰,面上的笑容恬淡,叫人心折不已。
他的心頭立刻升起一種難以言喻的焦慮,不,江小樓不是那種蠢人。那麼,又是爲什麼?
獨孤克實在忍不住又勸說道:“如果你嫁給我,最起碼我可以保證你的正妃之位,將來更有說不盡的後福……郡主斟酌。”
獨孤克雖然說得無比隱諱,江小樓卻已經很明白了,對方是向她許以皇后之位,然而她只是向對方淡淡施了一禮,徑直向岸上走去。
江小樓下船之時,突聽身後之人朗聲道:“明月郡主,河豚雖然有毒,卻是天下至美之物,你不吃實在是太可惜了。”
江小樓聞言卻又轉過身來看着他,淡淡一笑:“殿下,吃東西也要講究緣分,看來我和這鮮美的河豚是沒有緣分的。”
馬車之上,江小樓落下了簾子,而臉上原本的淡雅笑容也瞬間消失了。小蝶擔憂地道:“小姐,我瞧那三殿下可沒有死心,咱們是不是想想法子?”
江小樓自然知道,獨孤克的執着超過她的想象啊……一勸二勸三勸,不達目的誓不罷休,此人真可謂是忍功了得,縱然不能奪得皇位,也將是太子的心腹大患。獨孤克尚且如此,其他皇子韜光養晦、隱忍不發,他們又在等待什麼,將來會有何等局面,誰都不得而知。
“這天下,遲早一日都要亂……”良久,江小樓才輕聲嘆息着道。
小蝶心頭一跳,再也不敢就這個話題繼續問下去。
很快便是年關,馬車一路走到大街上,南門、東門、綵衣巷、校平街這些地方,今天越發熱鬧非凡。綢緞莊、成衣鋪,南北貨和金銀首飾店前面都擠滿了人,裡面的人捧了滿懷的年貨衝出來,外面的人興沖沖往裡去,經常有人撞在一起,把東西全都掉在了地上。大多數人推着裝滿年貨的小車,年輕的後生則領着漂亮的小媳婦,衝進店鋪一頓哄買。每家每戶皆是人頭攢動,聲音嘈雜。大街上擺滿了臨時的攤子,有賣燈籠的,有賣春聯的,還有無數賣糕點的,以至於整條街上都漂浮着桃酥、麻餅、炸餅的香味,混雜着皁角的清香、爆竹的煙燻味,越發把過年的氣氛烘托到了極致。
小蝶深吸了一口氣,只覺得滿心都是甜絲絲的味道,不由笑道:“轉眼就要過年了,好香啊。”
江小樓輕輕點點頭,吩咐道:“既然出來了,吩咐車伕去金玉滿堂。”
“是,小姐。”
恰在此時,領頭的馬兒突然發出一陣驚天動地的嘶喊,車廂內猛然一震,只覺四壁都在晃動,小蝶尖叫一聲,頭暈目眩,幾乎被整個掀翻在地,堪堪才抓住江小樓的手臂,聲音都在發抖:“小姐!”
