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陽公主卻擋在顧流年面前,脣畔含着比花更嬌豔的笑:“怎麼,顧公子對明月郡主很有好感?”
顧流年看着江小樓的裙角消失在走廊盡頭,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
華陽公主習慣性地輕咬了一下舌尖,語氣變得有些酸:“她的確生得極美,可惜到底不是慶王的親生女兒。”
聽了這話,顧流年才微微側目,第一次正眼瞧着華陽公主。
被那樣奇異的眼神望着,華陽竟有一種遍體生寒的錯覺,只睜大一雙鳳目,慢條斯理道:“我只是替她可惜,美麗聰慧的姑娘若是有個高貴的出身,將來才能尋個好姻緣。”
顧流年的面孔在陽光下現出透明的質感,面上帶着笑,眼底卻無一分笑意:“多謝公主提醒,我還有事,先行告退。”
不待華陽說話,他便轉身就走。華陽恍惚了一下,等她回過神來,對方已經走得遠了。自出生以來還從未被如此忽視過,她不由自主攥緊了手心,卻突然聽見一道柔婉的聲音響起:“華陽,原來你在這裡。”
華陽公主一回頭,太子妃優雅的面容映入眼簾,一時不由語塞:“太子妃……”
太子妃早把剛纔那幕收進眼中,脣角只是微微上揚:“華陽啊華陽,你可是陛下最心愛的公主,無數優秀男兒等着你挑選,你選來選去卻挑上這樣一個人。我當然知道顧流年相貌俊美,可權海雖得陛下器重,終究是個……顧流年有這樣的義父,到底上不得檯面。華陽,你可得想清楚了……”
華陽俏臉微微沉了:“太子妃,你素來是個玲瓏心肝的人,怎也說出這樣的話來?父皇早已說過,挑選駙馬要看我的意思,我可不要那些無趣的名門公子,一個個瞧見我就像老鼠見了貓一樣,連擡頭說話都不敢,全都是廢物。”
太子妃桃花面上泛起無奈的笑,這華陽公主素來驕縱任性,從來不肯聽別人勸告。哪怕顧流年爬得再高,都沒辦法遮掩他低賤的出身,尋常豪門是絕不會選擇這樣的女婿,更遑論是皇帝的金枝玉葉。但她並未出言反駁,只是微笑道:“公主不要氣惱,我也是爲你着想,若你生氣,我不說就是。”
華陽公主終於忍不住問道:“太子妃,那位明月郡主爲何會獲得慶王妃賞識?”
太子妃勾起脣角,目光頗含深意:“江小樓原先不過是遼州一介商賈之女,後因與酈雪郡主的關係才攀上慶王府。皇后娘娘素來照應王妃,便應她所求給了一個明月郡主的封號。只可惜到底不是王爺親生女兒,在慶王府……立足不易。”
華陽公主目光閃爍了幾下,脣畔噙着起一絲譏諷:“出身如此低微,卻也能得到顧公子的青睞,當真是不簡單。”
不過寥寥數語,公主與生俱來的尊貴與跋扈已然展露無遺,太子妃的笑容一點一點散開,上前親熱地挽住對方手臂:“走吧,花園裡的戲馬上就要開鑼了。”
花園內精緻戲臺提名和暢二字,樑上皆用樺梨木雕刻瀝粉貼金,古樸大方、格調高雅。東南處設一假山,玲瓏剔透,周身多孔,水從假山下石孔中流出,匯成小池,戲臺一半便恍若架在池中。池邊廣植垂楊柳,越發顯得水波如綺,藻彩紛披。園內早已設好雅座,視線正對戲臺,衆人在婢女的引導下按着身份落座。
臺上已經演到偷桃一幕,猴王上場時戴草王盔,帽邊上繫着鵝黃綵綢,行動極爲靈活,偷桃動作酷似真猴。他一邊吃桃,一邊轉動着靈活的眼珠,不停地晃動着嘴巴,兩個耳朵還能前後扇動,引來衆人掌聲雷動,得了喝彩,他便又把後腦勺朝着觀衆,後腦勺繼續上下聳動,端得是活靈活現。一時引來太子大聲笑道:“演得好,賞!”
太子妃明明見到華陽公主漫不經心,眼睛總是不自覺向顧流年飄去,卻故作不覺道:“公主,這猴王演得極妙,他還有個耍雙鞭的絕學,您可千萬看仔細了!”
