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下,所見淒涼。
幾片桐葉,由乾枯了的枝丫上凋零落下,作響地在地面上移動着。這裡……那裡……
月光瀉處,照見着橫七豎八無數的倒地屍體,偶爾拂面的夜風裡,夾雜着濃重的腥血氣息。
麥家的那隻老黃狗,獨自周旋於死屍之間,不時發出的胡胡哀吠聲,十足的“喪家犬”模樣,景象悲慘,賺人熱淚。關雪羽在麥家四下裡踏行一週,一面運功活血,一面留意着四下裡的形勢,金雞太歲暫時去了,下一步究竟是如何,誰也難以預料,此時此刻,不要說強敵金雞太歲的再度出現,任何一個黑道二流人物的乘火打劫,麥家也只怕吃受不住。
鳳姑娘芳蹤無跡,自非無因,想不到小店邂逅,一點前因,種下了此刻的緣分,設非是這位姑娘的及時插手,不用說關雪羽的這條命以及麥家上上下下,都將難以保全。
關雪羽生平最不輕易承人盛情,哪怕是點水之恩,也極力避免,武林之中最重信義,所謂“受人點水之恩,當報以涌泉”,更逞論這是救命大恩,若是圖報無門,便爲終身憾事,試觀眼前之鳳姑娘,老實說,關雪羽除了僅僅知道她來自“七指雪山”之外,全無所知,這就夠他不安的了。
使他不安的原因,與這位鳳姑娘出身門戶“七指雪山”有關,自然在事情未能進一步澄清之前他不便妄下判斷,只是江湖上對於這個神秘的門派——“七指雪山”,傳說得實在太可怕了。
鳳姑娘既是來自這個傳說中極爲可怕的門派,是否在執行一項可怕的任務,關雪羽暫時不得而知,然而,他先已欠了鳳姑娘的救命之恩,卻使他在今後執行正義一面,是否會遇到若干阻力,不無可能。是以,對於鳳姑娘的一切,他不得不留意觀察,思維常常是微妙不易理解的。
就像這一霎,關雪羽腦子裡方自想到了鳳姑娘,鳳姑娘的影子,便忽然出現眼前。
像是一陣風,飄動着鳳姑娘美麗的倩影,先是在對面院牆匆匆一現,起落之間,已來到了庭墀當前,身法之輕靈,確實極流境界,即使關雪羽未受傷之前,也不見得就能勝過了她。
鳳姑娘已經換過了一套衣裳,淡衫羅裙,更見秀麗,月下現身,有如出殿的嫦娥。
“原來你在這裡?”鳳姑娘略似驚愕地看着他,“你的傷勢難道已經完全好了嗎?”
關雪羽搖搖頭道:“那是不可能的……你也知道,只是暫時它也莫奈我何。”
鳳姑娘十分驚訝地睜大了眼睛,似乎有些難以置信,接着她微微一笑道:“我幾乎忘了你是燕字門的出身了。”
關雪羽頓了一下,道:“我們進去講話。”一面說,轉身向房中步入。
這間房子正是當日黃通所住,關雪羽特別挑選住在這裡,似乎含有對於這位仁義可風的朋友,保持着一份沉默的哀悼與追思。房門開處,進來一片月光。
關雪羽聲几上拿起了火摺子,剛亮着了,卻由鳳姑娘坐處,襲過來一股勁風,把火吹熄。
“我喜歡今天晚上的月亮,”鳳姑娘笑着說,“如果你不反對,我們就這麼談談好麼?”
關雪羽點點頭道:“也好,姑娘居然還有如此雅興,倒也難得。”
鳳姑娘道:“爲什麼沒有,我是一個不輕易向誰認敗服輸的人,而且,你信不信?
這個天底下,只要我想要去做的事,很少辦不到的……”
關雪羽點點頭道:“姑娘壯志可嘉,我也希望你凡事如意。”
鳳姑娘道:“我剛纔已派人四下去察訪,倒要看看這隻老金雞他藏在哪裡?”
關雪羽道:“姑娘你以爲他會藏在哪裡?”
鳳姑娘道:“這個很難說,他的狡猾狠毒,我是知道的。”
關雪羽微微地閉上了眼睛,隨即又張開來道:“他確是十分狡猾,我猜想,他並不會就這麼輕易放過了麥家……當然,還有我。”
鳳姑娘道:“爲什麼?”