耳邊聽聞破空之聲,江小樓猛然掀開車簾,這才發現馬車與一支馬隊撞在了一起。因爲領頭一匹馬兒受了驚,所以纔會突然出了意外。若非車伕反應迅速,只怕現在馬車已經整個側翻在地。她不由微沉下臉,這是慶王府的馬車,何人敢如此大膽衝撞車駕。
對方的領頭之人十分年輕,一頭長及腰間的黑髮只是簡單的一束,一雙長眉斜深入鬢,眼神格外深邃,高挺的鼻樑下,嘴脣只是桀驁的抿着。一身黑色繡金的長袍,在金色的陽光中閃着耀目的光彩。他眉眼同樣向馬車的方向掃了過來,含着一種令人心顫的冷。這張臉,江小樓此生都不會忘記,竟就是大將軍裴宣。
江小樓目光落在車伕的身上,剛纔他竭力控制住馬車不瞬間側翻,然而這樣的舉動卻明顯激怒了對方,狠狠給了他一鞭子。那鞭力道極大,車伕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整個人就被巨大的撞擊力量抽飛了出去,此刻躺在地上口吐鮮血,面色一片慘白。她輕輕揚起了眉頭,“原來是裴大將軍。不知我的車伕哪裡得罪了你,竟至於如此狠毒。”
裴宣揚了揚手中鞭子,指着跌倒在一旁的車伕道:“因爲他不長眼睛,衝撞了我的坐騎,所以我纔要教訓他。”
他的話說得輕描淡寫,沒有一絲感情,彷彿一切皆是理所當然。江小樓的馬車順着車道行駛,一路避讓行人,並無半點逾矩之處,哪裡來的衝撞?分明是裴宣自己率衆撞了人,卻還要惡人先告狀,簡直是毫無廉恥之輩。原本不想立刻與他對上,可人家卻不願放過自己,真是冤家路窄。裴宣身上有一種隱藏的很好的殺氣,冰冷的眼底更是難藏傲氣。此人武功據傳當世第一,或許今日正好一試。但……她雖對楚漢有自信,卻不知裴宣武功深淺,不敢輕易拿楚漢去冒險。
誰知不待江小樓開口,楚漢便立刻站在了馬車之前,拔出長劍,筆直地指向裴宣道:“不得對郡主無禮,裴大將軍,請你立刻道歉!”
裴宣嗤笑了一聲,似是聽到了世上最可笑的事。而同一時間,楚漢面色一沉,手中長劍迅疾刺出,劍光如同一道閃電,頃刻之間已經到了裴宣面前。裴宣還未動彈,那劍已經到了他的咽喉之前,動作快得令人咋舌。
周圍的人第一時間看見這裡的衝突,紛紛退避三舍,神情驚恐。
裴宣的鐵鞭已然纏上長劍,楚漢只覺得瞬間有一股陰冷之氣撲面而來,就像是一根尖針,頃刻間徑直襲入他的心扉。啪地一聲,楚漢手中原本凌厲無比的長劍,竟然在衆人面前折成兩半。見那鐵鞭威力如此驚人,楚漢心頭一顫,反手將斷劍朝對方的頸項橫去。
就在這電光火石之間,裴宣冷冷一笑,徑直起身,懸立於馬上,楚漢完全撲了個空,心頭巨震,而裴宣卻手腕一轉,徑直扭住了楚漢的手腕,鬼魅般的一閃身,眨眼之間,他就如同蝶翼一般落在了楚漢的身後,眼底帶着一抹淡淡的嘲笑。而楚漢手中的斷劍還舉着,卻已經失去了眼前的目標。楚漢迎敵至今,從未遇見如此可怕之人,一種令人瘋狂的恐懼突然從心頭躍出,陡然感覺一種難以形容的寒意侵襲全身。
江小樓赫然發現裴宣的鐵鞭已經勒死了楚漢的咽喉,赫然一驚,大聲道:“楚漢,小心!”
膽小的人捂住了眼睛,幾乎不敢看這當街殺人的一幕,然而下一刻,裴宣的左手一抖,鐵鞭立刻鬆了些許,楚漢抓緊機會掙脫而出,正待轉身給予一擊,裴宣眼光一冷,一掌將楚漢打飛了出去,楚漢如同斷了線的風箏一般跌倒在地,竟口吐鮮血,幾乎爬不起來。小蝶驚呼一聲,快步地撲了過去:“楚漢大哥!”
楚漢卻勉強支撐起身體,大聲道:“公子小心。”
裴宣面前的是一位年輕的青衣公子,他面容俊美,笑容和煦,看起來彷彿是從陽光中走出來的,周身光華璀璨,耀人眼目。
“原來是醇親王。”裴宣的眼神冷冷落在對方的身上,“裴宣不過教訓一個不懂事的奴才,竟然勞動王爺大駕,果真稀奇。”
獨孤連城目光落在江小樓的身上,見她雖然面色微白,卻也沒有受傷,心頭不由一鬆。他本是個喜怒不形於色之人,縱然心中極憤,面上卻沒有半點不悅流出,只是淡淡道:“裴將軍不必客氣,這侍衛犯了何錯,竟讓將軍當街殺人?”