太子妃話音剛落,那猴王便把左手鞭尾朝下立在左腳尖上,拿右手鞭尾摁着左邊鞭頭,左腳把鞭頂起來,兩條鞭成爲一條直線,在腳尖上不停地轉動起來。觀衆們接連喝彩不斷,猴王越發使出十八般武藝,叫人看得目不暇接。他的扮相雖不是最好,卻很是能打,“地蹦”、“烏龍絞柱”、“虎跳前撲”都是極爲乾脆利落,待到高潮之時,他把金箍棒往地上一杵,騰空猛然竄上高臺,整場戲越發精彩萬分。
鑼鼓聲敲得越發密,衆人幾乎錯不開眼睛。
江小樓正坐着看戲,不意婢女上前替她換茶盞的時候,手中的茶壺無意傾斜,竟將滾燙的茶水一下子灑在了江小樓的身上。淺紫羅裙瞬間變成深紫色,那婢女吃了一驚,趕緊跪倒在地,畏懼道:“郡主,都怪奴婢不小心,求您恕罪!”
周圍的人都專注於看戲,注意到這裡的人並不多。
江小樓微微一笑,反倒和顏悅色地吩咐小蝶將她攙起:“沒關係,你起來吧。”
慶王妃瞧見,不由蹙起眉頭:“小蝶,可帶有備用的衣裳?”
王府經驗老道的媽媽早已特意來提點過,小姐出門定要準備好一切,遇到突發事件不能亂了陣腳。小蝶便立刻應道:“是,奴婢這就回馬車上取來。”
原本那倒茶的婢女滿面愧疚,眼底竟蓄起眼淚來:“郡主,奴婢帶您去客房候着。”
裙襬溼淋淋的,坐在這裡的確不像話,江小樓便與慶王妃招呼了一聲,轉頭道:“那就麻煩你了。”
婢女沒想到明月郡主如此和氣,一時感激不盡。
慶王妃也要起身,卻被江小樓輕輕按住,向她眨了眨眼睛:“母親好好看戲吧,我去去就回來。”
慶王府地位特殊,如果自己也離開的話很是扎眼,慶王妃思慮片刻,便吩咐朝雲隨侍在側。青衣婢女引着江小樓離席,衆人正聽得入迷,一時竟無多少人注意到這裡的動靜。唯獨上首陪在太子身側的謝瑜把一起盡收眼底,手指輕輕拂過茶盞光滑冰涼的邊緣,脣角慢慢浮起一絲若有似無的笑。
婢女引着她們穿過一座竹林,由西邊長廊一直往前走,很快便見到一座前後三進的院落。屋檐前設了一座紫藤架,紫藤枝繁葉茂,枝頭瓔珞點點,盪漾着誘人香氣。婢女躬身道:“郡主,您請進去休憩片刻,奴婢去領小蝶姑娘來。”
“去吧。”江小樓略一點頭,目送着青衣婢女匆匆離去。
院子裡走廊下站了一排青緞背心、白色羅裙的婢女,見到江小樓到來,立刻有人將她迎入,倒茶後便又躬身退到外面去等候。
不過稍等了片刻,小蝶便已經捧着一條柔粉色長裙趕到,只是有些猶豫道:“這顏色與小姐的簪子耳環倒是不配了,奴婢還是準備不周,小姐恕罪——”
江小樓輕輕一笑,道:“不礙事的,換上就好。”
小蝶便和朝雲一起伺候着江小樓換裙子,正在外衣衫帶揭開的瞬間,江小樓突然聽見窸窸窣窣的聲音,不由猛然轉頭,目光掃向精工細刻的美人屏風,聲音一下子冷到極致:“什麼人,出來!”
屋裡有人?!小蝶和朝雲面面相覷,一時驚駭到了極致。
一名錦衣公子果然從屏風後走了出來,一雙眸子斜長,脣瓣透出粉色,面目姣好如美貌少女,正是多日不見的吳子都。他手中還拎着一把摺扇,啪地一聲展開,微笑着朗聲道:“江小姐,好久不見。”
小蝶勃然變色:“你居然闖進這裡來,你要做什麼!?”
吳子都只是笑,一副風流恣意的模樣:“咱們分離時間不長,小蝶姑娘就把我給忘了嗎?哎,何必如此緊張!”