關雪羽道:“這件事從一開始,就該明瞭他的用心。我一直在奇怪過龍江如果真想要錢,他大可不必挑上麥玉階這個告老還鄉、宦囊並不豐滿的人來下手。”
鳳姑娘點點頭道:“你以爲呢?”
關雪羽苦笑道:“麥家在臨淮關,雖然號稱首富,但是他的錢並不多,倒是他在地方上的善名遠比他的財富更有名得多。”鳳姑娘沒有出聲,只是靜靜地向他注視着。
關雪羽冷冷地接下去道:“黃金萬兩命一條。姑娘請想,這個數目,勿說麥玉階拿不出來,只怕當今天下,真能拿出這個數目的人並不多,明知其不能而強爲之,姓過的豈非別有用心?”
鳳姑娘微微在笑,月色裡分外可人。
“你說得很有道理……那麼,你以爲過龍江他的真正用心是……”
關雪羽輕嘆一聲道:“這正是我眼前苦思而不得其解的一個問題,但願我能解開來就好了。”
鳳姑娘一笑道:“我在小店初一見你之時,就知道你是一個大有來頭的人,你不但本事高,人又聰明,文武全才,確是難得。”
關雪羽擺擺頭道:“姑娘誇獎了,比起姑娘的蘭心蕙質我自愧不如。”
鳳姑娘道:“我?”
“姑娘能夠在一照面的當兒,看出來我出身的門派,確令我敬佩莫名。”
“原來你說的是這個。”鳳姑娘眨一下大而明亮的眼睛:“那隻怪你們燕家‘無形罡氣’,尤其不同於旁門,是不是?”關雪羽不得不佩眼對方的觀察敏銳,見識過人。
事實上確是如此,燕家家傳的無形罡氣,着重於“氣血”之功,勁道隨血流而布全身,其微妙處在於“力隨意轉”,心到意到,意到力到,妙不可言。
自然,這是燕家家傳的絕技,局外人知之者鮮,知之不察,亦不能斷其當然。眼前這位鳳姑娘竟然有此認識,實在太不簡單,關雪羽立刻察覺到,對方必然是方纔在手觸自己身體時,用她本身的內氣真氣,探測出來的。
自然,鳳姑娘本身之功力,亦是足以驚人的了。
“你怎麼不說話?”鳳姑娘靜靜地注視着他,“難道說的不對?”
關雪羽搖搖頭道:“姑娘所說確是實言,我只是在想,姑娘既能有此見識,必然有極爲精湛的內功,不用說又精深貴門之‘二指傳燈’的極上功力了,令人敬佩折服。”
鳳姑娘一笑道:“聽你這麼一說,也就知道你是有心人了,好像對我出身之處,瞭如指掌,我倒想要聽聽,你還知道些什麼?”
關雪羽道:“我還知道,‘七指雪山’山高積雪,雖盛夏不融,那裡長年不見天日,氣候惡劣至極。”
鳳姑娘揚了一下眉,道:“真的?”
關雪羽顯然還有下文,接下去道:“但是,據所知,姑娘來處金鳳堂所在之地,卻是大有不同,被稱爲‘雪裡陽春’,風光宜人。”
鳳姑娘一笑道:“這些是你親眼所見,還是道聽途說。”
關雪羽哼了一聲,搖搖頭道:“我還沒有這個榮幸,能夠一睹這雪山盛景,如果我果曾去過,只怕今夜也不會在此與姑娘談笑對答了。”
鳳姑娘臉上顯示着明顯的笑意,但是那一雙深邃的眼睛所交織的目光卻是深沉而複雜的。
“那又爲什麼呢?”