他的目光疏離冷淡,裴宣素來厭惡這些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王爺,原本對他也很是輕視,可與對方對視之時,只覺那道眼神又冷又深,完全與他俊美儒雅的面容判若兩人,不自覺心中一緊,心知醇親王絕非表面看去那般無害,面上便只是道:“這護衛膽敢冒犯我的威儀,今日我斷不能容他,請王爺莫管閒事!”
說完,裴宣冷笑一聲,已然丟下獨孤連城快步向楚漢而去,顯然是要將對方置之死地。
獨孤連城卻站在他的面前,恰好擋在他身前,一動不動。
裴宣是從戰場上下來的人,身上帶着一種可怕的血腥之氣,眼眸微微眯起的瞬間,會讓人有一種從頭寒到腳的畏懼,尋常人在他面前連站都站不住,便是王侯將相也要畏他三分。可獨孤連城只是目光平靜地看着他,眼神格外平靜,平靜得簡直過了份。不像是在看一個隨時可能拔刀殺人的屠夫,倒像是在看一個蠢笨如豬的孺子。
裴宣從未感覺到這種奇異的感覺,這世上居然有人膽敢用這樣的眼神望着他,簡直是可笑之至!想也不想,鐵鞭再次揮出,懷安大喝一聲,“公子,劍給你!”獨孤連城一揚手,長劍已經在他手中。
裴宣的武功十分高深,氣勢吞雲逐月,狠毒陰冷,鐵鞭徑直纏上獨孤連城的長劍,然而獨孤連城卻比他想象的要快得多,長劍透着肅殺之氣,三招兩式卻避開了他的鐵鞭。原本是一個儒雅高貴的公子,眼底隱藏的卻是重重殺機,他的劍法如同遊走的青龍,彷彿千軍萬馬撲面而來,凌冽殺氣,直衝雲霄。
王府的護衛輕聲道:“郡主,是不是要想方設法阻止他們?”
江小樓斜睨他們一眼,淡淡地道:“你以爲一旦加入戰團,還可以活着出來嗎?”
江小樓說的不錯,那兩人是真正的當世高手,如果貿貿然衝過去阻攔,不變成炮灰也會變成箭靶子,誰敢上去?
護衛訥訥地退到了一邊,滿面慚愧之色。他們的武功比楚漢差得遠了,更別提和那兩位相提並論,還是不要上去送死爲好。
獨孤連城的長劍速度極快,每一劍都刺在要害,光芒萬丈的長鞭同樣捲住了劍尖,可是——竟然無法抽動,裴宣的臉色變了,變得很蒼白。因爲他終於發現自己遇到了高手,甚至能夠感受到對方身上那種無堅不摧、不可抵禦的殺氣。如果不是他閃避的動作快,對方的長劍已經筆直釘入他的心臟。
從入京城第一天開始,裴宣曾經聽無數人談論醇親王。他們說他美姿容,善言笑,風度翩翩,溫柔識禮,明明繼承了皇室最尊貴的血統,卻有天底下最謙遜善良的心。可是如今他才發現,獨孤連城用這張溫柔儒雅的面孔欺騙了所有人——
一個真正無害的人,不會有這樣寒冷如冰的眼神。
一個毫無所求的人,不會有這樣強烈的勝負之念。
獨孤連城是真正想要殺他,而且有把握可以殺得了他的人。
裴宣的瞳孔在慢慢的收縮,因爲他感覺被自己鞭子纏繞的劍尖,以一種可怕的速度脫離了他的控制。從頭到尾,他壓根沒辦法遏制住對方的長劍,更找不到獨孤連城的一絲破綻。他只是忽然發現,自己的掌心、背後早已是冷汗涔涔,猛然收回鐵鞭,臉上揚起一抹古怪的笑容:“果然是當世高手,是我不自量力了。”
