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作答,窗外的雨雲已經散去,星光開始顯現,房間裡瀰漫着萬寶路香菸的氣味,CD機裡的交響曲早已經結束,液晶顯示屏上的提示圖標不停地閃爍着,彷彿在催促我,快些爲它換上一張新的CD光盤。於是,我起身從書架上如同抽獎一樣隨便抽出了一張CD,竟然是甲殼蟲樂隊的《Rubber Soul(橡膠靈魂)》,我不由得想起了梅莉,還有那首《IN MY LIFE》,心中一陣傷感。我把CD緩緩放入音響中,約翰·列儂開始了他的演唱。
“你窗外院落裡的那一棵死去的樹!”霖駿說道,“不僅讓我想到了生命,也讓我想起了時間的流逝與對死亡的理解!”
“我們剛剛談過的,你現在似乎有了一些與我不同的理解?”我問道。
“的確是這樣!對自己所關注的事物的理解,總會隨着時間的流逝而變得比之前更深刻一些!”
我轉頭看了看牆上掛着的那幅“我的住處”的素描稿,那正是出自於霖駿之手,其中,對那棵樹的描繪十分細緻,那素描稿是在我剛剛開始關注這棵樹的時候請霖駿畫的,原本的目的用來裝飾房間,但是隨着時間的延續,它的意義逐漸豐富了起來。
“我認爲,那是可以從不同的人的思想出發得出太多太多的理解的,內涵就這樣變得豐富了!”我說道。
“我能猜得到這一點!”
“猜得到?”我略帶驚訝地問道。
“是的,時間就是這樣讓人捉摸不透!”霖駿說着,拿起杯子與我碰杯,清脆悅耳的聲音,並且這聲音讓我感到了一些困惑,作爲朋友,我們到底是誰更瞭解對方呢?
“我還是想聽聽你的的理解,對我來說全新的!”我繼續說道。
“用心來感知你周圍的世界,是以什麼爲前提呢?這個問題似乎有些不相干,答案是明確的,你的視覺、嗅覺、聽覺、觸覺等等,這些都會傳遞到你的內心,對吧!”
“沒錯!請接着說下去!”
“在我用心去感受的時候,這棵樹有着無限的透明度,因爲死亡就是一個生命變得無限透明的過程——消失於無形,與大地融爲一體,儘管存在着實體,但實際上,它已經消失。換句話說,生與死,是偶然的開始與必然的結束,這偶然的開始是正確的、必然的結束也是正確的,兩種‘正確’之間的矛盾,也就是‘偶然’與‘必然’之間的矛盾!它們對立的過程即是實體的消亡過程。”霖駿說道。
“生的偶然勢必會帶來死的必然,所有的生命都在是流逝的時間裡重複着這個過程。”說到這裡,霖駿停頓了一下之後繼續說:“它與其說是處於靜止的狀態,倒不如說是在‘奔跑’到這裡來的,它是在超越空間上的束縛,來到了矛盾的中間地帶,它找到了矛盾的平衡點,而現在,我們看到的正是它的這個過程之後的結果!”霖駿說道。
“你的這段話,好像很有點哲學思辨的意味!”我說道,“雖然我並不是立刻就能夠理解!”
“也許不能夠算是哲學思辨,我只是不想讓它的這種死亡變得平庸,所以就賦予了一些我的理解!”霖駿對我的話進行了糾正。
此時,小型松下音響中流出《IN MY LIFE》。
“There are palces I’ll remember.All my life though some have changed.”
