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還是灰濛濛的顏色,纔不過有上那麼一點點明亮的意思,麥家門前已擠滿了人,長龍排出去少說也有半里地長,而且陸續的還有人來,隊伍越排越長。
每月逢五日,照例是麥家開倉放糧、賑粥的日子。
今天是八月初五,正逢放賑日,貼出的紅紙,寫明瞭每人粥一碗另饅頭兩個,對於衆多饑民來說,真是天大的好消息,莫怪乎消息一經傳出,附近的災民就扶老攜幼全都來了。
麥家特地在大門外搭了一座蓆棚,廚房就設在棚子裡,三個大火竈上,熱騰騰地蒸着饅頭,熬着粥,七八個小夥計忙得團團打轉。
人太多了,八方雜處,良莠不齊,打架生事自是難免。一些無賴混混摻雜在人羣裡惹事生非,更是時有所聞,對這類事,麥家也作了準備。今天由麥家帳房麥七爺負責主持,他特地挑選了三名年輕力壯的護院,真要有人惹事生非的,講打,麥家也不含糊。
蓆棚的兩扇大門,緩緩地打開來,人羣像潮水似的忽然涌了進來。
麥家的二管事苗武大喝一聲,手持齊眉棍橫着向前一推,大聲道:“各位鄉親聽着,大家遵守秩序,先來先進,拿了就走,一人一份,不可貪多,誰要是亂來,不但拿不到吃的,還得送上衙門打板子治罪。”
他人高體大,加以自幼年起在麥家就練過功夫,這一亮相,立刻生出了嚇阻作用,亂囂的人潮立刻被壓了下來。
一個老婆婆同着一個面黃肌瘦的年輕婦人,連滾帶爬地撲了進來,那婦人的背上還揹着一個小孩子。老婆婆手上捧着砂鍋,激動地叫着:“老爺們行行好吧,我們婆媳快三天沒吃飯了……要餓死了。”
年輕的婦人更是眼淚漣漣地道:“我們昨天就來了,在外面坐等了一夜……”
麥七爺噴出了一口煙,關照分粥的夥計道:“每人算雙份的。”遂向那對婆媳說道,“小心別撐着了,在這裡吃飽了再走吧!”
婆媳二人嘴裡千恩萬謝,感動得簡直要跪下來磕頭,一個夥計立刻把她們引到了大桌子旁坐下來。
接下來是一個滿臉風霜的瘦黃漢子,睜着一雙大而失神的眼睛,空着兩隻手,只是頻頻苦笑。
分粥的夥計奇怪地問他道:“你的碗呢?”
瘦黃漢子目光發直地道:“她們婆媳三天沒吃飯了,俺黃通七天水米未曾打牙,卻強行了六百五十餘里——”
一面說伸出了兩隻手,合成一棒,向着分粥的夥計道:“身無長物,麻煩這位兄弟,就往這裡招呼吧!”
那個夥計嚇了一跳,道:“你……你瘋了麼?”
稀飯鍋開得哧哧作響,一勺粥下去,怕不把這漢子雙手燙得稀爛?
莫怪乎分粥的夥計心驚,在場各人無不被這黃臉漢子失常的舉止嚇了一跳,一時衆皆譁然。
分粥的夥計,只是拿着粥勺發愣。
那漢子苦笑着道:“怎麼?這裡還有規定,一定要有鍋有碗,纔給粥麼?”
眼前人影一閃,二管事苗武已來到了跟前。
“朋友,我看你是存心來找碴惹事的吧?既然沒有傢伙,你就先到一邊涼快涼快吧!”
嘴裡說着,苗武一伸手抓住了對方手腕子。
他自幼習武,又練過三年橫練功夫,素有大力之稱,滿打滿算對方一個饑民瘦漢,能有什麼能耐?還不是隨手就倒,哪裡知道情形卻並非如此。
隨着苗武的手勢向後一帶,固然是力道驚人,可是眼前的那個黃瘦漢子,卻有如打進地層的一根石樁,竟然絲毫不爲所動。
苗武一驚之下,二次運力,向後一帶,但依然如故。心頭一懍,這才知道眼前來人,敢情大非尋常。
黃瘦漢子嘆息一聲,苦笑道:“俺久聞臨淮麥家仗義疏財,義結天下,這才急行六百里,前來投奔。今天看來。爲求一飽尚不可得,也不過是徒有虛名耳,也罷,算俺黃通白來一趟,貴當事既然吝於施捨,黃某人不敢打擾,這就告辭了。”
說罷向着眼前的苗武揖了一揖,轉身就走。
“慢着。”
喚住他的,顯然是主持賑粥其事的麥七爺——他是旁觀者清,自信老眼不花,苗武剛纔那一手固然不動聲色卻是瞞不過他的眼睛。眼前這個漢子何許人也,倒也不可輕視。
“這位朋友請了。”
麥七爺放下了旱菸袋杆子,拱拱手來到了眼前,上下打量了對方几眼,心中着實納罕。
那漢子一身黃繭布衣衫,年歲當在二十七八,歲當赤荒,連年歉收,臉上帶幾分菜色,倒也不足爲奇,只是顯諸在這個人身上的那種風塵氣息和目神裡的那股子倔強,卻令麥七爺不可輕視。
麥七爺輕輕一咳,抱拳道:“黃朋友既是多日未曾用飯,何不吃飽了再走?”回頭招呼一聲,“來人,拿大碗侍候。”
在麥七爺力請之下,那漢子慨嘆一聲,道了聲慚愧,這才隨着麥七爺來到了一隅坐下來。須臾間,粥食齊備。
黃通看了桌上一眼,咕嚕空嚥了一聲,臉上情不自禁地現出了飢餓的表情。
“不瞞貴管事說,七天七夜不着水米,這還是頭一回,俺就不客氣了。”
一面說,伸手拿起了一個饅頭,三口兩口就吃了個精光,第二個饅頭也是一樣,接下去端起了粥碗,只聽見呼嚕連聲,滿滿一大碗小米雜糧粥也吞了個乾淨。
麥七爺點頭示意,大盤饅頭,大碗稀飯又端了上來,也許是苗武的惺惺相惜,外加鹹菜一碟,對於一個受施的饑民來說,這可真是格外的恩寵了。
“這——”黃通不勝汗顏地道,“這就不敢當了。”
麥七爺點點頭,微微笑道:“人是鐵,飯是鋼。歲月饑年,沒有好的招待,慚愧,慚愧。黃朋友請儘量用吧,別的沒有,稀飯饅頭還多得是。”
黃通點點頭,苦笑道:“這麼說,俺就不客氣了。”
接下去是一陣風捲殘雲——大饅頭又下肚了四個,稀飯共喝了四碗。
姓黃的再要伸手去拿第七個饅頭時,忽然目注棚外,嘆息一聲,收回了手,一笑道:
“我已吃飽了。”
麥七爺看得真切,憑着對方的食量以及顯示的眼神,只怕再有七八個饅頭,也照樣下肚。忽然停止了進食,必有原因。
“黃朋友不必客氣,一餐飯又值幾何?你就敞開了吃吧!”
