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此同時,一支弩箭從另外一側飛射過來,
恰好釘在曹破延腳邊的土地上。張小敬的身影躍入院內,
一個迅速的翻滾,落在離曹破延三十步開外的開闊地帶。天寶三載元月十四日,申初。
長安,長安縣,光德坊。
徐賓一卷一卷地翻閱着記錄,手指滑過粗糙的紙邊,墨字一行行躍入眼簾。
剛纔李司丞說了一句氣話:“所有能點着的東西,都給我徹查一遍。”這給了徐賓一個新的靈感——能引起火災的,可未必只是油哇。
每天運入長安城的物資,少說也有幾百種,能點着的可真不少。徐賓循着這個思路,調來了這幾天的報關資料,去查分類目錄,看是否有可疑的大宗易燃品。
可是查了很久,他卻一無所獲。
易燃品不是沒有,大宗交易的也很多,可徐賓仔細一琢磨,發現這些都不切實際:柴薪太佔地方,紙草易燃也易滅,竹木運輸太麻煩,燭膏、布絹、絲麻成本太高。想用這些東西製造一場火災很容易,可要迅速焚盡整個長安城,太難。
靖安司之前做過物性模擬,結果發現,油,且只有油,纔是迅速引發大面積火災的最佳手段。它易於隱蔽運輸、長於流動、易燃,而且火力兇猛。突厥人如果打算在今晚燒掉長安城,油是唯一的選擇。
這根本還是靖安司早先得出的結論。
徐賓頹喪地把文牘推開,揉了揉痠痛的眼睛,覺得自己純粹是想升官想瘋了。他正想吩咐僕役把卷宗卸走,胳膊肘一擡,案邊的硯臺被碰掉在地上,嘩啦一聲摔碎成數塊。墨汁飛濺,灑得到處都是。
徐賓怔怔地注視着地面,忽然一拍腦袋,猛然抓住僕役的胳膊。他急聲報出一連串編號,讓僕役迅速把指定卷宗調過來。徐賓蹲下身子,但沒去撿硯臺,而是用指頭去蹭灑在地板上的墨跡,很快指尖便蹭得一片黝黑。徐賓的嘴脣不期然地翹了起來,雙目放光。
靖安司的卷宗存儲很有規律,調閱方便。沒一會兒,僕役便把他要的文卷取來。徐賓連束帶都等不及解,一把扯開,匆匆瀏覽了一番。他很快就找到了想要的東西,先是欣喜,然後是驚訝,到後來臉色變得嚴峻起來。
他把文卷抓在手裡,匆匆離開座位,走到沙盤前。李泌仍站在沙盤旁眉頭緊皺,那條拂塵不斷從左手交到右手,又從右手交到左手。
徐賓過去一拱手:“李司丞。”李泌頭也沒擡:“何事?”
“卑職也許……嗯,大概已經猜到……哎哎,突厥人或許打的什麼主意。”徐賓說得有些不自信,卻絲毫不損語氣中的興奮。
這句話終於打動了李泌,他轉過臉來:“講!”
咚咚咚咚的鼓聲,自遠方傳來,一棟棟望樓依次響起同樣的節奏,逐漸由遠及近。這鼓聲很富特色,低沉清晰,聲音遠播。這是特意從波斯進口的蜥皮鼓,專用於靖安司傳文,絕不會和節鼓、街鼓、登聞鼓之類的聲音混淆。
張小敬彷彿有感應似的,“唰”地一下睜開獨目。有新消息進來了,而且鼓聲很長,這很不尋常。
此時崔器帶着旅賁軍的人都分散出去搜查,留在張小敬身邊的只有姚汝能。他身兼轉譯之職,一聽到鼓聲,立刻跳起來,全神貫注地傾聽。
這一次的傳文出奇地長,姚汝能不得不一邊聽,一邊用腳在地上記錄。好在每一段消息都會重複三次,不至於遺漏。
長安望樓的傳文分成兩種:一種是定式,比如三急一緩代表“增援即至”,五急二緩代表“原地待命”,等等;另外一種則是韻式,以開元二十年之後孫愐所修《唐韻》爲底,以卷、韻、字依次編列,如二十六六,即卷二第十六韻第六字,一查《唐韻》便知是“天”字。
定式最快,但內容受限;韻式便可以傳送稍微複雜一點的事;如果更復雜的東西,就得派人飛騎傳書了。
片刻之後,望樓傳來一聲悠揚的號角聲,表示傳文完畢。黃土地上已經寫滿了一長串數字。姚汝能從腰間掏出《唐韻》的小冊,迅速轉譯成了文字:
“有延州石脂今日報墨料入城,不知所蹤。”
張小敬一掃過去,登時面色大變。姚汝能有點不知就裡,忙問怎麼回事,石脂是什麼。
張小敬道:“我在西北當兵時,曾經見過一種水。它從巖縫裡流出來,表面浮着一層黑油,手感黏膩,跟肥肉油脂類似,所以叫作石脂。當地人會用草箕把表面這層浮脂蒐集起來,用來點火照明,極爲明亮。”
姚汝能奇道:“原來它還能點着?”張小敬道:“石脂不易起火,得用秘法煉製,再拿點燃的豬油或蓖麻油去引——一旦它點着了,便不死不休。我們在西域守城,一罐石脂澆下去,一口氣可以帶走幾十條人命——那油脂能把烈火死死黏在身上,怎麼都甩不脫、弄不滅。我從未見過更兇猛的燃料。所以軍中稱之爲猛火。”
以張小敬的堅忍,都爲之動容,可見當日之畫面何等悽慘。姚汝能倒吸一口涼氣,旋即臉色急遽變化:“難道說,突厥人已經把這麼危險的東西弄進城了?”張小敬沉重地點點頭。
若是使用大量石脂,一夜焚盡長安完全有可能。突厥人口中的闕勒霍多,很可能說的就是它。
“這麼危險的東西,城門衛的人怎麼能隨意放入?”姚汝能大叫。
張小敬道:“石脂只在酒泉、玉門、延州等地有產,只有當地人和駐軍瞭解一些。關中百姓——比如你——恐怕連名字都沒聽過。何況突厥人運進這些東西時,玩了一個花招……”他的指頭指向了“墨料”二字。
“墨料?”姚汝能不解。
“石脂燃燒起來,黑煙極濃。所以延州那邊,通常會用它的煙苔來制墨,所產的延墨頗有名氣。”
姚汝能熟於案牘,立刻聽明白了。石脂可以燃燒,亦可以制墨,所以狼衛進城報關時,故意把它報成“墨料”。而按照長安的規矩,原料和成品同歸爲一類來入檔。於是這些石脂的入關記錄,便堂而皇之地被歸入墨類。
靖安司拼命在追查油類和其他可燃物,可誰也想不到去查看墨類——墨那玩意又點不着!