小蝶心頭警鐘大作,剛纔明明檢查過整個屋子,壓根是空無一人,現在這人又是從何處冒出來,她們不懂武功沒法察覺,楚漢到底幹什麼吃的!
江小樓面上的笑微微沉了,卻仍是隱忍不發:“你把楚漢如何了?”
吳子都斜斜望着江小樓,目光如同森冷的鷹隼:“早知道你身邊有武功高強的暗衛,我又怎麼會毫無準備,現在他只怕正在追蹤刺客,把你給忘了呢!”
“把我引到這裡來,你到底要做什麼?”江小樓心頭早已雪亮,面上卻仍舊是若無其事。
吳子都不得不佩服江小樓這種喜怒不形於色的本事,但在他看來這一切不過都是故作鎮定罷了,年輕美貌的明月郡主來客房換衣裳,衣衫半褪之時卻恰好被戶部尚書府公子撞見……若這香豔的消息流傳出去,明月郡主非得哭着喊着嫁給他不可。如果是個正經郡主,那他必定要迎娶來做妻,可偏偏江小樓不過是慶王義女,到時候他就要視心情而定了——
朝雲一時怒到極致:“這位公子,請你馬上出去!”
“晚了——太晚了,你家郡主心裡最清楚,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一旦被人發現,不知會引起多少流言蜚語。”吳子都好整以暇地一笑,面上無限得意。
江小樓黑白分明的眸子一瞬不瞬望定對方,幽然一笑:“你果真有把握?”
“這是自然,”吳子都笑容更深,“現在給你兩個選擇,一是老老實實嫁給我,我會給你一個正妻之位,過去的一切既往不咎。二是我待會兒大喊一聲,讓所有人都衝進來瞧瞧咱們這裡的熱鬧。嫁給尚書府嫡子,或是身敗名裂,江小樓你應該知道怎麼選。不過我要提醒你,我不是王鶴那個傻子,如果得不到,我寧願毀掉!”
遠處的鼓點三絃還在嘈嘈切切的響着,江小樓眸子裡幽光隱隱而現:“吳公子,你可要確信自己不要後悔纔是——”
“我若後悔,今天也不會出現在這裡。”吳子都毫不猶豫地道,從在國色天香樓的時候他便已經對她虎視眈眈,然而對方狡猾如狐,他施展渾身解數每次都被她想方設法逃脫,這回的大好時機若是再次放過,他豈非是天底下最大的傻子!江小樓固然聰明狡猾,但天下的女人有個最大的通病,一旦嫁了人便只能認命。冒一次險,得如此美人,他這本賬划算得很!
恰在此刻,東邊廂房的方向突然傳來尖叫之聲,那聲音極爲高亢尖銳,一時讓人心頭髮顫。外面腳步聲頓時凌亂起來,原本守在門外的人全都趕過去了。
江小樓凝眸望向吳子都:“我想吳公子應該可以向我解釋一下,外面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吳子都笑容滿面:“劉翰林的千金剛剛體虛暈倒,現在想必正受到王鶴的照顧。說起來原本出現在這裡的該是他,可惜他走錯了房間——”
江小樓心頭明徹,終於蹙起眉端:“連自己的朋友都能設計,吳公子果然不是一般人物。”
吳子都輕輕一笑:“何必說得這麼難聽,我們既然是好兄弟,他的心上人自然可以共享。怎麼樣郡主,東廂已經鬧開了,你希望這裡的事情也傳出去麼?”
吳子都是在威脅江小樓,他並不預備把這一切公佈給外人知道,戶部尚書府畢竟也是高門大戶,若貿然鬧出醜聞,對他本身的仕途沒什麼好處。他只是要讓江小樓明白,自己的名聲被牢牢掌握在對方手裡。取代王鶴後,故意將對方引到東廂,目的就是爲了殺雞儆猴,叫江小樓看看事情鬧大後的下場。若她不是蠢人,就該知道應當如何選擇。
吳子都見對方沉默不語,擡手搶過小蝶手上的腰帶,微微斂目:“若郡主點頭允諾,明日我就可以派人上門提親,若郡主要大聲喊叫,只恐必須委屈你做妾了!”