黃通搖頭道;“不不不,吃飽了,吃飽了……”說話時,瘦黃的臉上現出一種悲憫表情,透過隱約的淚水,他打量着眼前的災民。
“沒有吃的人多得是,俺黃通不能獨飽,一飯之恩,今生不敢稍忘,這就告辭了。”
說罷向麥七爺推桌站起,深深一揖,便待離開。
“黃兄留步。”
麥七爺上前一步,面現誠摯地道:“我家主人求賢若渴,在下老眼不花,黃朋友你分明身懷武功,刻下四方乾旱,哀鴻遍野,朋友你又往哪裡投奔?不如暫時屈就一下,容在下回稟家主人,就在敝宅住下來,朋友你意下如何?”
黃通睜着一雙大眼睛,在麥七爺臉上轉了一轉,黯然一嘆,說道:“七爺這幾句肺腑之言,黃通再要拒絕,便是故作矯情了,無奈目下尚有急事一行,最快也須七日夜方可轉回,那時如果賢主人尚有見愛之意,在下便暫時留下來,盡力報答便是。”
麥七爺頓時大喜道:“這樣甚好,黃朋友請稍留片刻,內裡去去就來。”
黃通忙抱拳一拱,面現疑雲地坐了下來。
麥七爺不及半盞茶時又轉回,手上拿着一個布袋,內裡脹鼓鼓的裝滿了什物。
見面之下,麥七爺滿臉堆笑道:“我家主人果有見愛之意,只是有官方貴客在座,不便分身,特囑在下轉告朋友,那邊事情一了,即請轉回。這裡備有乾糧一份,飲水一袋,零錢少許,另有快馬一匹,就在戶外,黃朋友你這就上路吧!”
黃通呆了一會兒,苦笑道:“原來貴家主人果然是義氣中人,在下方纔多有冒犯,尚請原諒,大丈夫知恩必報,東西我收下了。黃通此去,多則十天,少則七日必定轉回。
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俺拜受了。”
說着接過了脹鼓鼓的布袋,往肩上一搭,便轉身大步踱出。麥七爺、苗武在後面跟送,不料黃通面對着大片災民望了一陣,忽然面色有異,轉身向着樹陰下走了過來。
麥、苗二人見狀心知有故,忙自跟了過來。
苗武道:“黃兄莫非還有什麼放心不下之事麼?”
黃通遲疑了一下,訥訥道:“在下初臨貴地,這裡一切尚不熟悉,不知尚稱太平否?”
麥七爺怔了一下道:“你是問這裡有沒有鬧強盜土匪?”
黃通點點頭,麥七爺長嘆一聲道;“唉!這就別提了,日子簡直越來越不好了,連番的打家劫舍,死了好些人了——咦!老兄何故問起?”
黃通頓了一下又道:“既然如此,貴上有見於此,想必有所準備了?”
麥七爺又嘆了口氣,點點頭道:“這話說來就長了……黃朋友有事這就快去吧,但盼早去早回頭,敝處或許多有借重,我也就不多送了。”
說罷,拱了一下手,正待同着苗武告退。
黃通忽然在後面喚住他道:“七爺慢着——”
麥七爺奇怪地打量着他道:“黃朋友有事只管吩咐,不必客氣,只要能幫上忙的,我一定盡力而爲。”
黃通苦笑了笑,搖搖頭道:“七爺錯會意了,在下七日夜未曾好睡,現下腹中一飽,反倒精力不繼,只想借貴處一張靠椅,略微打上一個盹兒,待精力稍一恢復便即告辭。”
麥七爺一笑道:“我當是什麼大事。原來如此,就請跟我入內,好好睡上一覺再走不遲。”
雙方對答之際,黃通一雙眸子有意無意地總似在注意着什麼,當下三人步入蓆棚。
黃通徑自走向方纔的座處,坐了下來道:“不勞費心,在這裡坐一會兒也就是了。”
麥七爺正要勸他進入內宅,忽然間卻爲一陣亂囂的聲音所吸引,敢情是有人在惹事生非了。
一個叫高明的夥計氣急敗壞地跑過來,向着苗武他們道:“七爺快來看看,這傢伙是存心找事來了。”
麥七爺向着座上的黃通點頭道:“失陪!”同着苗武匆匆來到前邊。
一片亂囂之中,只見麥家的護院劉長泰,不知怎地,忽然自人羣裡被人給掄了起來,“啪嚓”一聲摔在了一張長桌上——這一摔之力過於強猛,以致整個桌面全都塌了下來,桌上的饅頭滾了一地。
衆災民一陣呼嘯,紛紛撲倒地上,搶食饅頭,蓆棚裡秩序頓時爲之大亂。
苗武大驚道:“反了,反了。”
麥家家人護院,十數名一擁而上,好不容易,才把眼前這陣子混亂情勢給鎮定了下來——
麥七爺驚心之餘,自然忘不了肇亂之因,注意的焦點,即落在了那“始作俑者”的身上。
四十左右的年歲,中等身材,一身土夏布汗衣褂,看上去全身沒有四兩肉——這傢伙翻着一對白多黑少的眼睛珠子,也正在打量着麥七爺。
有眼睛的人,剛纔都看見了,這傢伙剛纔活摔麥家護院劉長泰那一手功夫,硬透着古怪高明。
當時情形是這樣的———
劉長泰想把他摔出去,不想兩隻手方一接觸到對方身上,只見這個人伸了一下手,似乎是用了一手巧勁兒,劉長泰偌大的身子,就像空中飛人也似的摔了出去。
如此一來,麥家的另外兩位護院可就不敢貿然出手了,大夥一股腦兒地團團把他圍住,打是不敢打,卻又生怕把他放跑了。