突厥人巧妙地利用這一個思維盲點,瞞天過海。即使有心人想查,也很難從報關記錄中覺察其中貓膩。
“這些傢伙,可真是太狡猾了,這種陰險的招數都想得出來。”姚汝能憤憤地感嘆道。張小敬聽到這感慨,眉頭一皺,隱隱有種不協調的感覺。他做了多年的不良帥,對矛盾的直覺一向很靈。
不過眼下還不是想這些的時候,當務之急,是趕緊找到狼衛們的落腳地點。
“如您描述的那樣,石脂應該是黑色的黏脂,如果灑落在地上,應該會很醒目吧?找找附近路上的灑落痕跡?”姚汝能提議。
張小敬搖搖頭,突厥人既然有本事把石脂運進來,對這種事肯定有防範。只要密封木桶下面墊上幾層乾草,就能保證沒有遺灑。
“那……可怎麼辦?”
張小敬拍了拍身旁的獵犬:“石脂會散發出一種刺鼻的味道,燃燒時氣味更重。所以它只適宜於戶外火把照明,不能用來屋裡點燭或燒飯,沒辦法,太嗆——我們可以試着找找附近的異味。”
姚汝能眼前一亮,可很快又有一個疑問:“這狗得先有個參照,才能尋找。咱們上哪兒給它問石脂去?”
張小敬伸手朝西邊一指:“金光門。”
金光門在長安西側中段,東去一條街便是西市,是西來商隊的必經之路。運石脂的車隊從延州而來,肯定會從這裡入城。
“按照檢查流程,衛兵會用長矛捅入桶裡,防止藏人。這玩意很難洗掉,讓城門衛把那根長矛找到就夠了。”張小敬道。
金光門離這裡很遠,姚汝能一聽,立刻上馬要趕過去,卻被張小敬給攔住了:“你不必去,若我猜得不錯,靖安司的飛騎應該快到了,會帶來我們想要的東西。”說完他望向空蕩蕩的街頭盡頭,信心十足。
“你這麼篤定?”
“因爲李司丞必須這麼做。”張小敬淡淡道。
姚汝能毫不掩飾對李泌的崇敬:“李司丞可真是天縱英才!石脂墨料這麼巧妙的圈套,都能被他識破。”
張小敬微微一笑,沒有糾正。識破石脂這事,應該是徐賓想到的。從前倆人一起吃飯,他曾說起西域軍中的一些風土人情,隨口提到過石脂這種奇物。沒想到徐賓記性這麼好,現在還記得。
他在長安的朋友不多,徐賓算是相交最長的一個。這傢伙若能借這個機會立下大功,釋褐授官,也算完成一個積年夙願。
“希望趕得及,我們耽擱太多時間了。”張小敬望着逐漸暗淡下來的天色,喃喃說道。姚汝能看到他一臉憂色,心中不由得有些觸動。他本來對這個死囚犯疑心重重,可經過一系列事情,他發現自己錯了,張小敬的一舉一動雖可商榷,但絕無私心,甚至爲此差點送了性命。
姚汝能猶豫片刻,忽然雙手抱拳,單腿跪地:“之前卑職對張都尉多有猜疑,自請責罰。還望張都尉不要因一人之錯而心懷怨憤,耽誤靖安大事。”
張小敬饒有興趣地看着這個漲紅臉的年輕人:“你是不是覺得,我這麼盡心竭力,不太正常,對吧?”
“是,卑職本以爲張都尉言不由衷,必有所圖。”姚汝能直截了當地承認。爲了長安闔城平安?這理由若是李泌說的,他信;但一個對朝廷懷有怨憤的死囚犯這麼說,未免太假了。
在他眼裡,張小敬追查是掩飾,伺機逃走是真,這才合乎人心常理。可現在……姚汝能覺得臉頰熱辣辣地疼。他想逃開這尷尬的場面,可又不能逃,如果不坦白地向張小敬道歉,姚汝能恐怕一輩子也無法原諒那個愚蠢的自己。
張小敬沒有把他攙扶起來,也沒有出言諷刺,他摩挲着腳邊細犬的頂毛,緩緩仰起頭。視線越過姚汝能的肩頭,看向遠處巍峨雄偉的大雁塔,眼神一時深邃起來。
“汝能啊,你曾在穀雨前後登上過大雁塔頂嗎?”