說時,她十指並列,目光又轉爲溫和,不經意的轉向纖纖十指尖頭,即使在夜色裡,那宛若春蔥的尖尖十指,仍具有十足的誘惑性。
在過去,不知道多少雙風流的眼睛,曾爲她這雙別具誘惑的纖指所吸引,竟而深深鍾情不克自拔,自然,結局下場卻並非完美。
風流賈禍,古有明訓,這裡也不例外。
女人的美所給人的印象,往往是片碎的,一雙明媚眼睛、一張並不十分小的嘴、潔白而整齊的牙齒、細黑而柔長的秀髮、一雙美麗的手,只要具有其中之一,給你一上來強烈的感受,便能達到今男士不威而降的效果。
聰明而美麗的女人,只要懂得如何展示而適當地表現她們身上極美麗的這一小部分,便能使猛漢勇士自甘拜倒石榴裙下,而任其差遣,甚至於死而後已。
關雪羽冷冷地道:“姑娘這麼說,便是明知而故問了。因爲貴門昭示天下武林的戒條之一,便說明了絕不容許任何一個不得貴門恩允的人,生離雪山。如果我的記憶不差,江湖上已有爲數不少的知名訪客,枉作了七指雪山的冤魂孽鬼。”
鳳姑娘的一雙剪水雙瞳,兀自沒離開她並列眼前的纖纖十指,特別是那一抹偏照的如銀月光,不偏不倚地正好照在她的小指上,那雙均勻適度、修長纖柔的指掌,更加上了幾許夢幻的神秘,明珠美玉那般的醒眼而誘人了。
“好美的手,”關雪羽忍不住讚賞起來,“如果這雙手不是生在姑娘的身上,要是換在另一個女人的身上,也許便是美中不足。”
鳳姑娘終於把注視着手指的眼光,移到了關雪羽的臉上。
也許這兩句話,是她今夜聽起來最動聽的,女人哪一個不喜愛被人誇讚,特別是那些在她們心目中,被認爲是有分量的人。
她臉上的笑意,已代表了她的詢問。
關雪羽似乎暫時變得很會說話,而懂得如何討好女人了。
“牡丹雖好,綠葉扶之。”關雪羽款款地說:“特別是一個美的女人,全身上下一舉一動,都不能容許有任何瑕疵存在,缺其一,便爲不足。”
“謝謝你的讚美。”鳳姑娘報以甜甜的一笑,“你忽然變得順眼多了,而且很會說話了,只是……這與我的一雙手,有關係麼?”
“這便是我接下去要說的了。”
“豎耳恭聽。”
說到“豎耳”這兩個字時,她特意掠開了秀髮一邊,美麗的一隻耳朵微微聳動了一下,半傾香腮,更增媚姿無限。
敢情她並非一直是“冷若冰霜”,竟然冷中有豔,如雪中紅梅,給人的感受,便爲超視覺而不同凡響了。
關雪羽設非“郎心如鐵”,便爲“不解風情”,最起碼他所表現的冷靜,顯示出他的豐富的內涵與修養。
面對着眼前這個冷豔逼人的美人兒,月夜對守,特別是對方對自己的恩情並重,他竟然不爲所動,這份執著便是常人之不易爲。
“剛纔說到了姑娘美麗的一雙手,如果換在另一個女人的腕上,便是美中不足。”
關雪羽微微一笑,徐徐接道,“那是因爲貴門‘金鳳堂’的武功精華有很多細纖小巧之功,就蘊藏在你的美麗的十指之間,換在另一個女人,既無所習,便無從所知,自然就大爲失色。”
鳳姑娘鼻子裡輕輕哼了一聲,眼珠子轉過來,大大地白了他一眼。
“原來如此,”鳳姑娘淺淺笑了笑,微微嗔着:“你知道的可真不少。”
話聲方落,玉手輕起,只聽見“絲”一聲,一縷極細的尖風飛過。
緊接着便聽得關雪羽頭頂上空,“吱”的一聲尖嗚,一件細小物件,直直地當空墜落。
關雪羽幾乎瞄都不瞄一眼,就能判斷出落下來的是一隻蝙蝠。
“我說的不錯吧!”他說,“姑娘這一手‘巧織天星’的手法,當今江湖便無人能出其右。”
鳳姑娘道:“說到這一手雕蟲小技,我倒要請教這隻落地的蝙蝠死了沒有?”
關雪羽搖搖頭道:“大概還沒有。”
“傷在哪裡?”
關雪羽輕輕嘆了一聲道:“它原本就是瞎子,姑娘又何必再取它的一雙招子,留着半條殘命,還不如死了的好,姑娘就成全了它吧!”