麥七爺與苗武已來到了眼前,衆人自然讓開了一條路。
眼前這個人一點也不緊張,兩隻白多黑少的眼珠子,滴溜溜繼續在麥、苗二人身上轉着,老長老長的那張瘦削馬臉上所顯示的,只是看不起人那種鄙夷的笑。
——一絲穿棚直下的陽光,正把着這人的臉,可就讓人很清楚地看見了他臉上的那一道暗紅顏色的刀疤。
比之上一次黃通事件,似乎不可同日而語了,明眼人一看就明白,這傢伙是找碴兒來的。
雖然明知道如此,麥七爺也不願失了規矩。
“這是怎麼回事?”麥七爺回頭看着身邊的夥計高明,“不會辦事的狗才。”
“嘻嘻!”說話的竟是對方那個刀疤漢子,“一點也不錯,一個個狗仗人勢,老子看不慣,代主人出手,先教訓教訓他們。”
麥七爺心裡可是老大的不高興,臉也一沉道:“尊駕是——”
他身邊的夥計高明上前一步,憤憤地道:“七爺別信他的,這傢伙分明是上門惹事來的,給他粥和饅頭他都不要,說什麼要佈施幾兩銀子……”
“豈有此理!”苗武插口道,“也不是廟裡的和尚,佈施什麼銀子?”
“嘿嘿!只有和尚才能化緣,要銀子麼?”
來人露着一嘴被煙燻黑了的牙齒,帶着一瞼暴戾和不屑的神情說道:“老實說,這算是瞧得起你們——哼哼……”
這幾聲冷笑,笑得人的心眼兒裡直發毛——
“六十年風水輪着轉——這是老天爺幫忙,姓麥的發了幾輩子的財了,如今也該倒下來了。”
那是一口聽來刺耳的贛南口音,嘴裡說着,這人那一對白眼珠子不時東瞟西看,像是在察看麥家的家業到底有多大。
一聽這話,苗二管事的可就火了。
“反了,你想怎麼樣?你還能搶……搶?……”
“唉,算了。”
麥七爺忽然阻止住苗武,所謂“光棍一點就透。”來人的意圖,已經昭然若揭,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處事老練圓滑的麥七爺自然明白這個道理。
“尊駕貴姓?”
“不敢!”來人閃着那對白眼珠子,聳了一下肩,“有個姓多年不用了,你也就別問了。”
苗武真恨不能撲上去照臉上就是一拳,偏偏麥七爺好涵養,聆聽之下竟然沒有發作。
“好說,好說——”麥七爺皮笑肉不笑地抱了一下拳,“適逢荒年,早已談不到收成,這幾年我們東家已不比從前,開倉放糧、賑粥,不過旨在服務鄉里,有飯大家吃……
尊駕既不屑這區區粥飯,想必是缺少回家的川資,是這樣吧。”
微微一頓,這位麥家帳房才又接下去道:“聽尊駕口音,像是外地來的,我這裡有紋銀半綻,就算七爺助閣下回鄉的川資吧——”
一面說,麥七爺立即由身上取出了小半綻銀子,約莫二兩來重——這個出手在他來說,已經算是很難得的了。
他這裡雙手送上,來人“嘻嘻!”一笑,接過來看了一眼,說道:“你可真是大方。”
一面說,只見來人雙手一搓,張開手來,那半錠銀子已成了滾圓滾圓的一錠銀珠。
目睹者無不大吃了一驚。
這人緊接着雙手一按,張開來,那錠銀珠,卻又變了樣——變成了扁扁的一片。忖思着,他這兩隻手掌上如果沒有千斤的力道,外加上爐火純青的氣功,萬難臻至。
苗武是練武出身的,自然知道這手功力的厲害,一時嚇得臉上變了顏色。
對方這人玩了這一手絕活兒,冷森森地笑了笑,那隻握銀子的瘦手,一陣子搓動,手中銀錠,立即又變成了一撮細小的銀渣子,紛紛灑落在地面。
麥七爺直看得臉色發青,既驚又氣地道:“你……你……太欺侮人了……”
一面說,腳下由不住通通一連後退了幾步——
麥家的兩名護院尚三雄與王猛一個亮出了護手棍,一個探手抽出了匕首,作勢從旁撲上。
人羣裡一陣子譁然,都當是要動手了,紛紛讓了開來。
“你這是在打發一條狗吧!”這個青皮少肉的漢子一面抖出了一張桑皮紙,“我這裡有一張單子,貴管事的拿過去瞧瞧,轉交給老麥——”
一面說,順手一幌,這張紙飄然而起,敢情不偏不倚,輕飄飄地正好落向麥七爺面前,後者情不自禁地伸手托住。
麥七爺只向紙上看了一眼,已由不住神色大變,再看下去,禁不住全身發抖,大喝一聲道:“反了,反了,把他給我拿下來。”
尚三雄、王猛早已作好了準備,麥七爺一聲喝叱之下,兩個人同時撲身上前。
尚三雄是一對護手棍,王猛是兩把小匕首,一個奔上一個奔下,驟然出手,電閃而至。
刀疤漢子一聲怪笑道:“好。”
——兩隻瘦手猝分之下,身子骨輕巧地滴溜溜打了一個轉兒,“噗噗!”兩聲,已分別抓住了兩個人的手腕子,緊接着來了一個“大鵬展翅”,尚、王兩個人一聲驚叫,雙雙騰空而起,就像分飛的一雙燕子,作兩下里摔了出去。