姚汝能一怔,不明白他爲何突然說起這個。
“那裡有一個看塔的小沙彌,你給他半吊錢,就能偷偷攀到塔頂,看盡長安的牡丹。小沙彌攢下的錢從不亂用,總是偷偷地買來河魚去喂慈恩寺邊的小貓。”張小敬慢慢說着,嘴角露出一絲笑意。
姚汝能正要開口發問,張小敬又道:“升道坊裡有一個專做畢羅餅的回鶻老頭,他選的芝麻粒很大,所以餅剛出爐時味道極香。我從前當差,都會一早趕過去守在坊門,一開門就買幾個。”他嘖了嘖嘴,似乎還在回味。“還有普濟寺的雕胡飯,初一、十五才能吃到,和尚們偷偷加了葷油,口感可真不錯。”
“張都尉,你這是……”
“東市的阿羅約是個馴駱駝的好手,他的畢生夢想是在安邑坊置個產業,娶妻生子,徹底紮根在長安。長興坊裡住着一個姓薛的太常樂工,廬陵人,每到晴天無雲的半夜,必去天津橋上吹笛子,只爲用月光洗滌笛聲,我替他遮過好幾次犯夜禁的事。還有一個住在崇仁坊的舞姬,叫李十二,雄心勃勃想比肩當年公孫大娘。她練舞跳得腳跟磨爛,不得不用紅綢裹住。哦,對了,盂蘭盆節放河燈時,滿河皆是燭光。如果你沿着龍首渠走,會看到一個瞎眼阿婆沿渠叫賣摺好的紙船,說是爲她孫女攢副銅簪,可我知道,她的孫女早就病死了。”
說着這些全無聯繫的人和事,張小敬語氣悠長,獨眼閃亮:“我在長安城當了九年不良帥,每天打交道的,都是這樣的百姓,每天聽到看到的,都是這樣的生活。對達官貴人們來說,這些人根本微不足道,這些事更是習以爲常,但對我來說,這纔是鮮活的、沒有被怪物所吞噬的長安城。在他們身邊,我纔會感覺自己活着。”
他說到這裡,語調稍微降低了些:“倘若讓突厥人得逞,最先失去性命的,就是這樣的人。爲了這些微不足道的人過着習以爲常的生活,我會盡己所能。我想要保護的,是這樣的長安——我這麼說,你能明白嗎?”
面對這突如其來的坦誠,姚汝能心潮起伏,無言以對。這傢伙的想法實在太獨特了,對朝廷怨憤,可又對長安百姓懷有悲憫,這忠義二字該怎麼算纔好?
“您……一直是這麼想的?”
張小敬咧開嘴,似笑非笑:“十年西域兵,九年長安帥。你覺得呢?”
這時遠處馬蹄翻騰,煙塵滾滾,兩人迅速回復到任事狀態。不多時,一騎飛至,將腰間魚筒和一根木柄長矛送到他們面前。姚汝能接過長矛,矛尖果然沾着點點黑漬,湊近一聞,腥臭刺鼻。張小敬拆開魚筒,從裡面拿出一張寫滿字的紙條。
“總司已經查清楚了,負責運送的是蘇記車馬行。他們午時前後入城,但隨後不知去向,腳總、車伕和馬車沒有回行裡報到。”張小敬把紙條揉成一團,沉聲道,“我估計多半已經被滅口了。馬車也被擦去痕跡,想找也找不到了。”
姚汝能這次倒沒怎麼義憤填膺。一來他覺得幫敵人運東西的傢伙,活該去死;二來經過這幾個時辰的奔波,他對狼衛的兇殘已經麻木。
張小敬把矛尖給獵犬嗅了一下,拍拍它的腦袋。獵犬先是打了個不悅的噴嚏,然後仰起脖子,聳動鼻子,朝着一個方向狂吠數聲。若不是張小敬牽住繮繩,它就躥出去了。
“事不宜遲,我先走。你等崔尉集合手下跟上來,以黃煙爲號。”
姚汝能環顧四周,這才意識到,他們犯了一個不大不小的錯誤。崔器急於將功折罪,剛纔把旅賁軍化整爲零,分散到四周諸坊了。現在要先收攏部隊,得花上一段時間。
也就是說,在這之前,張小敬將處於孤立無援的境地。
“您身上有傷,又是一個人去,太危險了吧?”姚汝能有些擔心。
“每個人,都得爲自己的選擇負責。”
張小敬簡單地回了一句,鬆開牽繩。那獵犬嗖地一下跑了出去,他邁開大步,緊隨其後。姚汝能看着一人一狗消失在坊牆拐角,有一瞬間的恍神。
石脂的味道特別刺鼻,所以獵犬追聞起來毫不遲疑。它在坊間鑽行拐彎,發足狂奔,張小敬必須全力奔跑,才能跟上。周圍的行人好奇地看着這一人一狗,還以爲是什麼新雜耍,兩側居然還有喝彩的。
獵犬一口氣跑出去兩裡多路,中間還耽擱了好幾次。它只知道跟着那氣味直線前行,不懂繞行,有好幾次一頭鑽進死衚衕,對着高牆狂吠。張小敬不得不把它拽出來,重新再搜尋。
當他們好不容易追到一處坊門時,獵犬停住了,在地上來回蹭了幾圈,沮喪地嗚了幾聲。
味道在這裡消失了,獵犬無法再繼續追蹤下去,畢竟時間已經過去太久。
不過這已經足夠。
張小敬連忙給它重新套上牽繩,還把它長長的前頜用細繩纏上,萬一這裡真是狼衛的藏身之處,狗叫說不定會驚動他們。
張小敬看了一眼坊門前掛的木牌,寫着“昌明坊”三字。牆根檻前隨處可見雜草叢生,門前的土路上車轍印很少,可見住戶不多,荒涼寂靜。這個坊裡,甚至連靖安司的專屬望樓都沒有——畢竟預算有限,先要優先覆蓋人煙茂密的北部諸坊,這種荒坊暫時顧及不到。