鳳姑娘沉默了一下,點點頭道:“好吧!”
右手再指,緊接着一絲尖細的破空聲起,地面上吱地一聲,那隻小小蝙蝠便真的死了。
“罪過,罪過。”關雪羽道,“姑娘一向不忌殺生麼?”
鳳姑娘道:“我只做我想做的事情,很少去想該不該。這個天底下的事情,很難說孰是孰非,每一件事都有它存在的理由,但是換一個立場來說,也許這個理由就難以成立了。”
停了一下,鳳姑娘才又接下去道:“生命也是一樣的,同樣的生命,出家人與一般俗人的看法便不一樣,自然一般人與屠夫的看法便又不是一樣,見仁見智,你便也很難論其是非。”
“所以……”鳳姑娘這才爲她自己的高見下一註腳,“我們活着的人在活着的時候,便要盡興而爲。你以爲呢?”
關雪羽微微一笑,暫時止住了這個話題。
鳳姑娘緩緩由位子站起來,道:“現在也許是點燈的時候了,讓我看看你的傷吧。”
關雪羽道了聲謝,右手拿起几上的火摺子,迎風一晃,叭達一聲亮着了,就近點着了燈。
鳳姑娘顯然已來到了眼前。
四隻眼睛交接下,鳳姑娘微似吃驚。
“你好多了,復元得這麼快。”
關雪羽道:“說來全是姑娘靈藥妙手之賜,似乎是暫時無妨了。”
鳳姑娘伸出了那隻美麗的手,關雪羽很自然地便讓她拿住了脈門。
關雪羽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
那隻美麗細若柔荑的手,只在關雪羽的腕脈上停留了極短的一霎,隨即離開。
“你果然大見好了。”鳳姑娘道,“續命金丹固然有效,仍然得力於你本人的內氣功力,我看現在你已大可放心,你的功力雖然不見得已完全恢復,至少也已經恢復了八成以上。”
關雪羽點點頭道:“不錯,但是那些未能全解的餘毒,仍然留在身上,有一天仍會發作……”
想到這裡,他臉上情不自禁地帶出了一些隱憂。
鳳姑娘道:“你真的想要解除身上的餘毒,也並不是全無可能,至少這個天底下,還有幾個人能夠救你。”
“難道姑娘你不是其中之一?”
關雪羽很認真地注視着她,鳳姑娘卻避開了他的眼睛。
“爲什麼你認爲我能?”
“我當然會這麼認爲。”關雪羽侃侃地道,“七指雪山雖然被江湖上人所深深畏懼,但是鳳七先生的超然醫術,也是世上罕見……”
“你說得不錯,”鳳姑娘道,“那是鳳七先生而不是我,我只是學到了他老人家一半的功力,也許連一半還不到,只不過三成而已。”
關雪羽輕嘆一聲道:“這麼說,我命休矣,麥姑娘也只怕終久難逃一死。”
提到了麥姑娘,鳳姑娘的表現略有所異。
“我看這位麥姑娘在你的心裡很重要。”微笑一下,她接道,“她是一個很美的姑娘,你以爲呢?”
“能夠被你稱爲美的姑娘,一定是真的美了。”
“哼,你還沒有回答我的話呢!”
“我認爲你的看法很正確。”
“那就是她的確很美了。”
關雪羽忽然覺出鳳姑娘眼神裡有股冷冷的寒意。
他隨即用微笑,代替了回答。
一個聰明的人是不應該隨便回答問題,尤其是當着一個美麗女人面前,誇讚另一位女人的美麗更是愚蠢之事。
鳳姑娘道:“其實她美不美麗,也不關我的事,我只是想知道,她在你心裡的地位,是不是很重要?”