聽他說得如此可惡,小蝶幾乎咬碎了一口銀牙,恨不能撲上去把他撕碎,而江小樓卻微微一笑,好整以暇地走到一旁的桌前坐下。慢條斯理地給自己倒了一杯熱茶,動作優雅之極。東廂房的喧鬧聲越來越急促,這間屋子裡卻是一派寂靜。茶霧嫋嫋升起,朦朧了她的面容,讓她的神情看起來格外平靜且漠然。
吳子都一時有些驚訝,他沒想到江小樓居然半點也不畏懼,甚至沒有露出驚慌失措的神情,不由捏緊手中腰帶,上前一步,目光陰冷:“你是沒有聽到我的話,或者是你壓根就聽不懂!我必須提醒你,身爲王府的郡主,若被人發現與男子公然共處一室,不但你自己的閨譽毀之一旦,就連慶王府也會成爲衆矢之的!慶王妃那樣疼愛你,你總不會做出令她傷心失望的事吧?相反若是你應了,便可以坐着八擡大轎嫁到我府上,從前的不愉快我會全部抹煞,就當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你很清楚自己的出身和來路,我肯給你這樣的機會,已經是格外的恩惠了,你可千萬別不識擡舉!”
小蝶一時驚到了極處,呼吸都隨着急促起來,那腰帶被對方搶走,可就是個把柄,他完全不用擔心江小樓反悔——
江小樓突然輕笑一聲,含着冷笑又含着譏嘲。
吳子都神色一怔:“江小樓,你到底應還是不應!”
江小樓輕輕一嘆:“這出局原本是人家爲王鶴和我準備的,偏偏被你這樣一打岔,王鶴就得另娶他人,而我似乎也非得嫁給你不可了。”
吳子都頂了王鶴的缺,背後設計者倒也不會介意,橫豎要毀的都是江小樓的姻緣罷了。
聽她說得感慨,吳子都捏着腰帶的手指用力到骨節發白,目光極度陰鬱:“我的耐心有限,只數十下,若是你不應,那我現在就走出去,讓所有人都知道發生過什麼!”說完,他便在朝雲小蝶驚恐的眼神中,徑直向門外走去,“一、二、三、四……九!”在數到最後一聲的時候,他的手已經落在了門閂之上。江小樓毫無動作,更沒有阻止他的意思,吳子都心裡惡念陡生,把心一橫,徑直便要打開門閂,還未等他動作,腦後劇痛升起,他的瞳孔猛然睜大,砰地一聲向後栽倒在地上。人倒地的瞬間,兇器也陡然落地,竟是一方湖邊常見的石頭。
小蝶吃了一驚,陡然瞧見一道白色身影飄了進來,猶如一條白色游龍,動作行雲流水,才驚詫地道:“顧公子!”
顧流年上前抽出腰帶,輕輕放在桌上,望着江小樓道:“你當真不害怕?”
江小樓不覺微笑:“剛剛顧公子的衣裳已經露出了一角。”說着,她指了指房樑的方向,笑容更深道,“上面的風景想必很好,只是不知你和吳子都到底誰先來?”
顧流年聞言,脣角也忍不住帶了淡淡笑意:“身爲一個姑娘家,難道你半點防備之心都沒有?”
江小樓只是嘆息:“縱然他走出去,我也有法子叫他無法順心如意,又有什麼好憂心忡忡?”
顧流年微微蹙眉,卻瞧見窗口有一道高大身影輕輕一閃,瞬間明白過來:“難怪有恃無恐,看來你的護衛不是想象中那麼傻。”
江小樓抿了一口茶,神色淡然:“楚漢跟着我時間不短,被人坑多了,也就習慣成自然。”
聽到江小樓如此自信,顧流年不禁搖頭,哀嘆一聲:“看來我今日是多管閒事了,罷罷罷,我這就走。”
江小樓卻突然叫住了他:“顧公子既然來了,不妨順便善個後吧。”
顧流年眼底的幽暗,仿若有水光緩緩流動:“我要是幫你處理,你如何感謝我?”
江小樓冷笑一聲,茶盞輕輕擱在桌上:“我還未追究你偷窺的罪名,你倒來向我討謝?”
顧流年微微愕然,旋即面上微窘:“好吧,算我太過孟浪。”說完,他一手拎起吳子都的後領,快步走向窗邊,卻還不忘回頭眨了眨眼睛,對着楚漢笑道:“兄臺,借個光。”楚漢讓到一邊,他便徑直跳了出去,還不忘把窗戶替她關好。
屋子裡兩個婢女看得目瞪口呆,江小樓嘆息一聲。
換好衣裳從廂房出來,整個走廊空無一人,一牆之隔的東廂傳來陣陣喧譁,幾乎是人聲鼎沸。江小樓剛剛走到院門口,便見到一個年輕小姐一把糾住王鶴的衣袖,大聲地道:“不管,你必須要負責任!”