這意味着,萬一有什麼事情發生,沒法及時通知外界。
張小敬想了想,不記得這坊裡有什麼特別的建築——如果徐賓在就好了,那傢伙什麼都記得。他放緩了腳步,慢慢走進去。坊門附近一個護衛都沒有,想必都跑出去過上元節了。昌明坊現在處於完全的開放狀態,任何人都可以自由出入。
這可真是個絕佳的藏身之處。張小敬進了坊後,左手把牽繩半鬆,約束着獵犬朝前一點點走,同時眼睛左右觀察,右手扣住寸弩,隨時可以射擊。
如果狼衛真把石脂存放在這裡,那麼他現在應該已進入敵人的哨探圈了。不過張小敬並不太擔心,萬一真有異常,一枚煙丸擲出去,便可以標定地址。就算突厥人自己跑了,石脂也來不及運走。
沒了石脂,突厥狼衛不過是羣窮途末路的惡徒罷了。
張小敬的前方是一處十字街。若在北部,這裡將是最熱鬧的地段,沿街必然滿是商鋪。不過昌明坊的這處十字街,只有零星幾處土屋,被一大片光禿禿的槐木林掩住。林間有一些遊動小商販,馱馬和推車橫七豎八,賣貨的倒比逛街的多。在林子右側有一處土坡,坡頂有個小院,門前懸着個大葫蘆。
與其說這裡是長安城內的住坊,倒不如說是遠郊野外。
這麼荒涼的地方,如果有大車隊進來,應該會很醒目纔對。張小敬本想湊近去打聽一下,不料獵犬忽然前肢伏地,發出嗚嗚的低吼聲。他獨目一凜,注意到附近有三個人影靠攏過來。
張小敬飛快地抄手在懷,把寸弩掏出一半,渾身肌肉緊繃,蓄勢待發。等到人影靠近,他纔看清,這幾人都是乞兒裝束,個個穿着破破爛爛的舊袍破襖,把手揣在袖子裡,面黃肌瘦。
這一臉菜色,非得數月不食肉才能養成,斷然不是臨時僞裝。於是張小敬雙肩略微放鬆,不過手還是緊扣着弩機。這些乞兒盯着張小敬,也不靠近,也不遠離,一直保持着二十多步的距離,緊緊跟隨。
張小敬冷哼一聲,腳步加快,那些乞兒也跟了過來。他忽然停在一個賣蕨根餅的攤前,買了個餅,乞兒們連忙原地駐足,佯作東張西望。張小敬給小販扔下幾枚銅錢,拐進前方一條半塌的磚牆巷子。
那些乞兒緊隨其後,打頭的一個剛拐過去,愕然發現巷子里居然只剩一條拖着牽繩的狗。
他有點疑惑地環顧四周,心想人究竟跑去哪裡了?在下一個瞬間,一陣灰粉猝然撲面,迫使其整個人眯起眼睛。這時候一個人影從牆頭跳了下來,手刀劈向其後脖頸,讓他一下子便趴在地上,動彈不得。
這灰,乃是草木灰,是張小敬剛纔買蕨根餅時順手在攤上抓的。蕨根生吃會得腹瑕,須用草木灰同煮去毒,所以賣蕨根餅的商販都會準備一些。
對付這些宵小,還用不着動弩或鋼刀。
後面兩個乞兒一見同伴遇襲,第一個反應是轉頭逃走。張小敬俯身撿起兩塊磚頭,揚臂一砸,正中兩人後腦勺,兩人先後仆倒在地。獵犬飛奔過去,惡狠狠地撕扯着他們的衣袖。乞兒們發出驚呼,徒勞地揮動手裡的竹竿。
張小敬走過去,掣出手中鋼刀,慢慢對準了其中一個人的咽喉,彷彿在等待什麼。就在這時,一個聲音急切地從林中傳來:“請刀下留人!”
張小敬脣邊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的微笑,把刀收回去三寸,側過頭去,看到一個戴着花羅夾襆頭的乞兒站在不遠處的樹下,朝這邊看過來。
“他們只是受人之託,與閣下並無仇怨。放過他們三條狗命,賈十七必有回報。”這自稱賈十七的乞丐頭倒也果決,一見苗頭不對,立刻現身阻止。
張小敬當過九年不良帥,知道這些城狐社鼠的眼線遍佈全城,消息靈通,甚至有時官府都找他們打探。今天他無緣無故被乞兒綴上,必然有人在幕後主使。只要逼出這些人的首領,事情就好辦多了。
張小敬沒有撤走刀勢,也不說話,只是用獨眼冷冷盯着那人。賈十七臉色微微一變,這位一望裝束便知是公門中人,可尋常公差只要聽說有“回報”,便不會糾纏,怎麼這位上來就是要命的架勢?
他本想多說一句,忽然覺得來人面色有些眼熟,尤其是左邊那個乾涸眼窩,透着森森的殺氣。賈十七心裡轉了一圈,陡然想起一個人名來。
“你是……萬年縣的張閻羅?”
昌明坊在長安西南,隸屬長安縣,可乞丐們的耳目可不會這麼侷限。萬年縣的五尊閻羅:狠毒辣拗絕,說的不是五個人,是一個人。這獨眼龍,是儘量要避開的狠角色。
“誰讓你們跟蹤我的?”張小敬淡淡道。
賈十七心中急轉,風聞這人已經下了死牢,可見傳聞不實。他雙手一拱:“若早知道是張帥,我們哪會有這樣的膽子?這攤事我們上岸,不趟了。”
“是誰?”