關雪羽怔了一怔。
老實說,他的確沒有想到對方會向自己問出這個問題,確是有些出乎意料之外,一時竟不知如何置答。
停了一停,他冷冷地道:“我與麥家姑娘,不過是初識,而且,我並不打算讓任何一個女人在我心裡留下影子,特別是那些美麗的女人。”
鳳姑娘一笑,隨道:“這句話我倒要好好記在心裡,好吧,咱們暫時不說這些,剛纔說到了爲你治療毒傷的事,你曾提到我爸爸鳳七先生。”
關雪羽一驚,抱拳道:“原來鳳七先生竟是令尊大人,失敬,失敬。”
“看吧!”鳳姑娘皺着眉毛道,“我就知道他老人家的名頭太響,一直不想說出來,現在還是忍不住說出來了。”
關雪羽道:“令尊名滿天下,無論說與不說的人,聽見了他的大名,無不畏懼三分,莫怪乎狂傲當世的過龍江,聞其名後亦不得不買個帳了。”
鳳姑娘道:“我注意到了你的用詞,不用‘敬畏’而用‘畏懼’,這裡面就大有疑問。”
“那是因爲令尊鳳七先生的手狠心辣。”他忽然頓住了話頭,擡眼向鳳姑娘直視過去。
“請說下去,”鳳姑娘很平靜的樣子,“你剛纔說到我父親的手狠心辣——”
關雪羽冷冷一笑道:“豈止手狠心辣?在我看來,他幾乎是無所不爲。”
鳳姑娘挑動了一下眉毛,居然並無發作。
關雪羽輕輕一嘆,道:“我也許不該這麼批評令尊,其實這些也只不過傳聞而已。
自然,世事波譎雲詭,變幻無常,昨日爲非,未必不能今日爲是,對於令尊的種種傳聞,我也就不便再多說下去了。”
鳳姑娘忽然一笑道:“聽你的口氣,可見得你對於我父親恨惡之深……但是我卻要提醒你,不要忘了你這條命還是他女兒救的,這一點,你總不能否認吧?”
關雪羽苦笑了一下,確是無言以對。
鳳姑娘哼了一聲,一雙明亮的眼睛,注視着他道:“你所聽見的傳聞,未必全真,也未必全是假的。無風不起浪,事出必有因。至於我父親到底爲人如何,不要說你,我是他的女兒,也並不能全然清楚。其實不必說他老人家了,就是我,只怕你也並不大清楚,我在你的眼底裡,又是哪一種人呢?”
關雪羽只是注視於她,寧可聽她自己多說一點。
“我救了你的命,也救了麥家老小,應該是好人了?”鳳姑娘臉上的笑靨,忽然轉變得十分淒涼,“然而事實上呢,只怕又不盡然。”
她的話音更冷了。
“你應該記住,活在這個世界上,生存纔是真理,”鳳姑娘眼睛裡交織着幾許寒意道,“如果你不想被人殺死,就只有殺死別人。心要狠,手要辣,就像你剛纔所說的那樣。”
關雪羽道:“這麼說來,賢父爲人真是一脈相傳了。”
對他來說,這真是一件傷心的事,一霎間他那雙眼睛裡竟然失去了先前的光彩。面前的這個長身姑娘,無疑地是那麼美,武功那麼的高,偏偏竟是來自那個傳說中可怕的武林門派,她的忽然出現,當然絕非偶然,又爲了什麼。
以“七指雪山”金鳳堂這等神秘的門戶中,如果沒有特殊的使命,當不會派出像鳳姑娘這等重要人物,無疑地,這位鳳姑娘當是在執行一項可怕的任務了。
“你在想什麼?”
鳳姑娘的話,像一支冷箭般地射中了他。
關雪羽搖搖頭,心情益見低落。
有句話,他要問問她。
“你爲什麼要救我?”