這小姐身材極爲豐腴,一身鵝黃色衫子裹着滾圓的腰身,手臂比王鶴的大腿還要粗壯,滿臉皆是橫肉,語氣更是說不出的驕矜與蠻橫。
王鶴似乎是一忍再忍,終究沒忍住,一把甩開她:“劉小姐,我壓根不知道你在裡頭!”
劉湘的父親剛剛升任翰林,論起關係,與秦思之妻劉嫣還是堂姐妹。此刻,她橫眉冷對,滿臉怒氣,手指顫抖個不停:“我好端端在裡頭休息,你竟然闖了進來,壞了我的清譽!現在你必須爲此負責,若非不然,明天我就一狀告到皇后娘娘跟前去,看你王家如何收場!”
圍觀衆人不禁都笑了起來,這位劉小姐可真是兇悍,尋常女子遇見這種事,必定是一哭二鬧三上吊,她倒好,竟然揪住王鶴嚷嚷着要他負責。
王鶴惱恨到了極致,見她又上來拉拉扯扯,氣急了用力甩脫,偏巧劉湘一個站立不穩,竟如圓球一般在地上滾了兩遭,鵝黃色的羅裙一下子沾滿了灰塵,引起衆人哈哈大笑,竟是硬生生把一出悲劇演成喜劇,饒是江小樓早有準備,也不禁心頭驚訝。
慶王妃急匆匆地趕到此處,正在人羣裡四處搜尋江小樓的身影,一眼瞧見江小樓正好端端的站在那裡,這才放下心來,快步上前詢問道:“小樓,剛纔可嚇死我了,我還以爲是你……沒事吧?”
朝雲欲言又止,小蝶向她搖了搖頭,朝雲便立刻閉上了嘴巴。
江小樓含笑指着裡面的人道:“您瞧,裡邊正熱鬧着。”
太子在旁邊看着越發覺得不像樣子,斥責王鶴道:“王公子,你實在是太過分了,怎麼可以這樣對待劉小姐!”
太子妃也是親自上前要攙扶劉湘,誰料對方實在太重,一攙之下竟然沒能撐起來,不由面色微微發白,婢女們立刻上去幫忙,好容易才勉強把劉湘饞了起來。這劉小姐倒也有趣,旁的不論,竟然上前又扯住王鶴:“你推也好,打也好,今日若是不給個交代,我就扯了繩子吊死在你王府門前!”
王鶴已是面孔耳赤,他恨不得立刻甩開那劉湘,可偏偏對方如同牛皮糖一般黏在他身上,當着衆人的面,他實在不敢再動手。只聽太子苦惱地道:“劉小姐,今天的事情實在是個意外。你先是體虛暈倒,在我府上客房休息,王公子又不勝酒力進了客房,這都是引路的丫頭犯了大錯——事情鬧成這樣,不是現在就能立刻解決,還是請兩家的大人坐下來商議一下,若是你們二位將來要辦喜事,我親自爲你們主婚就是——”
劉湘聞言不禁喜上眉梢,因爲過胖的體重,她在京城算是乏人問津,而王鶴雖然不通文墨,卻是武藝超羣,相貌英俊,她好容易攀上這個人,又怎肯輕易放棄,於是連忙道:“太子殿下,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太子不覺苦笑,隱約覺得這位劉小姐有些二百五,可事情發生在太子府,當真計較起來他是頭一個要被罵的,當下只好無奈道:“好,我自然說到做到,劉小姐,你還是放手吧!”
劉湘卻死死地牽着王鶴,冷聲道:“不,我不放,他必須也答應我。”
王鶴氣得橫眉倒豎,卻只能壓住氣:“這事情咱們慢慢商議就是,你先放開我。”
劉湘這才鬆了手,王鶴在衆人的嘲笑的目光中越發面色窘迫,惡狠狠地瞪了劉湘一眼,一頭撞了出去。陡然瞧見江小樓在人羣外圍站着,烏髮黑眸,雪膚玉貌,越發比得其他小姐粉面如土,他心頭大爲惱恨,卻又有苦說不出,只好把一口氣嘔下去,拔腿離去。
江小樓看着他的背影,不覺輕輕搖了搖頭。沈長安悄悄走到她身邊,刻意壓低聲音:“江小樓,你可真夠狠毒的,居然會李代桃僵!”