這人圓瞪着兩隻白眼珠,直盯向麥七爺道:“就憑你們這兩手三腳貓,還想在我面前遞爪子?差遠了——嘿嘿,今天出門時,我家主人關照,就是信交到了,要你家交下個憑證。也好,我就取出你這老小子一雙賊眼回去交差。”
話聲出口,這個人肩頭輕晃,有如清風一陣,“呼!”地一聲已到了麥七爺身前。
倒是說幹就幹,隨着這人一隻鳥爪般的怪手起處,施了一手雙蛇出水式,兩根手指疾點如電直向着麥七爺一雙眼睛上點挖了過去。
這個突然的動作,簡直大出各人意料之外。
麥七爺簡直傻了眼,眼看着這人的一雙手指幾乎已經觸及自己的眼皮,就在此危急一瞬間,眼前人影猝閃,一個人疾如電閃地已來到了近前。
好快的身法。
隨着這人的猝然現身,石火電光般地已介入他們兩者之間——這個人敢情是個大行家,身形未經站穩以前,一隻右手已在探出。
說來也是有趣,白眼珠的刀疤漢子一出手就向麥七爺眼睛珠子上招呼,這個臨時現身的人,以其人之法反治其人,同樣地也向對方眼睛上招呼。
“哧!”兩股尖風中,一雙指尖,已向對方眸子上點了過來。
眼前情勢是,刀疤漢子如果真的要取麥老七的一雙眼珠,那麼他自己很可能也逃不開這猝然現身的第三者之手——結果是他自己的一雙“招子”也將難保,正所謂“現買現報”。
聰明人是不會吃這個虧的。
刀疤漢子鼻子裡哼了一聲,只得硬生生地把出手之勢收了回來……
他當然不甘心受制於人,乘着收手之便,五指箕開,施了一手“按臍力”,陡然力聚五指,直向着來人——第三者面門上擊去。
猝然現身的這個人,當然不是好相與的。
撒手、吐掌,看來與刀疤漢了一般的靈巧,緊接着兩隻肉手立即迎在了一塊兒——
雙方的力道都用得夠猛,卻又似誰也不願把招式用老了,一觸即分,“刷!”地左右向兩下分了開來。
由於事發突然,直到這一霎,大家纔看清了第三者——那個猝然加入的是個甚麼長相。
一身黃繭布長衫,濃眉、黃臉——不正是麥七爺剛纔贈食送客,臨去又回在一邊睡覺的那個叫黃通的瘦漢子麼?
麥七爺、苗武這一忽然發現,心裡既驚又喜——驚的是對方忽然介入,喜的是畢竟沒有看錯了人,看來這個黃通果然身負奇技,大可應付來人,尤其是這當口的突然介入,解了麥七爺的一時之危,更爲難能可貴。
刀疤漢子一下子拉長了臉,滿面驚罕的表情,那是他怎麼也沒想到的事——麥家竟然會藏有如此高明身手的能人,這便不得不令他刮目相看了。
四隻眼睛對看之下,有如磁石引針,眨也不眨一下。
“朋友,你出手太毒了。”黃通冷冷地說,“有我黃某人在,就容不得你在這裡撒野逞兇。”
刀疤漢子一對白眼睛珠子閃閃冒着兇光,那副獰厲樣子簡直像是要把對方生吞下去。
“相好的,你是要蹚這趟混水?”
“還沒這個意思。”
“諒你也沒這個膽子,跟麥家沾親帶故?”搖搖頭冷笑道,“那也犯不着。”
“那是我的事。”黃通冷冷地道,“你今天認栽了吧!回去捎個信兒,勸你主子打消這個念頭吧!”
“哼……那也行,你得先露一手兒給爺兒們瞧瞧。”
話聲微頓,這個刀疤漢子身子已斜着急切而進——人到手到,手到力到。
箕開的五根手指,活像是五把鋼鉤,直向黃通前心上抓來,尖銳的指力在手指未能接觸到對方肌膚之前,先就透衣直入,顯示着這個人手指上的力道。
黃通自然知道對方不易打發,然而既然已經插手管了這件事,就不能半途而廢,也只得勉力而爲。
就在這人鋼鉤似的五指幾乎要碰到黃通的衣邊時,黃通陡然擊出右手——這一掌是貼着小腹向上猝然提起來的。
兩隻手掌“噗!”地合在了一塊兒。
緊接着雙方的身子籟籟一陣子疾顫——這人咆哮一聲,左手忽然疾出如電,直向着黃通咽喉上戳去。
黃通甩首滑足,“嗤!”一下由對方足前滑過,雖未被對方指尖所中,卻是擦面而過,看情形是險到了極點。
兩個人合在一起的右手在這一霎間倏地分了開來。
動手過招,講究的是制敵以先機。
這人在一式“分花手”失誤之下,已自知失了先機,緊接着施了一式“浪捲旋風”,有如翩躚猝起的大雁,身子誠然是夠快的,然而黃通眼明手快,在這節骨眼上,尤其不會輕易放過。
雙方的身形看上去幾乎是一般的快——像是重疊過空的一雙大禽。
蓆棚裡如何容得下這般身手,驟然間捲起了一片狂風,膽小的人忍不住都失聲大叫了起來。
——叫聲未歇,兩個人已雙雙落地。
黃通直挺挺地站在地上——他左足虛點,氣定神清,顯然是有再次出手的準備——
對方那個人卻高高落在白木長案的角邊上,彎着一條腿,雙臂平伸,臉上表情極其猙獰,卻隱隱顯現出一種灰色,額頭上已現出了黃豆大小的一滴滴汗珠子。
“好朋友,擱着你的,今天我認栽了。”這人由鼻子裡哼出一股長氣,故作從容地道,“報上萬兒來吧,我們結了親,散不了啦!”