鳳姑娘微微一愕,繼而搖搖頭道:“不知道,信不信由你,我真的不知道。”
麥玉階把轉自黃通手上的“護心寶甲”親手交還給了關雪羽,說了許多感激復傷心的話,他希望關雪羽在這裡住下來。
當然關雪羽這類人物,決計是不會寄人籬下的,只是他卻也並沒有當面拒絕。
麥玉階只當是他答應了,心裡有說不出的愉快。
這一天,他特地備下了一席酒菜,在後院花廳,專爲向關雪羽致謝。
他早已表明了心跡,希望也能同時請到鳳姑娘,只是鳳姑娘自從那晚中秋夜後,始終就沒有再現身過。
麥玉階空有滿腔熱情,無限熱忱,卻是無從表達,內心無不惆悵。適巧“萬里黃河追風客”黃通的墓冢已經完工,裝修得十分氣派。飯後,麥玉階全家,同着關雪羽到了他的冢上祭祀,勾起了無限傷懷。
墓修得很考究,一色的青石打底,大理石的豎碑上雕塑着“義弟奇俠,黃天保之墓”。麥家自麥玉階以次全體具名敬立。
關雪羽將一杯清酒敬奠墳前,行了大禮,麥小喬奉父命在一旁跪地答謝,氣氛嚴肅。
自從那夜之後,關雪羽雖是人在麥家,但足不出戶,與麥小喬不過在花園裡見過兩面,也只是遠遠的互看一眼,打個招呼而已。
今天是第三次見面,他才發覺到這位姑娘敢情瘦多了,不過,透過了她那雙黑油油的大眼睛,關雪羽察覺出,她的功力已漸次恢復,總算是難能可貴。
重回客廳落座之後,麥小喬雙手捧過一碗熱茶道:“關大哥請用茶。”
“姑娘不必客氣。”
接過了遞來的茶,關雪羽打量着面前的小喬,道:“姑娘看來身體像是已有了起色,不知情形如何?”
麥小喬道:“這兩天試行師門氣血之功,已經見了些效,只是餘毒未淨,早晚發作,還不知情形怎樣,大哥看來像是已痊癒了。”
關雪羽搖搖頭道:“比你也好不了多少,姑娘只須把剩下毒質,運用丹田之氣,封鎖於氣海穴內,必須每日運功一回,這樣纔不致復發。只是時間久了,仍是不保還會發作,也只有在未行發作之前。尋找解救之法,纔是上上之策。”
麥小喬點點頭道:“這一次幸虧鳳姑娘搭救,要不是她的續命金丹。現在,只怕,唉,真是不堪設想。”
關雪羽想將鳳姑娘父女爲人說出,只是他爲人厚道,無論如何,鳳姑娘對於自己與麥家上下有救命之恩,話到脣邊,又復忍住不發。
這時麥豐麥七爺卻在一旁道:“這一次託關相公與鳳姑娘的福,一場大難總算過去了……希望這裡就此太平了,也不枉黃爺屈死一場。”
提起了枉死的黃通,各人無不心感戚然。
關雪羽乃轉向麥玉階道:“這兩天我暗中探察,竟不見老金雞下落。此人陰險成性,誰也保不住他下一步待將如何。爲萬全計,我以爲伯父還是應遷居四川爲佳。過兩年,這裡旱象解除,再回來也不遲。”
麥玉階點點頭道:“先生說的也是,我原打算此生就在這裡養老送終,沒有想到,到了這個年歲,竟然還會遇見這等兇險之事……我打算修書一封,派人專程入川,送交小兒,等到他那裡迴音來了,我們就張羅着動身走一趟遠門吧。”
麥夫人勸了多少回,均不見丈夫轉心,想不到關先生三言兩語,就使丈夫回心轉意,聞聽之下不禁高興得連聲念起佛來。
麥玉階遂向關雪羽道:“小兒雖然仕宦不久,但人緣也甚佳,在蓉城知府任上,也很得地方父老的支持,那裡文風也盛。先生這次與咱共去,很可以在那裡有所作爲。就是無意仕宦,也可大有發展。”
他是決計要將關雪羽留在身邊,一來對方有恩於麥家,再者關雪羽文武兼具,品貌皆屬一流,難得女兒對他亦甚有好感,正是未來理想之東牀快婿。老夫婦兩個暗中一商量,便已打定了主意,決意將女兒許配對方。這頓酒飯,其實也含有深意,以麥玉階現時之身分,自不會貿然出口,這幾句話,便大有試探之心。
在他認爲,如果關雪羽不反對共同入川,這件事也就順理成章,不啻成功了一半。
偏偏事與願違,關雪羽竟然沒有這個意思。
“這就不敢當了。”關雪羽搖搖頭道,“在下還有未了之事,只怕不能護送伯父入川。好在小喬姑娘已漸康復,以她所學武功,一般匪人是萬萬也不能傷害,你老人家大可安心。”
麥玉階只以爲繼此事故之後,對方當不致再行拒絕,這時聆聽之下,微微一愕,一時竟不知如何置答。
“這個……”半天,他才訥訥地道,“先生已經決定了?我看你還是……”
關雪羽點點頭道:“在下打算明天一早就走,這裡就先向二位老人家與姑娘辭行了。”
“這……這麼快?”