江小樓卻提醒他道:“沈公子,只怕你是誤會了。”
沈長安一愣:“什麼誤會?”
江小樓神色從容地:“王公子本身居心不良,卻還來怪我未曾上鉤,實在可笑。不過——”她的話音一轉,“有空在這裡恨我,不如想想到底是誰把劉湘引來坑害王鶴的更好。”
沈長安心頭一跳:“難道不是你嗎?”
話音剛落,只聽見院子外面又響起一聲驚叫:“太子殿下,不好了,有人落水!”
衆人不由大驚失色,待他們匆匆趕到湖邊,才發現一人在水裡不停地撲騰着,湖水已經淹沒了他的頭頂,咕嘟咕嘟地冒出泡來。
太子厲聲道:“快,下去救人!”
護衛撲通一聲跳下河,不多時便將那人給撈了上來,只他因爲時間待得過長,肚子發生鼓脹,兩眼翻白,氣息奄奄,幾乎成了半個死人。沈長安瞧見那溼漉漉水鬼模樣的年輕男子,一眼認出袍子上的雲錦花紋,立刻推開人羣撲了上去:“子都,你怎麼了?”
吳子都當然無法回答他,此刻他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是氣息微弱地躺着,沒有半點反應。護衛猛然坐在了吳子都的肚子上,一股渾濁的水柱從他口中冒出,一陣猛咳過後,吳子都好不容易醒轉過來。剛睜開眼睛,就瞧見江小樓在人羣中含笑望他,不由遍體生寒,肩膀下意識地往後一縮,目中露出驚駭之色。
沈長安一把抓住他的雙臂,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你怎會無緣無故掉下了河?”
吳子都又看了一眼江小樓的方向,卻見她脣畔噙着一點笑意,一副溫柔可親的模樣。
吳子都心裡發寒,忍了又忍,終究道:“是我、是我自己不小心掉下去的。”
人羣中的小蝶緩緩鬆了一口氣,還好還好,吳子都總算沒有蠢到家。
江小樓神情似笑非笑,眼前這人不但出賣自己的朋友,還試圖用卑劣的手段威脅自己就範,似這樣的人,讓他在湖水裡灌個飽還是便宜的。下回再撞到她的手上,可就真正要去見閻王了。
沈長安滿面詫異,越發鬧不懂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爲什麼王鶴被劉湘纏上了,而好友吳子都卻又莫名其妙掉進了湖裡,簡直是活見鬼!
原本已經離去的王鶴卻不知爲何去而後返,大踏步上前將吳子都一把拎起來,冷聲道:“這裡人多,我們換個地方說話。”
吳子都眼底難以抑制地流露出不安,極爲抗拒道:“我身體不適,需要回去換身衣裳。”
王鶴卻是個徹徹底底的莽夫,不等別人上去解救便把人強行扯走,轉眼已經不見蹤影,把一羣人弄得面面相覷。沈長安見狀不妙,連忙跟了上去。
慶王妃幾乎是目瞪口呆,滿面狐疑:“小樓,今兒個到底是怎麼回事,都亂成一鍋粥了。”
江小樓看了一眼斜倚在假山邊上衝自己眨眼微笑的顧流年,輕輕咳了一聲:“母親,也許是猴戲看多了,他們便也以爲自己是猴子,一時太過歡騰失了分寸。”
“啊——”慶王妃嘴巴微張,一時愕然,旁邊知道實情的小蝶和朝雲卻是忍不住相視而笑。
轉眼之間,太子妃已經到了跟前,許是剛纔走得急了,面上的胭脂泛出一點紅,神情卻是越發高貴溫和:“聽聞明月郡主對古董很有研究,我新近得了一幅作品,想邀請你鑑賞,不知可否移步——?”不待對方回答,旋即又笑道:“王妃請回戲樓前稍後,我只是借走郡主一會兒,很快便把女兒還給你。”
這就是要單獨談話了——
太子妃發上金簪襯着金燦燦的陽光,身上的寶石珠玉越發耀眼奪目,江小樓只是微微一笑:“太子妃相請,小樓不敢推辭。”
江小樓隨着太子妃來到涼亭,人們的竊竊私語被隔絕在樹木花草之後。涼亭裡十分安靜,紅泥小爐中翻滾着煮沸的泉水,發出咕嘟咕嘟的響聲。