獨孤連城只是一如既往地微笑:“哪裡,是裴將軍承讓了。”
兩人同時收手,原本凌厲的殺氣瞬間消失,就像從來沒有發生過。
裴宣素來以爲自己天下無敵,可今天才發現,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區區京城居然藏着一位絕頂高手,而他卻以爲人家是文弱書生,簡直是平生大謬。他慢慢地垂下頭,看着自己的鞭子,脣畔的笑容慢慢淡了下去:“這條長鞭跟隨我很多年,死在鞭下的人不計其數。因爲殺的人太多,所以它本身已有了生命,渴望能夠嚐到鮮血,渴望別人死在鞭下。”
獨孤連城只是目光冷淡地注視着他,似乎已經預料到他要做什麼。
裴宣果然冷笑一聲:“只要我出手,就一定要殺人,有時連我自己都無法控制——”說完,他的長鞭一卷,竟將身邊裴府護衛赫然捲了過來,咔噠一聲,對方的脖子被當街扭斷。這一幕是何其血腥、何其可怖,簡直叫人驚顫不已。
護衛眼珠暴突,瞬間倒在了地上。黑紅色的鮮血流了滿街,江小樓此刻已經下了馬車,望着這一幕,輕輕蹙起了眉頭。剛纔距離太遠,她沒能看清楚,可現在她才發現這鐵鞭的奧秘。原來那並非一條尋常的鞭子,上面佈滿了細如牛毛的鋼針。當它捲上人的咽喉,一瞬間就可以捅出成千上萬個血窟窿。人頭,是在被鐵鞭纏上的時候滾落在地的,可見這鐵鞭的厲害。
躲在門板之後的百姓們面面相覷,驚恐得臉上都沒了血色。世間竟有此等殺人如麻的狂人,簡直是天底下最可怕的事。更可怕的是,裴府的護衛似乎早已習慣了裴宣此舉,面上沒有流露出絲毫的震驚或者悲傷的神情,彷彿死去的不是他們的同僚和朋友,不過是路邊的一條野狗,被他們英勇無敵的將軍無意中斬殺。
裴宣的臉孔素來十分冷靜,那雙眼睛也很銳利,從前每次看到他,江小樓就會不由自主覺得恐懼,甚至害怕得渾身發抖。不過那已經是過去的事情了,當一個人已經到了退無可退,沒有任何可以失去的時候,她就什麼都不再害怕了。所以當小蝶恐懼得連臉色都變了的時候,江小樓卻輕輕笑了起來。
在空寂的大街上,凜冽的寒風中,一個美人的微笑着實非常突兀,而且奇特。
尤其這個美人看起來弱不禁風,溫柔可愛,但她說出的話卻叫人更加驚奇。江小樓脣畔的笑意比春風還要溫柔:“裴大將軍,殺人是很痛快,可將來要打掃這條街的人就不太高興了。”
這是京城的最熱鬧的集市之一,負責守衛這裡安全的人便是京兆尹。
裴宣誤以爲江小樓是拿京兆尹來嚇唬自己,不由冷笑一聲:“明月郡主,我身邊的人全都是死士,他們的性命屬於我,哪怕京兆尹也是無權干涉的。”
江小樓輕輕嘆了一口氣:“我可不管這些,我在意的是錢。你與楚漢爭鬥的時候,連路邊的攤子都砸壞了七八個……楚漢是我的護衛,我願意替他承擔一半,但你剛纔打傷了我的車伕,又毀了王府的馬車,是不是應該賠償?”