說了這句話,麥氏夫婦對看一眼,可都呆住了。
麥夫人搖搖頭,氣餒地道:“關老師……你可不能走……不能走呀。”
一旁的麥七爺也搭腔道;“是呀,關先生你再想想吧,蓉城府可是個好地方。到了那邊,幹什麼都好,再說我們大爺可有借重之心。”
“謝謝七爺的關照。”關雪羽由位子上站起來,抱了一下拳,“在下一來獨行獨往慣了,再方面實在有事,人各有志,你就不必再多留了”
麥豐咂了一下嘴,還想再說,只聽得一旁的小喬嬌滴滴地叫了一聲“七叔”,麥豐就不再吭聲。
他當然瞭解麥氏夫婦的一番心意,暗地裡也曾參與過商量,滿以爲家有喜事,小喬終身有托,想不到滿不是這麼一回事,人家敢情說走就走,到頭來落得一場空歡喜。麥七爺這份子沮喪,可就別提了。
關雪羽離開麥家的時候,天不過微微纔有那麼一丁點兒明意。
麥老兩口兒好話說盡,卻也無能打消他堅決的去意。但他們還沒有死心,當天夜晚,麥豐秉承二老之意,再次往訪雪羽,懇陳慰留之意。這一次關雪羽便不再客氣,乾脆就回絕了。
麥豐忍不住暗示二老有意將小喬終身相托,對方不知是聽不懂還是裝糊塗,總之,他是一句碴兒也沒答上,最後麥七爺實在坐不住了,不得不告辭離開。
當夜麥玉階得到了迴音,心裡自然大不是滋味。老兩口兒一商量,留既是留不住,大恩卻不能不報,特地備下了黃金百兩,錦衣數套,打點成一個包裹,預備在明早關雪羽告別之時,親手相贈,卻沒有想到最後這一點願望,仍然還是落了空。
關雪羽根本沒有再來告別,而且起身得竟是如此之早。
像是風中的一片落葉。
關雪羽極其輕飄地落在了院牆之外,看來他的功力似乎已經完全恢復。
東方不過微微現出一些魚肚白色,才過了中秋,立刻就有了明顯的寒意。
天上的大半輪明月,仍是明亮清澈,此時此刻,當是“雞鳴茅店月,人跡板橋霜”
那般光景,只爲凶年大旱,雨露不沾,連帶着在此北地平原,秋日黎明,再也覓不着一些兒霜霹芳蹤。
繞過了眼前竹林,一腳踏上了石橋,關雪羽陡地停住了疾行的身子。
“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敢情早有人在橋上候着他了。
“我知道你會走這條路,等了你半天啦。”
一面說時,麥小喬緩緩地回過身來,雪白的臉蛋,不見血色,一條大辮子仍是又黑又亮,那麼俏麗地拉向前胸。看來,人消瘦多了。
“原來是你,姑娘,早。”
說時,關雪羽抱拳揖了一揖。
麥小喬烏溜溜的一雙大眼睛,在他身上轉着,表情透着淒涼。
“昨夜晚上一宿沒睡,心裡頭亂極了,想到你便要走,來送送你,更想你一定抄小路走,果然不錯。”
微微一笑,笑容裡更見淒涼。
“姑娘太客氣了,你要保重身子。”
“我,很好。”
“記住,要日行一回氣血功夫,不可間斷。”
“我記住啦。”麥小喬往前面走了幾步,苦笑了一下,“只是那又有什麼用?毒還是在身上,說不定哪一天發作了,一了百了,也就……完了。”
“你爲什麼要這麼說?”關雪羽道,“只要我活着一天,你就死不了。”
“真的?”麥小喬笑笑,“有你這句話,我倒是放心了,起碼是死不了啦。”
說了這兩句話,她像是忽然落寞地垂下了頭,一隻腳尖,無聊地在地上划着。
一會兒,她又擡頭看向關雪羽道:“我知道,這個家是留不住你……爹媽他們到底是上了年歲的人,想法很舊……你不會怪他們吧!”
“當然,”關雪羽一笑,“他們只要不怪我就是好的了。”
“他們怎麼會怪你?”麥小喬說,“對你感激還來不及,還會怪你?”