賈十七強笑道:“您懂的,這個可沒法說,江湖規矩。”
張小敬倒轉障刀,往下一插。隨着一聲慘叫,刀尖刺入一個乞兒大腿又拔出來,血花直冒。賈十七嘴角一抽,臉色轉沉:“這三條爛命,您若能放過,全長安的乞兒,都會念您的好。”
反過來聽這句話,如果他不放過,全長安的乞丐都會成爲敵人。
撲哧一聲,第二刀乾淨利落地刺入身體。張小敬是死囚犯,最不怕的就是這種威脅。他也不吭聲,只是一刀一刀地戳着那幾個倒黴的乞兒,慘叫聲起伏不斷,構成了無形的巨大壓力。
偏偏那三個倒黴鬼一個都沒死,一個個扯着嗓子號得正歡。張閻王是故意手下留情,爲了讓林外的其他乞兒聽見。
這讓賈十七十分爲難。乞兒之間,最看重抱團,可以瘐死凍死被富戶打死,但不能被自己人害死。賈十七若見死不救,只怕以後會人心喪盡。這個張閻王看似蠻橫,實則深諳乞兒內情。
沒用多少掙扎,賈十七便做出了抉擇。區區一個銀酒壺的代價,還不值得讓乞兒豁出命去保密。何況他注意到,有一把黑色**掛在張閻羅腰間,這是軍中才用的武具,背後恐怕還有更厲害的勢力。
“好,好,我說!”
賈十七不再隱瞞,舉着手從林子裡走過來。他告訴張小敬,說有個胡人給了一個銀酒壺,讓他們在坊門看着,若有可疑的人入坊,***南王宅通知他。
“日南王宅?”
“對,就在本坊的東南角。貞觀年間有個日南王來朝,在這裡起了一片大宅子,後來他回國,宅子遂荒,不過佔地可不小。”
這個描述,很符合突厥人藏身之處的要求:偏僻,寬闊,而且有足夠的房間。張小敬又問了幾句來人相貌穿着,賈十七索性盡數吐露,與曹破延高度符合。張小敬聽完一拍他的肩膀,示意前面帶路。
賈十七知道抗議也沒用,只好讓那三個倒黴乞兒互相攙扶着先回藥局,然後自己帶着張小敬和獵犬朝日南王廢園走去。
昌明坊裡着實荒僻,內街兩側房屋寥寥,多是坑坑窪窪的土坡和林地,居然還有那麼幾塊莊稼地和水池。正因爲地不值錢,它的佔地面積,起碼比北坊大出一半。所以雖然是在坊內行走,也頗費腳程。
走到半路,張小敬忽然問道:“你今天有沒有看到大量馬車入坊?”
“您說笑了,這裡鳥都不拉屎,一天都未必有一輛。”賈十七看他臉色又開始不對,趕緊改口道,“今天肯定沒看到過,坊門那裡有什麼動靜,可逃不過我們兄弟的眼線。”
張小敬眉頭一蹙,沒再說什麼。
兩人一狗走了小一刻,這纔到了日南王的廢園前。這裡斷垣殘壁,荒草叢生。不過內院大門的大模樣尚在,兩扇黑漆剝落的門板緊緊閉着,門楣上的牡丹石雕紋路精細,依稀可見往日豪奢氣象。
賈十七說,那胡人的要求是,一旦發現坊外有可疑之人進來,儘快前來這裡通報。不必敲門,直接推門直入便是。
張小敬閃身藏在門旁,牽住細犬,拽出**。賈十七壯着膽子站到院門前,按事先的約定雙手去推門板。門上沒鎖,輕輕便能推開,隨即只聽得“啪嗒”一聲,似乎門內有什麼東西落地。賈十七還沒顧上看,一道黃煙已騰空而起。
張小敬大驚,一把拽開賈十七,先闖了進去。他一低頭,看到一個煙丸在地上兀自冒着濃煙,上頭還拴着一截細繩。他急忙把煙丸丟到附近一處雨塘,可先前冒起的黃煙已飄飄搖搖飄上天際,在晴空之下格外醒目。
張小敬回過頭厲聲問道:“他回日南王廢園,是你親眼見到,還是他自己說的?”賈十七說那人親自去藥局發的委託,然後就離開了,並未親見其返回廢園。
張小敬“嘿”了一聲,這些狼衛,果然狡黠!曹破延從一開始,就沒信任過這些乞兒,他故意報了一個假地址,這樣一來,即使靖安司追查到這裡,也只會被乞兒引導到錯誤的方向去。
那一枚煙丸,應該是突厥人從張小敬身上搜走的。它被綁在了門板背後,一經推開,便自行發煙。這樣一來,躲在真正藏身之處的狼衛,能立刻得到警告,爭取到撤離時間。
一個小小設置,一石二鳥,既誤導了靖安司,又向狼衛示警。曹破延把這個煙丸,真是用到了極致。
現在黃煙已起,那些突厥人恐怕已經開始準備跑了,而靖安司的部隊,還遲遲收攏不起來。張小敬狠狠抓住賈十七雙肩,急聲道:“這坊裡哪裡還有大園子或者大宅?要離日南王廢園最遠的。”
賈十七略作思忖:“這裡是東南角,距離最遠的,是西北角一處磚瓦窯,不過停工已久。”張小敬獨眼厲芒一閃,讓他大略勾畫了一下路線,走出去兩步,忽然回過頭來:“你現在馬上回到坊門口,見到有公差或旅賁軍過來,把他們截住,指去磚瓦窯!”