所有人都驚訝地看着江小樓,幾乎以爲自己耳朵壞了,又或者這個美麗的女子一定是瘋了。誰敢跟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屠夫要錢,尤其這個人剛纔還打傷了她的侍衛,將她看做螻蟻一般踐踏。
可江小樓不但說了,還說得天經地義,不管她的語氣多麼柔和,也無法掩飾她在跟閻王討債的事實。
裴宣臉色一沉,正待發怒,卻聽見江小樓繼續輕描淡寫地道:“欠債還錢,天經地義,若裴大將軍不肯賠償,我只好去陛下面前好好說說這道理。陛下素來討厭那些藉機生事、恃寵而驕的人,如果百姓們聚衆告上一狀,將軍今天的心思可就落空了。”
裴宣目光一凝,看着江小樓竟然一時啞了。他萬萬想不到江小樓在生死關頭還敢跟他要錢,居然要的這麼理直氣壯、從容不迫。不過,江小樓有一點說的不錯,裴宣終究是要回戰場上去的,可是陛下壓根沒有放他離去的意思。正因如此,他纔想在京城中鬧出點事來。而恰在此刻就遇到了江小樓,他當然不可能殺了明月郡主,但她身邊的人呢?兩邊鬧大了,陛下自然會爲了安撫對方將自己逐出京城,到時候山高皇帝遠,海闊任魚遊。只有滿是血腥的戰場才更適合他。相反,他在京城束手束腳,什麼事都做不成。他本以爲楚漢很容易對付,卻不料中途殺出個獨孤連城,事情無形中鬧大了,牽連了周邊的百姓。如果明月郡主哭哭啼啼去皇帝那裡告狀,極可能如他所願,可如果是百姓們聯名上告,御史們會輕易放過他麼……他的臉上露出一絲嘲諷的笑意道:“可惜,今天我身上並沒有帶銀子。”
江小樓輕輕一笑道:“裴大將軍獲得了不少賞賜,怎麼會是個空殼子?”
裴宣冷冷地望着她,目中無限冷芒:“因爲我走在大街上,從來也沒有人敢向我要賠償費。”
江小樓一身狐皮大髦,寒風中卻是風姿綽約:“不管怎樣,弄壞了東西就要賠。你寫一張欠條,改日我派人上門去取。”
“欠條?”裴宣眉頭一皺,簡直都要開始佩服江小樓的勇氣了。
獨孤連城嘆了口氣,將長劍丟給懷安,懷安一把接住,滿面狐疑地盯着江小樓,剛纔裴宣殺雞儆猴,讓人周身都起了一層戰慄,誰敢與他爭辯。
江小樓慢條斯理道:“當然,今天身上沒有帶錢,不代表你府上沒有。”
裴宣眼底閃過一道扭曲的陰影:“我並未攜帶紙筆,如何寫?”
江小樓不動聲色:“你沒有,可我有啊。小蝶!”
小蝶終於反應過來,動作迅速地鑽進馬車,不一會兒就準備好了紙筆。
裴宣眉頭深深地皺了起來,不怒反笑:“寫多少?”
江小樓真的有仔細思索過這個問題,語氣顯得格外平靜:“慶王府的這輛馬車,車身用最好的香木打造而成,足足耗費了上等工匠一百日。車棚上的刺繡是翡翠堂的趙麗娘不眠不休地繡了三個月,乃是真正的妙方繡。對了,還有這四匹馬,都是從宛州運來,當今天下數一數二的良駒。如今我用慣了的車伕也受傷了,醫藥費也有不少。七七八八加起來,也不叫你賠償很多,白銀三千兩即可。至於沿街被你打翻的鋪子……你就寫欠條一萬兩吧。”
裴宣盯着江小樓,突然笑了起來:“明月郡主,不愧是出身商門,居然這麼會敲竹槓。”
江小樓笑了,她的笑容很溫婉、很和氣、很可愛,簡直明媚得過了分:“將軍過獎,一個商門之女,如不會做生意豈不是擺明了被人騙嗎?將軍若是捨不得,那咱們現在就進宮去見陛下。只是今天你鬧出的動靜可有點大,陛下一旦發怒,將軍最少有兩三年不得出京了。”
原本是準備惹事好被罰出去,誰料對方毫不退讓反將事情鬧大了……裴宣從前屢試屢成,此刻卻不得不承認招惹的並非常人,實在難纏得很。思及此,他輕輕笑了:“好,只管去我府上取錢就是。”
一萬兩足夠上千百姓吃喝兩年,裴宣卻連眼睛都不眨一下,果真寫了一萬兩銀子的欠條,丟給了小蝶,冷聲道:“明月郡主,現在可以了嗎?”