黃通目不轉睛地盯着他,徐徐道:“不辭風霜行萬里,眼看黃河蓋頂來。”
那人陡然爲之一驚,禁不住肅然起敬地抱一下拳:“尊駕原來就是鼎鼎大名的‘萬里黃河追風客’黃——”
黃通不待他說完,即插嘴道:“知道就好,相好的,我已對你破格留情了。”
那人自悉對方身分之後,確實吃驚不小——然而他亦不是弱者,尤其是不敢壞了身邊那位主子的名頭——
“嘻嘻……好說,好說,”這人牽強地笑着,“姓祝的今天敗在你這成名的俠客手裡,雖說是面上無光,倒也沒有怨恨。還是那句老話,麥家的事你少管,無論如何,這個樑子你結下了。”
話聲甫落,姓祝的已飄身下地——身上固然有傷,他卻偏要逞能,一點也不現出來。
黃通肩頭輕晃,翩如白鷺,已攔在了他身前。
姓祝的一翻白眼珠,後退一步,凌聲笑道:“黃大俠這是不叫我走路?”
黃通抱拳道:“豈敢,足下身手不凡,黃某險勝半招,不敢託大,祝朋友也報上個萬兒吧!”
姓祝的冷冷怪笑一聲,聲如怒鷹地道:“黃大俠這兩句話,真比罵我還厲害——好吧,既然如此,祝某人有兩句知心話見告——”
黃通道:“洗耳恭聽!”
姓祝的冷冷一笑道:“今天你賞了我一掌,只怪姓祝的學藝不精。剛纔我已說過,你我已結了親,這個樑子解不了啦!只是麥家的事,祝某人仍要勸你,你少管!哼哼,說一句不怕你黃大俠見怒的話,只怕你也管不了。”
黃通寒下臉來,頻頻點頭道:“這就很承情了,祝朋友你報個萬兒吧!”
姓祝的冷森森笑道;“敗將不敢言名,再說姓祝的今天是爲人當差,吃人家的飯。”
“那麼請教貴主子的大名——”
“黃大俠你是一定要打破砂鍋‘問’到底的了?”
“人去留名,總不枉你我二人幸會一場。”
這句“人去留名”顯然觸了姓祝的神經,他臉變得鐵青,點了一下頭道:“黃大俠苦苦逼我說出,不敢不遵,但只怕我這一說出,尊駕與敝主人便將難免一見了。”
這“難免一見”實在是“結上樑子”的意思。
黃通很明白這個道理,只是“箭在弦上”不容不發,他已無能脫身。
冷笑了一聲,黃通道:“我足領盛情,你說吧!”
姓視的點頭道:“我家主人也同尊駕一般,忌諱別人直呼其名,江湖上倒也有兩句詩歌影射他老人家——”
“洗耳恭聽。”
姓祝的嘴角牽出了一絲神秘的冷笑,隨即緩緩向外步出——
在場各人目睹他如此身手,哪一個敢與招惹,黃通不阻攔,便再無一人敢以挺身而出,一時紛紛閃身讓開,眼看着這個姓祝的踽踽身影,步出棚外。
他腳下邊走,嘴裡邊歌,唱的是——
“夜來細數墳頭鬼,金雞三唱早看天。”邊唱邊走了。
在場各人都不明白他唱的是些什麼,當然更難以琢磨出兩句詩歌的含義——惟獨黃通例外,他竟然呆呆怔住了。
大夥忽然間發覺姓祝的走遠了,爆發出一陣子**。
麥家的二管事苗武閃出來道:“那個老小子溜了,黃大俠可要留住他?”
他竟然也稱呼黃通爲“大俠”了。
一時間幾十張嘴便都開了腔,有人叫着要去報官,有人責備黃通不該把對方放回去,這叫“放虎歸山”,再想擒他可就難了。
黃通只是頻頻苦笑,他一聲不哼地由一旁拿起剛纔麥七爺給他的布袋子搭向肩上,轉身步出,一直走向老槐樹下拴住的那匹馬。
麥七爺一聲不哼地跟了過來。
“黃大俠你救了我麥豐的命,也解了麥府一次大難,我給你磕頭——”說着就要跪下。
“不敢——萬萬不敢。”
黃通一隻手拉住了他,麥豐可就跪不下去了。
“黃大俠——”
“七爺不要這麼稱呼我——就叫我黃通吧!”
“喔喔……不敢,不敢……我就稱呼你黃先生吧。”
黃通勉強地點了一下頭,算是同意了。他的臉色一直很沉重,心裡像是壓着一塊千斤巨石。
“請轉告貴宅主人,儘早提防。”
“這……”麥豐敢情還不明白,“真有這麼嚴重?”
“比你想的還嚴重得多。”
說了這句話,黃通已翻身上了馬背。
麥豐扣住了他的馬繮繩,暫時不讓他走。
“這……黃先生,你能不能說得更清楚一點……”
一面說,麥豐回過身來,連連揮手,把四五個看熱鬧的人攆開,才又回過身來,向着黃通苦笑道:“是……哪道兒找上咱們了?”
黃通點了一下頭。
“是哪道上的?”
“哪一道都不是。”黃通語音冰冷,“卻比哪一道都厲害。”
“這……老天……爺。”麥豐的嘴張得老大,“他總得有個名和姓吧?”