賈十七抄手笑道:“張帥,皇上不差餓……”話未說完,張小敬冷笑道:“讓你們放風的是突厥人,他們要在長安作亂。”
一聽見這句話,賈十七臉色“唰”地白了,這才知道自己惹了多大禍事。一個“裡通外賊”的罪名砸下來,昌明坊的乞兒一個也別想活。無論是刑部還是大理寺,都不會認真調查是不是冤枉,他們需要的是抓一批犯人好“有個交代”。
他抓着張小敬的胳膊哀聲道:“我一人死不足惜,可那班兄弟卻是無辜的,恩公請救命!”張小敬看了他一眼,嘆道:“你等下就說是見賊心疑,向我出首,也許能救你一命。”然後又低聲交代了一句,猛然把他推開,牽着狗大步疾奔而去。
賈十七把花羅夾襆頭摘下來,頭上已浸滿汗水。張小敬這麼說,是願意替他圓這個謊,至於成不成,就全看造化了。他怔怔望着遠方的背影,忽然如夢初醒,把花羅夾襆頭隨意扣在頭上,撒腿往坊門狂跑。
張小敬跑了十幾步,把牽狗的繩索鬆開了。現在已不必顧慮打草驚蛇,得靠獵犬嗅覺指引。那獵犬早已焦躁不安,一解開繩子,脫繮一般衝了出去,直直衝西北而去。
人或許還聞不出,可對狗鼻子來說,此間石脂的氣味已十分強烈,尤以西北爲甚,不啻暗夜明燈。
他們一路斜跑,穿過大半個內坊,遙遙可看到遠處豎着一根磚制煙囪,這是窯爐的典型標誌。再湊近點,看到一條高大的曲牆擋住了去路,牆磚隱隱發黑,這是常年靠近高溫爐子的特徵。
這裡應該就是賈十七說的磚瓦窯了。一條平整的黃土小路蜿蜒伸向一座木門,兩側樹木瘋長,不成格局。
張小敬放緩腳步,把獵犬也喚回來,稍作喘息。眼下等靖安司的人聚攏過來,恐怕還得一段時間。
這裡如果囤積石脂的話,守衛一定不少,他必須得謹慎。
他試探着朝前又移動了幾步,大半個身子已經站在黃土路上。按道理,這裡當有一個外圍觀察哨,早該發現他的動作了。可圍牆那邊毫無動靜,仍是一片靜悄悄。
不對,守衛人數應該不多,張小敬改變了想法。
如果人手充裕,狼衛根本不會僱用乞兒放風,更不會在日南王廢園搞什麼機關。他們如此處心積慮,恰好暴露出狼衛捉襟見肘的窘境。
張小敬心算了一下。今天上午旅賁軍在西市的突襲,幹掉了十五個人,他在祆教祠前殺死一人,修政坊一共幹掉了五個,加在一起,是二十一名。這個數字,至少是混入長安城的突厥狼衛的半數。突厥人太窮了,沒能力再投放更多資源了。
要靠剩下的人,控制這麼大一個窯場,還要兼顧石脂的卸運,實在太勉強了。
張小敬深吸了一口氣,決定在援軍來之前,獨自去闖一闖。此舉至少能打亂敵人的部署,爭取足夠的時間。更重要的理由是,他得趕在靖安司援軍抵達前,先找到聞染。
他小心地把獵犬拴在旁邊,親暱地揉了揉它的頸毛,再度站起身來。在西域錘鍊出的兇悍殺氣,自他身上猛烈地勃發。張小敬輓起袖子,最後檢查了一下**。他左邊的小臂露出一截刺青,這刺青是一把斷刀,刀脊中折,筆觸拙樸而剛硬。
“聞無忌啊,咱們第八團又要跟突厥人打了。你在天有靈,得好好保佑你女兒哪。”
張小敬的聲音既似嘆息,又像祈禱。那一隻獨眼,光芒愈盛。他從腰間兜袋裡掏出兩枚煙丸,雙臂一振,丟了出去。
兩道黃煙扶搖直上。
在距離張小敬只有三十餘步的曲牆內側,曹破延正在手搭涼棚,朝東南方向望去。那裡有數縷黃煙,尚未被北風吹散。
看來靖安司的人,已經進入昌明坊了。對此曹破延早有心理準備,甚至覺得他們來得比想象中還要慢一點。他已把這個情況通知貨棧裡面,龍波表示,這邊的工作也差不多完成了。
時機真是剛剛好。
接下來,就按計劃執行吧。
曹破延把貨棧的大門從這邊鎖死,然後將那把繳獲的**拿出來,用食指沿着弩槽邊緣捋了一遍。其實他並不喜歡這種武器,既陰險又小氣,相比之下,還是草原的騎弓更合胃口。可惜他的手臂受了傷,現在就算有弓在手也拉不動了。
真想在草原上再射一次黃羊哪……曹破延眯起眼睛,端詳了一番自己虎口上的老舊繭子。這雙手,恐怕再沒有機會握弓了。
騰騰兩聲,兩道黃煙在曲牆另外一側升騰而起,這說明敵人已近在咫尺。
他收起感慨,眼神轉而冰冷起來,就像一頭冬天的狼。
他已是削去頂發之人,無權逃走,註定只能死守在這裡,用生命爲貨棧爭取時間。曹破延用手摸了摸項鍊,似乎想從中汲取力量,迎來他人生中的最後一次戰鬥。
大門依然保持安靜,牆頭上突然冒出了一個人頭。曹破延擡手射出一弩,同時身子一歪,向旁邊閃去。弩箭正中人頭,卻發出刺入草團的聲音。與此同時,一支弩箭從另外一側飛射過來,恰好釘在曹破延腳邊的土地上。張小敬的身影躍入院內,一個迅速的翻滾,落在離曹破延三十步開外的開闊地帶。
兩人調整了一下姿勢,四目相對,意識到犯了同一個錯誤。他們都認爲自己是以寡敵衆,可一交手才發現,對方居然只有一個人。
“曹破延?”張小敬喊出他的假名字。這個讓整個長安爲之不安的兇徒,終於被靖安司再度追上。“放下武器,還有活命的機會!”