“姑娘不要這麼說。”
“我說的是真的。”
麥小喬在石橋欄杆上偏身坐了下來:“他們希望你一直在我們家留下來。”
“那算什麼?”
“那是……”搖搖頭,大姑娘那臉蛋兒忽然涌現紅潮,“我也不知道……反正他們是一番好心就是了……”
“我知道,我心領了。”
“你知道?”
麥小喬迷惘地看着他,臉上怪不自在的。
關雪羽上前一步,大方地在另一面石欄上坐下來。與對方姑娘認識也不算短了,也見過幾面,卻沒有機會好好談過。現在要走了,難得對方起了個早,趕來爲自己送行,這番盛情,不免愧對。
“我是說,你應該知道的是,我志不在此。”
他微微一笑,眯縫着那一雙光華閃爍的眸子,望向即將黎明的天……遠處的大地平原,眼前乾涸了的河牀,表情隨即轉變得沉重——一“有時候想起來,我真的很後悔,不知道你有沒有這麼想過?”
“想什麼?”
“我是說,如果我一直就沒習過武,只是唸書,也許現在日子要好過得多。”
“你是說,你現在日子很不好過?”
“你不要想岔了。”關雪羽一笑道,“我並不缺錢花。”
“那又爲了什麼?”
“爲了道,爲了義。”
“道、義?”
麥小喬點點頭,總算明白了對方的意思。
關雪羽道:“如果從來沒有習過武,沒直接介入武林中事,倒也罷了。恨在武藝在身,寶劍在手,卻是道義不伸,快行不張……如果雙眼失明,兩耳不聰,也就罷了。恨在耳聰目明,卻任鬼魅橫行……”說到激昂處,手拍欄杆,真個是“……欄杆拍碎,心中塊壘,眼底風光,不禁英雄淚兩行。”
麥小喬點點頭微微笑道:“我總算認識你了……你果然是一個胸懷大志,了不起的奇俠,我爹倒是沒有看錯了你。”
關雪羽苦笑了笑,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此番出山,父母期以大任,自己也以爲很不錯了。誰知道,哼哼……一個金翅子,竟自險些兒要了我的命。比起他來,我自愧不如,着實地差了一截。”
“那也不見得。”麥小喬道,“只怪你運氣不好,中了他的毒掌,要不然還難說勝負。”
“不是這樣。”關雪羽冷冷地道,“他內力深沛,出手怪異,即使我沒有爲他毒掌所中,再打下也不會討好。你應該知道,他所研習的長白一門武功,對大多武林門派來說都具有奇妙的剋制作用。那一天,我們對敵時,他竟然沒有輕易施展,證明他確是存有機心,是一個可怕的敵人。”
麥小喬道:“你是說,他故意隱藏他的絕招?”
“正是這樣。”關雪羽道,“正因爲如此,才更令人防不勝防。姑娘下一次要是再遇見了他,可要特加註意。我在想,前次他或許迫於鳳姑娘的介入,不得不放個順水人情。若是再有機會必然不會手下留情。”
“我知道。”麥小喬點點頭道,“所以我一直也在勸父母能把家搬到四川哥哥那邊去。”
“這個決定很好。”關雪羽道,“姑娘保重,我走了。”
麥小喬怏怏地道:“你這是……去哪裡?”
關雪羽站起來,想想道:“老實說,我也不知道,很難說。”
麥小喬臉上微微現出了失望。
關雪羽道:“石頭嶺出雲寺的出雲和尚與我淵源很深。如有事找我,他大概會知我的行蹤。”
麥小喬點點頭,表示明白。關雪羽又道:“有關姑娘身上所中毒傷之事,我以爲不妨先去瞧瞧這個老和尚。他雖四大皆空,身在佛中,但卻無所不知。也許他能指引你一條明路,也未可知。”
麥小喬笑道:“好吧,我知道了。”
關雪羽道:“姑娘如果沒有什麼關照,我這就走了。”
麥小喬看着他,微以傷感地搖了一下頭,一羣雁影恰巧此刻移向當空,天可是漸漸地亮了。
在麥小喬依依難捨的目光之下,關雪羽施展傑出的輕功、陸地飛行之術,飄然遠揚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