“當然有……只是我說出來你也不知道。”頓了一下,黃通才又接下去,“不但你不知道,這裡只怕沒一個人知道……”
吟哦着,他略一猶豫,目注向這位麥家帳房道:“也許你家姑娘有所聞……”又搖搖頭,“不……她太年輕……無論如何,請你們姑娘這幾天不要出門,她總還算是一把手,比起官府那幫子酒囊飯袋要強多了。”
麥豐一個勁兒地點着頭——也只有點頭的份兒,心裡卻不禁在犯着嘀咕——她一個姑娘家還能有什麼大能耐?——只是時方既這麼說,他也只好聽着。
“剛纔那個姓祝的曾經交給七爺一張素帖。”
“啊——不是你說,我倒忘了。”
一面說,麥豐匆匆由衣袖裡取出了姓祝的交來的那張素帖。
黃通接過素貼在馬背上展開。那是一張在桑皮紙上用紅筆書寫的字帖,細讀之下,竟是一首打油詩,寫的是——
coc1“黃金萬兩命一條,
算算一共有多少?
秋分白兔實可愛,
張得金雞振翅來。”coc2
沒有上款稱呼,卻在尾句之下蓋有一個硃砂印跡,竟是長尾展翅的一隻雄雞。
黃通讀罷神色益見沉重,久久不發一言。
麥豐眼巴巴地道:“前兩句我省得,不是一萬兩黃金買命一條嗎?後兩句我可就不明白了。”
黃通嘆息道:“說得已經夠清楚了,‘秋分白兔’指的是八月十五月圓之夜——末尾那句‘引得金雞振翅來’,便明說了對方要親自來府上提取了。”
麥豐頓時一驚道:“這……是這個意思嗎?”
“錯不了。”黃通發愁地道:“今天幾號了?”
麥豐屈指一算道:“四號……啊……不,五號了。”
“還有十天的時間,確是夠緊迫的了。”黃通在馬上輕輕嘆息一聲,道,“此事不便聲張,否則有不測之災,只宜暗中進行,快快稟報你家主人,着手準備一切吧!”
麥豐驚得半天才合上了嘴:“這個人準是瘋子,我家老爺就算有兩個錢,就是變賣家產,也難湊黃金萬兩之數呀,我是帳房,再沒有比我更清楚的人了,三兩千也許能湊出來,這萬兩黃金,簡直是做夢……咳咳……這是無論如何也湊不出來的,這不是存心活擺治人嗎!”
黃通冷笑着搖搖頭道:“據我所知,此人生平行事,手狠心毒是出了名的,說一不二。麥七爺,你就趕快通知你家主人,仔細盤算,商量對策吧!”
麥豐點點頭道:“也只好如此了……”忽然垂下淚來道,“黃先生,你可要設法救救我家主人一命呀!”
黃通先是一怔,隨即點頭道:“大丈夫言出必踐,七天之內我必定轉回,至於是否能救得了你家主人,卻是沒有把握……總之,我必當盡力而爲就是了。”
麥豐聽了他這個口信兒,情知他們武林俠義道中最重諾言,料必當無反悔,無論如何,總算於萬般絕望之間,得有一線希望,心裡也就略現輕鬆。
經過這麼一耽誤,黃通是非要走不可了。
在馬上抱了一下拳,黃通雙腿一夾馬腹,**駒長嘯一聲,即絕塵而去。
麥豐只是看着他漸遠消失的背影發呆,忽然身後傳來苗武的聲音道:“黃爺走了麼?”
說着,他已匆匆來到眼前。
“走了!”麥豐心情沉重地說道,“不過,他答應七天後再回來……唉……今天,要不是遇着他,簡直是不堪設想。”
“七爺,快來看看這是怎麼回事?”
嘴裡說着,苗武匆匆拉着麥豐進蓆棚,又轉到麥家大門,用手向着門上指了一下道:
“呶——你看。”
不知什麼時候,黑漆描金的大木門上,竟然印上了一隻金羽展翅雄雞,其模樣竟是與那封素帖上所印的一般無二。
麥豐心裡有數,想必是方纔乘亂之時,那個姓祝的留下來的,只是不知道此舉又有什麼含義。
苗武道:“這又是什麼玩藝呢?擦也擦不掉。”
麥豐嘆了口氣道:“就讓它留在這裡吧!”
言方到此,只見麥玉階匆匆步出,向着麥豐走來,苗武便不再多言,垂手侍立一旁。
麥豐拱手道:“東翁來了……”
麥玉階眼睛四下轉着道;“那位黃壯士呢?”
“已經走了。”麥豐道,“東翁有事要差遣他麼?”
麥玉階怔了一怔,搖搖頭道:“那倒沒有,只是想見識一下罷了,走了也就算了。”
麥豐即把方纔黃通仗義勇爲,擊退姓祝的一段經過,大致說了一遍。待他說完,麥玉階驚得呆住了。
這件事來得突然,也正擊中了他內心的要害。這些日子他所最擔心的正是這件事,剛纔公門的幾個來客正在談這件事,想不到他們才一走,立刻便發生了。
麥大爺的臉忽然變白了。
“糊塗。”他注視着麥豐厲聲道:“這麼重大的事情,爲什麼不來告訴我一聲……
還有,既然這樣,便更不該把這位黃朋友放走……你!唉!糊塗,糊塗!”