江小樓頰邊的黃金流蘇搖曳着燦爛的陽光,點點動人心魄:“請裴府的侍衛幫助我把馬車扶起來,送車伕去看病。哦,對了,不知你的護衛之中可有能夠駕車的,也得借一個給我。”
轉瞬之間,裴宣的面色已變,手背上青筋畢露。大街上每一個人都感覺到他的身上散發出一種逼人的殺意,他們的呼吸爲之一頓,渾身冷汗直冒,幾乎都發不出半點聲音來,可江小樓卻毫不猶豫地提出自己的要求,眼睛眨也不眨。
沒有人比她更清楚,獨孤連城的武功已經穩穩壓了裴宣一頭,他絕無可能再生事。所以,江小樓提出的所有要求,他都必須做到。得寸進尺,趁火打劫這種事,她素來做得得心應手,毫無愧疚。
裴宣的聲音幾乎是從齒縫中擠出來的,臉上的笑意也已經無比扭曲:“好。”
裴宣留下一名護衛,臨別時投下的眼神卻是落在獨孤連城的身上,然而對方沒有望他,只是正側頭向江小樓說話。呼吸微微一頓,裴宣的眼神陰沉了三分,抱拳道:“醇親王,後會有期。”語罷,帶領護衛策馬揚鞭而去。
待獨孤連城上了馬車,才輕聲笑道:“我素來不知道,原來你這麼會敲竹槓。”
江小樓近乎快意地笑出聲來:“可惜你出現的早了,不然好戲會更精彩。”
獨孤連城望着她,一時露出徵詢的眼神。
江小樓的眼瞳有一瞬間變得異常明亮,但很快那道光芒便沉寂下來,化爲幽深的冷銳:“裴宣用兵之果敢,行軍之詭異,作戰之兇狠,非一般將領可比。大周在各國之中最爲血腥好戰,因爲徹底執行軍功制度,所有的將領都是在戰爭中獲得晉升。裴宣雖然出身高貴,剛入伍的時候依舊只是小兵一個,在這種環境之下,他從一個步卒一步步憑藉輝煌的戰功走到今天,完全都是靠他自己的本事。因爲他善於騎馬射箭,武藝超羣,作戰的時候又格外勇猛果斷,素來是同輩中的拔尖高手,先後隨着當年的裴老將軍轉戰於大周各地消滅叛軍。但是裴宣這個人也有一個致命的弱點,就是他過於驕傲,而且十分殘暴。每每殺降不說,還總是屠戮無辜婦孺,甚至爲了取樂做出大烤活人之舉,不管被皇帝斥責多少次,裴宣卻依舊我行我素。唯一適合他的地方只有戰場,因爲那裡有真真正正肆無忌憚的殺戮。如今皇帝突然將他召回京城,一下子不能隨意殺人了,他自然拼了命想要逃離。從前他也是這樣,驚了蔡大人的馬,惹得人家在朝堂上破口大罵,陛下便讓他回了邊疆。今日他故技重施,我卻不是蔡大人,若你不來,我就要被嚇得臥病在牀,少則三月,多則半年,他若想要離去,絕非易事……”
“你的話,並不全對。”獨孤連城的脣畔慢慢浮起一絲淺淡的笑意。
“我哪裡錯了?”江小樓彷彿是愣住了。
“裴宣爲人殘忍好殺,在戰亂時候陛下自然可以用他,但如今各地叛軍已除,還留着這等將領在邊境,等於是製造混亂,所以他今天哪怕鬧翻了天,陛下也絕無可能放他離去。”獨孤連城顯然對皇帝的心思更爲了解,毫不猶豫地提醒她道。
江小樓眼珠子一轉,瞬間已經明白過來,心頭忍了忍,終究還是沒忍住:“你是說,陛下起了殺他之心?”
獨孤連城深深望着江小樓,眼底卻是穩操勝劵的冷靜:“小樓,裴宣是個功臣,陛下不會殺他,只會高官厚祿養着,以圖後效。”
“哦,”江小樓淡淡應了一聲,那雙彷彿盈着美麗水波的眼中浮起一絲冷笑,“這——可就由不得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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