曹破延沒有回答,扔開空弩,抽出腰間的匕首。長安城對武器的管制太嚴格,除了幾支劣質短弩,狼衛一直用來戰鬥的只有匕首而已。張小敬也迅速把空弩扔掉,在勁敵面前,不可能有重裝的餘裕,還不如直接進入白刃戰。
他手裡的障刀雖然輕短,但比匕首還是要長許多,優勢在這邊。
張小敬用的是大**中的刀法,直來直去,樸實剛猛。按說在這樣的情況下,曹破延應該猱身搶攻,可是他卻不急不忙地遊鬥起來。這個策略固然暫時不會爲敵所傷,但也休想傷到對方。
兩人交手了數個回合,張小敬忽然意識到,對方並不是怕死,而是在拖延時間!他的獨眼朝曹破延身後瞄了一眼,看到是一個很大的木製貨棧,大門緊閉,外頭懸着鐵鎖。
“不好,他是在給同夥拖延時間撤退!”
張小敬一念及此,手裡的障刀攻得更加猛烈。曹破延緊握匕首,奮力抵擋,鐺鐺的互擊聲充斥整個院落。張小敬畢竟是屍山血海裡殺出來的,經驗豐富,他很快發現,對手的左手肘似乎受了傷,無論怎麼移動都保持着一個奇怪的角度。
於是他有意識地加大了對左邊的打擊,這一下子正中曹破延的軟肋。後者左支右絀,很快便身中數刀——雖然並非致命傷,可此消彼長,在高手對決中很快露出敗象。
就在這時,院子外面傳來紛亂的腳步聲,隨即大門“砰”的一聲被狠狠撞開。門外站着的是崔器,他親自扛着一根撞門圓木,如同怒目金剛,幾十個旅賁軍士兵從他兩側蜂擁而入。
看來賈十七及時把消息傳了過去。
這個突如其來的變化,讓曹破延的動作有了一瞬間微微的沉滯。張小敬障刀一揮,划向他的咽喉。曹破延反應極快,身子向後疾退,堪堪避過。可他脖子上那串彩石項鍊卻猛然彈起來,正好迎上刀刃。
刀刃過處,繫繩斷開,繩串上的小石頭紛紛散開墜落。這時曹破延做了一個出乎意料的動作:他腳下反向一蹬,整個身子再度前傾,試圖伸手去抓那些彩石。只聽見“撲哧”一聲,張小敬的刀尖,正好將其腹部刺了一個對穿。
可曹破延的動作並未停頓。他仍奮力擺動着手臂,想努力想接住哪怕一枚。可惜彩石已掉落在地,滾得到處都是。他頭顱一揚,口中發出一個意義不明的突厥音節,似乎是什麼人的名字,可惜沒人能聽明白。
曹破延就這麼頂着障刀,慢慢垂下頭去。
張小敬一驚,曹破延可不能死,有太多事情在等待答案。他不敢把刀抽出來,只能一手握住刀柄,一手扳住曹破延的肩膀,湊近耳邊急切喝道:“你們抓來的女人,在哪裡?”可對方全無迴應。張小敬忽然注意到,這狼衛的頭頂被削去了一片頭髮,露出頭皮。
突厥習俗,被削去頂發的人,等於被提前收走魂魄。難怪曹破延存了死志,他早就是個死人了。
張小敬憤怒地搖晃他的肩膀,試圖把他喚醒,可狼衛的身子軟軟地向下癱倒。
在兩人身旁,大批旅賁軍士兵衝過去,直奔貨棧而去。
“破門!”
一聲中氣十足的聲音從院子裡響起。崔器此時已經恢復了精神,在他看來,曹破延只是個小嘍囉,生死無所謂,真正的大菜,在眼前的貨棧裡。
這個貨棧是用磚瓦窯的庫房改裝的,門戶皆用的脆梨木,根本沒辦法據險而守。十幾名旅賁軍飛速撲過去,帶頭的士兵推了一下大門,發現門從裡面被閂住了,外頭還有鎖。他們根本不等擡來撞門木,手起刀落,順着門縫狠狠劈下去。大刀去勢猛烈,先劈斷了鎖頭,又把門內橫架的木門閂斬斷了一多半,但這把百鍊鋼刀也被硬生生崩斷。
另外一名士兵上腳猛踹,“咣噹”一聲,硬是把大門生生踹開。兩人一組,並肩持弩突進,十幾個人魚貫進入貨棧。
一進去,氣息極其嗆鼻,能把人薰一個跟頭。士兵們先定一下心神,才觀察裡面的動靜。這是一間空蕩蕩的寬敞庫房,中央擺着兩口大甕,甕頂壓着石蓋,底下用石塊和柴薪架起簡單的燒竈,火勢正旺。甕上、竈上都是一滴滴的黑色污漬,地面上還有許多細碎竹屑。
在庫房的盡頭,是另外兩扇敞開的大門,門口是一個高出地面四尺的卸貨平臺,空蕩蕩的空無一人。士兵們互相看了一眼,都是一臉狐疑,手裡的弩機保持平端,謹慎地朝前挪動腳步。
院外拴着的獵犬突然沒來由地大叫起來,張小敬聳了聳鼻子,連忙放開曹破延的屍身,朝崔器狂吼道:“快叫你的人撤出來!快!”崔器莫名其妙:“張都尉,莫急,我看這次……”
話音未落,貨棧裡忽然傳來一聲劇烈的爆炸,震耳欲聾。這屋子在一瞬間突然膨脹了一下,熾灼的火焰從大門與窗口咆哮而出,霎時熱浪四溢,宛如老君的煉丹爐。貨棧外頭站得近的士兵猝不及防,紛紛被震翻在地,遠處的人也感覺面孔隱隱有灼傷之感,痛苦不堪。