麥豐被主人責備得臉上怪難看的,怔怔道:“那一刻東翁正有客人,再說也不便驚動……”
“好糊塗的東西。”
還想再狠狠地罵上幾句,看看附近的家人,麥玉階把話吞進了肚子裡。
“東翁請息怒。”麥豐解釋道,“那位黃先生臨走之前說過,七天之後,他必定轉回……看樣子是不會錯的……”
“唉!”麥玉階嘆了口氣,搖搖頭,冷笑了一聲,沒有說什麼,心裡卻不這麼認爲——是麼?有馬有錢,他還會回來?那簡直是在作夢。
聽麥豐說到大門上的那個洗刷不掉的標誌,麥大爺信步走過去要看個清楚。麥大爺一走過來,站在門前的一干閒人全都走開了。
端詳着門上那個標誌——展翅金雞,麥爺心裡一下子變得更沉重起來了。他雖然不清楚這個標誌有什麼含義,但是卻可以確定是一門江湖黑道人物的信號。
看着,想着,麥玉階再一次陷入了沉思,直到麥豐恭敬地呈上來人交來的那張素帖,麥大爺纔像是忽然由夢境中醒轉過來。
“黃金萬兩命一條,算算一共有多少?秋分白兔實可愛,引得金雞振翅來。”——
當然,他並沒有念出來,只是每一個字都清楚地看在眼裡,記在心上。然後,他用一種疑惑的眼光看着麥豐,後者不愧是他的心腹之人,立刻就明白了麥玉階的意思。
“剛纔那位黃爺說了……”他趨前小聲地向主人解說着“秋分白兔實可愛,引得金雞振翅來”這兩句暗語的寓意,麥玉階這才明白了。
“哼哼,好大膽的強盜。這是公然上門搶劫,反了,反了,還有王法沒有了。混帳的東西,可惡,可惡!”
一連罵了好幾聲混帳、可惡,卻也難以抒出內心的仇恨,麥豐苦着臉道:“這件事黃爺還說過要東翁趕快設法防範,八月十五的日子可是近了。”
麥王階沉聲道:“這件事不許聲張,你關照下去。另外,你這就拿我的名帖到衙門去一趟,找一位省裡下來的阮捕頭,就說我請他們過府一談,你這就去吧!”
麥王階雖然如今已不在官場了,可是早先做過京官員外郎,算是有四品的功名,兒子在四川幹着外官,又是臨淮地方的首富,所以算是這地方最有身分的人物,憑他一張名帖不要說一名公門捕快,就是當今府縣正堂,也得移樽就教。
麥豐答應着,匆匆接過了名帖立刻就走了。
懷着滿腔的心事,麥玉階回身步入大門,家人忙把門關上,暫時隔開了亂嘈嘈的人聲。
站在廊子裡,看着院內盛開的黃菊和一簇簇紫色的海棠球,兩個花匠正在泥土裡挖掘着殘留在地下的水仙、秋牡丹、鬱金香等的根球,以備貯藏來年再用。雖然是十足的大旱荒年,麥家總算僥天之倖,宅子裡的三口大井,還沒有枯死,水量雖然不足,一家人倒還夠用,只是卻不能再用來澆花澆草了。想一想開得如此美好的花樹,立刻就得面臨着枯死的命運,不免悵然。再想回來,多少人命都無以繼,徒戀花草,那纔是作孽呢!
麥玉階哪裡還有心情觀賞這些,整個的心都被方纔那件突發的事給弄亂了,腦子裡混沌一片,只盼着那位來自盧州府的大捕頭金刀震九州阮大元快點來,好爲自己拿個主意。
聽差的打起了細竹縷花的湘簾,麥玉階邁進了花廳——正在窗前學做針線的大姑娘麥小喬,趕忙站起來叫了聲爹,收拾着就要離開。
“嗯,你在這裡?”——像是有好幾天沒看見她了,這時看上去,自己這個女兒出落得更標緻了。
一襲水青綾子窄腰長裙,襯着她亭亭玉立的身材,雪白的皓腕上,佩帶着綠油油、亮晶晶的一隻翠鐲子,真是我見猶憐。
麥玉階長長吁了口氣,在一張藤椅上坐下來,打量着自己的女兒,心情像是開朗了一些。
大姑娘一面把針線收在笸籮裡,怪不好意思地向父親笑道:“是娘逼着我學的,七大嬸子的手巧,昨兒個跟她描了兩個花樣子,正學着做呢!”
聽說女兒居然學起女紅來了,這倒是一件新鮮事。
嘴裡一連讚了兩聲好,麥玉階笑着走過去,想好好瞧瞧,大姑娘趕忙把描繡了一半的活兒抓起來,藏在身子後面——一
“您可不能瞧,人家不會繡嘛。”
“你這孩子,爹都不能瞧了,拿出來給我瞧瞧。”
“不嘛——您又要笑話人家。”
說着一個轉身,滴溜一下子就跑了,身後那根大辮子甩起了老高,卻被她爹順勢抓在手裡。
麥小喬叫了一聲,回過身子撒嬌地叫道:“爹—一人家不來了,您欺侮人。”
看着女兒這副嬌憨的樣兒,麥玉階愁雲暫去,由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都說你練了一身好功夫,瞧瞧,爹只一伸手就抓住了你的辮子,這要是跟人動手打架還得了麼?”
——麥玉階一面說,手上用力把小喬的辮梢攥緊了,想瞧瞧她怎麼脫身。
麥小喬身子一轉,正過身子來,一隻手已扳在了辮子上,只不過那麼抖了一抖——
“你撒手吧!”
一股巨大的力道透過辮梢,麥玉階只覺得那隻緊攥着的手,手心裡一陣子發熱,力道之猛不容他不立刻鬆開手,要不然似乎這隻手就別打算要了。
驚愕之際,麥小喬已奪出了辮子,笑嘻嘻地站在一邊。
“好!真有兩下子。”麥玉階繼而笑道,“爹今天總算見識了,佩服,佩服。”
麥小喬揚着眉毛,向着父親得意地擠了一下鼻子,正要轉身離開。
“慢着。”麥玉階忽然叫住了她,“我幾乎忘了,你過來……我有樣東西要給你看看。”
說話之間,他十分安然地坐了下來,由身上取出了剛纔麥豐交給他的那張桑皮紙素帖。
麥小喬放下手上的針線活兒,走過來問:“這是什麼?”