太子妃親自提起水壺,將泉水注入茶盞之中,隨後動作嫺熟地依照斟茶的次序做滿七道工序,纔將茶湯輕輕推給江小樓。
江小樓眯起了眼,捧着茶盞,輕言細語道:“太子妃居然有此雅興,實在是叫人意外。”
太子妃紅脣凝了一絲淡淡的笑容,卻是開門見山:“剛纔婢女已經把東廂房的情景向我稟報過,太子府不是尋常地方,男女賓客絕不會被安排錯,這必定是有人刻意爲之。目前看來,倒像是衝着你去的——謝側妃原本興致勃勃,瞧見劉湘後立刻變色,推說頭暈悄悄離去,我轉念一想,便知此事與她有關。”
江小樓不甚在意地笑起來:“我以爲太子妃娘娘會袒護謝側妃。”
太子妃聞言,卻是挑起桌上一顆櫻桃放入口中,慢慢咀嚼,彷彿是在回味。再開口時已經換了一個話題:“這幾年來,我一直十分同情慶王妃。”
江小樓輕輕哦了一聲,靜待着太子妃繼續往下說。
太子妃高貴端莊的眼睛裡像是有寒冰漸漸凝聚:“慶王是越老越糊塗,那順夫人又不是什麼天仙般的美人,偏在他眼裡就和珍寶一般。慶王妃爲人親善,可惜過於忠厚。一旦忠厚過了份,就不免被人欺負。好好的王府,硬生生被順夫人弄得烏煙瘴氣,好好的結髮夫妻,如今倒像是仇人一般。”
江小樓只是垂眸,端着茶盞默然不語。
太子妃發間金簪的瓔珞長長垂下,隨着她轉頭的動作輕輕晃動了一下,帶起一陣金色的光影,她的語氣卻是極爲清淡:“慶王是堂堂王爺,陛下的肱骨大臣,行事總該叫人心服,偏他這樣寵妾滅妻。唉,人們常說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要先修身而後才能家齊,家齊而後國治。慶王既不能修身,又不能家齊,如何幫助陛下治國?”
江小樓也不應答,只是慢慢飲了一口茶。
太子妃始終等不到江小樓的回答,心頭微微一動,聲音卻越發慢條斯理:“我的意思,明月郡主能明白麼?”
江小樓終於擡起眸子望了太子妃一眼,眸子帶着淡淡的涼:“太子妃,您是希望我能和你同一陣線,共同對付謝瑜?”
太子妃的身體微微前傾,笑容變得更加迷人:“江小樓,謝瑜就是今天這一切的幕後主使,一次不成還會有第二次,她對你的威脅可是不小。若你同意與我合作,咱們很快就能將這顆眼中釘徹底拔除。”
江小樓眼底的深凝慢慢化成不染情緒的笑意:“看來太子妃很不喜歡謝瑜。”
“世上沒有人會喜歡一個心懷不軌、野心膨脹的女子。”太子妃聲音曼妙,語氣柔和。
江小樓卻輕輕起身,欠身道:“多謝太子妃的厚愛,小樓對謝側妃並無怨恨。”
太子妃露出一副不可思議的神情來:“你果真寬容大度到如此地步,縱然你不爲自己想,也該想想謝瑜留在太子身邊,於慶王府也是個大大的禍患吧。”
江小樓面上爲難的神色輕輕閃過:“謝側妃畢竟是太子愛妃,我公然與她爲敵——”
太子妃眉目舒展,淡淡一笑:“樑子已經結下,現在再說這個早就晚了。她敢使用這種卑劣的手段來陷害你,你若無動於衷,只能束手待斃。”
江小樓的視線筆直落到她的臉上。
“我與你素無仇怨,不必懷疑我的居心。恰恰相反,我請你來,純粹是因爲我們有共同的敵人。”太子妃面上含着令人自慚形穢的笑,越發顯得高貴典雅不同尋常。說完,她舉起一杯茶盞,神色無比篤定,“來吧。”
那隻手輕輕伸出,懸在半空中,彷彿是一種盟誓。
江小樓沉思良久,慢慢地朝那茶盞伸出手,卻在半空中遲疑了片刻,最終還是舉起茶盞,與她輕輕碰了一下。
二人相視一笑,便都將茶水飲盡。
待太子妃心滿意足地離去,小蝶才上前道:“小姐,跟太子妃打交道無疑是與虎謀皮,你可千萬要小心纔是。”
江小樓忽然勾起脣角,輕輕道:“與虎謀皮,這不是很有趣麼。”
江小樓向戲臺的方向行去,卻突然瞧見一個紅衣美人背對着站在薔薇花叢中,她聞聽腳步聲,慢慢轉過身來,皮膚如溫玉般在陽光下泛着淡淡柔光:“見過明月郡主。”