…… ……
我們的談話被《IN MY LIFE》的旋律和歌聲所覆蓋。沉默中被加入了披頭士們的演唱,這房間裡充滿的來自三十七年前的聲音成爲了我們聊天的間歇的臨時接替者,想來真是一件奇妙的事情。我回想着第一次聽這首曲子的時間,在大學二年級的一個晚上,宿舍的電腦中播放着這首歌曲。相同的歌曲,在不同的時間和地點,不同的情境之下,所得到的感受也是不同的。彼時,我在聽着這旋律與歌聲的時候,與現在的感覺卻是很不一樣的。
例如現在,我的意識裡推出了這樣的一幅場景:高高的臺階上,最好是灰色的水泥臺階,臺階的下面是茂盛的青草,高過了腳踝,臺階的上面是一座普普通通的混凝土結構的大型獨棟建築,帶着高大的艾奧尼亞式柱廊,門窗緊閉,柱廊的上方橫樑上是三角楣裝飾結構,手錶上的時間正在指向下午三點鐘;天氣不壞,雲層偶爾會遮住陽光,也許是剛剛下過雨的緣故,臺階的某些位置上還存着積水,建築的前方沒有修築道路,只有一條人們踩出來的土路通向遠方,附近並沒有什麼建築物,除了荒野還是荒野,這應該是城市的郊外;土路的遠處正在有一輛汽車向這裡行駛而來;由於地形的起伏,汽車也時隱時現,汽車的引擎發出的聲音也因此變得時斷時續,這聲音打破了這裡的寂靜;建築附近連一棵像樣的樹也沒有,自然也不會有鳥兒的鳴叫,僅此而已。
這場景意味着什麼呢?我自己也無法說得清楚,更也許就根本沒有被我賦予什麼特殊的含義,只是這音樂讓我這樣想象罷了。如果給我無休止的想象空間和足夠的時間,那麼這個場景勢必會無限的豐富起來,就如同在一片蠻荒之地上建造起一座繁華的城市一樣。
“外面的這棵死去的樹與《IN MY LIFE》這首歌曲之間,總讓我感覺好像有着某種聯繫一樣,你覺得呢?”霖駿問道。
霖駿的問話把我從音樂帶給我的想象之中喚醒,“某種聯繫?”我反問道,“想必是有的吧!隱隱約約的!但是現在還說不好是什麼,思考得太多,難免會讓人又勞累又煩躁。然而,若沒有了思考,這世界上的種種存在,其意義恐怕也就很成爲問題了!”
“是的,那會麻煩得很!甚至連是死是活都已經很難分得清楚了!”
“恐怕是這樣的!”我答道,隨後喝了一口威士忌,似乎帶着郊外荒野上的溼潤泥土的氣味,這感覺不壞。
“再來點兒威士忌?“霖駿問。
“好的,謝謝!願意奉陪!”
於是,霖駿又兌好了兩杯威士忌,隨後起身,走到我的書架前面,開始挑選下一張CD,我們都不介意在對方的住處隨意翻看一下彼此的畫冊、書籍和CD,還有他的畫作。在這一點上,我們倒是默契得很。霖駿首先拿起了野人花園,盯着歌曲的目錄看了一會之後又放回原位,而後又拿起了布魯克納的交響樂看了看,似乎興趣也不是很大。“聽哪一個好呢?”他站在那裡自言自語般的說道。
在他翻看CD的時間裡,我一邊吸着萬寶路香菸,一邊回想着莫桐帶着我去淨月潭森林公園遊玩的時候曾經說過的話,“無論是什麼在困擾着你,你都要暫時放下,然後仔細思考出路在哪裡”、“試着與時間去做朋友”。也許我真的需要暫時放下痛苦,試着去和時間做朋友,出路從來不是迷茫與困頓中找到的,時間將會給出最後的答案,但是如果只是在原地停滯不前,那麼出路自然也就不會被我找到,我總該邁出腳步,纔是緩解思念之苦與困頓心境的唯一方式,這樣纔不會讓梅莉失望,我不止一次的這麼想。
時間是會讓每一個願意與它做朋友的人都有所收穫的。我、梅莉、霖駿、莫桐等等,時間都會從公正的角度對待我們每一個人,而前提便是不要停止思考,不要停下腳步,我思忖着。
在經過了一番挑選之後,霖駿最終選定了一張由巴倫勃依姆演奏的貝多芬的《D大調鋼琴協奏曲》CD放進了音響中,與施耐德漢的小提琴演奏版本相比,巴倫勃依姆的鋼琴演繹,似乎更符合霖駿的欣賞習慣。同一組曲子,在以不同的樂器爲主導的協奏演繹之中,管絃樂的部分差異並不十分明顯,樂器的表現力的角逐並沒有絕對的勝負,而是取決於聽衆們的喜好。貝多芬的這組協奏曲作品,被演奏家們以不同的樂器進行詮釋,並且被賦予了富有私人性質的對作品的理解,對於聽衆們而言,其所理解的內容則更顯豐富多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