“你打開來看看就知道了。”
小喬接過那素帖,十分疑惑地緩緩打開,一眼看到紙上那個鮮明的展翅雄雞印記,接着,她默默地把那四句打油詩句唸了一遍,眼睛裡充滿了驚異與震惑——
“爹——這是哪裡來的?”
“我正要告訴你。”麥玉階面色悽苦地道:“我們家馬上就有一場大難了。”於是把剛纔麥豐告訴他的事向女兒訴說了一遍。
麥小喬只是靜靜地聽着,眼睛裡充滿了震驚。
良久之後,她才微微點了一下頭:“這個人我知道——”
“你是說——”麥玉階下意識地用手指了一下印在桑皮紙上的那個展翅雄雞的印記。
麥小喬緩緩地點了一下頭,牙齒輕輕咬着下脣,臉上現出如謎的神思。
“不過我還不敢確定是不是他。”
“是誰?”
“一個極厲害可怕的黑道人物……”
說了這句話,她忽然發覺父親臉上的驚悸,立刻把話頓住,只是卻不能不繼續說下去——
“爹,我離山的時候師父特別囑咐我,要我小心一個人,這個人外號叫金翅子,又稱奪命金雞,出身遼東,武功高強,據說手狠心毒,殺人無數。他原是一派武林宗師,立門遼東,後來因爲開罪了官府,剿了他的家,封了他的門。這個人一怒之下,才落草爲寇,專做殺人放火的壞事,遼東地方被他鬧得翻天覆地,現在又來到中原。”
麥玉階聽得臉色發青。
“老天,難道他就是你所說的這個人?卻又爲什麼會找上我們……”
坐在椅子上,麥玉階那副模樣簡直就像是一隻泄了氣的皮球,想着即將來到的這個大難,心裡一急,真差一點昏了過去。
“爹,你也用不着發愁,好在還有十天的時間,我們得儘快設計——”
才說到這裡,家人在門外報告道:“阮大爺來了。”
“阮大爺”就是金刀震九州阮大元——來自省城盧州府的名捕頭。他上午同着杜、侯二人已經來了一趟,剛回去就接着了麥大爺的名帖,又匆匆地趕了來。
一聽說阮大元來了,麥小喬自動避向裡面,這邊聽差的打起了湘簾,即見麥七爺同着阮大元、神眼杜明二人匆匆走進來。
雙方乍見,阮大元大聲道:“說來就來,可就沒想到來得這麼快,大人你受驚了。”
麥玉階早先爲官,曾有過四品的頂戴功名,沿照官場的習慣,阮大元仍以大人見稱。
雙方落座之後,麥玉階向麥豐道:“你已經跟他們二位都說過了?”
麥豐點點頭道:“都說過了。”
阮大元向着麥玉階抱了一下拳道:“大人不必焦慮,這件事卑職剛纔已經盤算過了,現在卑職的拜弟已去神機營請討火銃,有了這個東西,咱們就不必害怕他們,從今天起這位杜兄弟以及另外六名捕快,就暫時在大人府上住下來,大人請放寬心。”
麥玉階嘆息了一聲,抱拳道:“仰仗,仰仗,這就不敢當了。”
微微一頓,麥玉階隨即問道:“有關這隻金雞,阮頭兒,你可知是怎麼一個典故呢?”
阮大元皺着眉道:“不瞞大人說,有關這個人的傳說,卑職也是最近才聽人說起,卑職判斷,顧家橋王大人那一家子血案,很可能就是他乾的。”
提起了顧家橋,麥玉階打心眼兒裡生出寒意,輕輕地“啊!”了一聲,就沒有再吭一氣了。
阮大元輕咳了一聲,眼睛看向他的同伴,隨即又道:“倒是我這位拜弟,出身遼東,對於此人曾有過耳聞。喂!兄弟,你就把這人的一切,大概的跟大人報告一下吧!”
神眼杜明應了一聲,向着麥玉階抱了一下拳——
“這個人姓什麼,卑職還弄不清楚……”他神色十分沉重地道:“恐怕沒有人知道他的真實姓名,遼東地方只稱呼他是金翅子——”
這三個字一入麥玉階耳中,不禁心裡爲之一動——可見得女兒判斷不差,果然就是那個要命的主兒,他嘴裡重複着金翅子這三個字,心上像壓了鉛塊般的沉重。
神眼杜明冷笑了一聲道:“這個人在遼東橫行一時,官府拿他一點辦法都沒有,受他害的人太多太多了,欠下的血債,少說也有七八十件。”
麥玉階道:“難道官府對他一點辦法都沒有?”
杜明搖搖頭苦笑不言。
一旁的麥豐插口道:“這人是個什麼樣?多少年歲了?有多少黨羽?”
杜明道:“這可就不知道了,有人傳說他已是八十開外的老人,可是也有人說他只是四十來歲。不過在下二十幾年前在遼東綏署當差時,他已橫行多年,可見年歲是不輕了。至於談到他手下一共有多少個人,更是衆言紛壇。有人說他只是來去一人,有人又說他是父子二人,那意思是說他還有一個兒子,像今天代他下書的那個姓祝的,以前倒是沒有聽人說起過,也許是以後才收下的。”
麥玉階嘆息一聲道:“家門不幸,遭此橫禍。除了仰仗二位大力之外,老夫別無良策了。”
阮大元欠身道:“麥大人,您太客氣了,這是卑職分內應爲之事,自當效犬馬之勞。”
幾個人又商議了很多應付之策,足足耽擱了一個時辰,阮大元才獨自告辭。自當日開始,神眼杜明以及陪同而來的六名捕快,就在麥家住了下來。
對於金刀震九州阮大元來說,他實在裁不起這個筋斗。顧家橋王大人那件案子就差一點令他去職降罪。如果眼前麥家再有不測,他這個皖省第一名捕,可就別想再幹下去了。丟職事小,這一世英名可就付於流水。基於此,阮大元怎敢掉以輕心?勢將奮力以爲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