剛纔謝月坐在女眷中,位次較後,所以不顯山不露水,江小樓竟沒有發現她也在,此刻不由輕笑道:“謝大小姐。”
謝月面上少有幾分欣喜之色,隨後似想起什麼,表情忽然黯淡了下去:“自從上回那一鬧,大哥和母親都搬了出去,父親鬱鬱寡歡病情更嚴重了,太無先生說最多也不過七八日的功夫……他很想念你,若有機會,回去看看吧。”
江小樓望着謝瑜,一時有些驚訝。在她的印象裡,謝月素來不是多愁善感的人,也從未對謝康河有特別的父女之情,今日卻表現得如此關懷,着實奇特。
謝月見她如此,面上微紅:“我看着父親日漸消瘦、病入膏肓,心中越發後悔過去照料不周。父親希望我能夠找到大哥,可是大哥卻不願意見我。所以我希望,你能替我轉告大哥一句話。”
江小樓淡淡地道:“請說。”
謝月深吸一口氣,才緩緩吐出:“不管什麼時候,大哥都是謝家的一份子,我們希望他回來。”
這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麼,上回謝月還滿臉疏離,生怕謝連城搶奪她的財產。
似是瞧出對方警惕,謝月滿臉皆是感慨:“小樓,我向你實話實說,二哥這個人我很瞭解,表面看他爲人精明強幹,可事實上缺乏實幹經驗。父親之所以把整個謝家交託給大哥是因爲信任,這樣的信任是大哥用自己的能力來證明的。二哥只有理論上的經驗,他根本不懂商場上的那些東西,不知道怎麼做生意,不知道如何與人商討。這兩日他接手謝家生意,因了對大哥的舊怨,辭退了一大堆老人,換上他自己的心腹,偏偏那些人壓根不善經營,短短三日已經虧了數千兩,如果真把一切交給他,謝家很快就會徹底完蛋。我們都是靠紅利過日子的,他繼續這樣下去……”
江小樓眉眼平靜,卻是難掩脣畔的一絲譏嘲。
謝月面上掠過一絲尷尬的神情,神情越發溫軟:“小樓,你不必懷疑我,我也是爲了自己將來的利益着想。”
江小樓笑了笑,開口道:“那你來到這裡,又是爲何?”
謝月望着江小樓,深吸一口氣:“我來這裡,純粹是爲了化解父親的心結。希望四妹可以放下過去的嫌隙和怨恨,哪怕是爲我們多年的情分着想,回去看一眼父親。小樓,你可不可以幫我勸勸她。我知道這樣很爲難你,但這一切都是爲了父親,是不是?”
江小樓望着謝月,對方的眼睛一派清明,彷彿全心全意都是在爲了謝康河着想。謝月很清楚自己對於謝伯父的感激與敬重,爲了報答自己的恩人,江小樓會願意做任何事。
見她良久不言,謝月眼中不由自主涌現了一點淚光,聲音非常哀婉動人:“小樓,我知道謝瑜曾經得罪過你,可剛纔我和她長談過,她也意識到自己錯了,不過下不來臺而已。四妹早已經嫁給了太子,生生世世都是太子的人,過去那些荒唐的念頭她也必定不會再有了,更不會成爲小樓你的威脅,彼此都留下些顏面,這樣不好嗎?如果你有心,我願意居中調和,希望你們能夠攜手去父親面前,告訴他一聲,你們已經和好,不再針鋒相對。”
江小樓只是看着她,目中帶着一絲冰冷的審視。
謝月被那眼神看得心頭一跳,面上卻越發殷勤:“不說話我就當你應了。謝瑜就在前面,我領着你去,好好談一談,讓你們的怨恨冰雪消融,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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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很忙,匆匆才趕出一章,還是晚了: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