整個院子的人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炸蒙了,足足十個彈指,竟沒人做出反應,大家都像木俑一樣僵在原地,耳朵嗡嗡作響。直到崔器近乎絕望的怒吼在院子上空響起,衆人才如夢初醒,七手八腳去救傷員。
崔器惶然看向張小敬,爆炸前他喊過一嗓子快撤,一定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張小敬的臉色像是被漠北朔風吹過,嘴脣顫抖着吐出三個字:
“猛火雷。”
早在高宗朝時,大唐的煉丹道士們便發現,把硝石、硫黃與皁角子燒成的黑炭混雜在一起,可起亮焰,謂之“猛火”。在西域的艱苦戰事中,**中的某位工匠別出心裁,將石脂用特別的秘法調製後,與碎木屑、白磷攪拌,加熱後灌入一個密封陶罐,封口處捏製一團猛火,再把一截蓖麻油浸泡過的幹藤順罐口引到外側。
使用時,先把幹藤點燃,燒至陶罐口便會引出猛火。猛火極熾熱,與摻了易燃物的調製石脂一碰,勢成龍虎相鬥之勢,威力驚人。因爲它爆裂時聲若驚雷,因此得名“猛火雷”。
尋常石脂,根本沒法引爆,非得是這秘法調製後的石脂,方有此威力。懂得這種調製手藝的匠師極少,工藝太複雜,而且猛火雷又極易誤炸,因此西域**用得也不多。誰又能想到,只知弓馬的草原蠻子,不知從哪裡找來會猛火的匠師,居然在長安城的腹心造出這等危險的東西。
幸虧張小敬在西域經驗豐富,一聞到了那一股熟悉的硫黃味,立刻反應,否則傷亡會更慘烈。
看這爆炸的聲勢,貨棧裡的猛火雷存量着實不小。他們應該早算準了會被靖安司偷襲,預備了這一個殺招。守在前面的曹破延,一開始就是爲猛火雷當幌子的犧牲品。
在靖安司衆目睽睽之下,整個貨棧瘋狂地燃燒起來,就像一支冒着濃煙的明亮火炬。它的結構暫時還沒垮塌,順着窗口和敞開的大門往裡看,可以看到貨棧內已成業火地獄。那十幾個先衝入屋子的旅賁軍士兵,下場之悽慘不必多說。
這副景象太過有衝擊力,饒是這些勇悍的士兵也只能把頭轉過去,個個面色悽然。崔器鐵青着臉,顫聲問道:“難道……這是一個誘我們入伏的圈套?!”
張小敬搖搖頭:“不是,殺傷我們沒有意義。他們搞這個,是爲了阻止我們追擊,方便他們儘快轉移加工好的猛火雷。”
崔器倒吸一口涼氣,兩枚猛火雷就已經有偌大威力,若是這樣的東西有個幾十枚……他急道:“可我們入坊之後,就直奔這裡,並沒看到他們的蹤跡啊!”
張小敬擡手一指。在熊熊燃燒的貨棧盡頭,濃煙瀰漫,但可以隱約看到對面有另外一個出口,連卸貨平臺的輪廓都能看到。
這裡本是磚瓦窯,生產量大,車子進出頻繁。走昌明坊坊門的話,極不便當,所以窯主應該奏請過虞部,破例從正對着窯場的坊牆上直開一道門,這樣運貨車子可以很方便地直接上街——突厥人的馬車進出,都是通過那裡,昌明坊的乞兒自然看不到。
先前張小敬問過賈十七,後者表示今天沒看到有大量馬車入坊,當時他就懷疑另有出口。如今果然證實了他的猜想。
這不能怪任何人。磚瓦窯倒閉很久了,哪裡還會有人記得這些陳年細節。
突厥狼衛讓曹破延擋在前頭,然後從這裡偷偷溜了出去。可惜這個出口被大火所阻,徹底熄滅之前誰也休想靠近。靖安司就差一步,沒料到又讓突厥人跑掉了。
崔器面如死灰,這玩意一旦在長安炸起來,他的性命基本上就到頭了。
“不,還有機會!”張小敬的獨眼中銳光一閃,“猛火雷這種東西,無法提前製備,必須現加熱現用——他們肯定剛走沒多遠!運送石脂的馬車,速度不會很快,現在追,應該還追得上。”
崔器一聽這話,眼底又恢復了一點生氣,站起身來沉聲道:“我去通知望樓,發九關鼓!”
“嗯,這裡交給你了!”
張小敬轉過頭去,朝附近的坊牆根跑去。崔器迷惑不解,不知他想幹什麼。張小敬眼到了牆根下,輕舒猿臂,交替踩着幾處土垣,乾淨利落地翻上坊牆的牆頭,然後回過頭來喊道:
“通知李司丞,讓周遭所有隊伍,看我煙號行事!”
交代完這句,張小敬打了一個呼哨。過不多時,牆外街上一匹棗紅色的駿馬飛馳而至,張小敬翻身躍下,穩穩地坐在鞍子上。他不做停頓,一抖繮繩,飛快地朝前馳去。姚汝能騎着另外一匹馬緊隨其後。
原來張小敬剛纔讓賈十七給姚汝能帶了一句話,讓他牽着兩匹馬沿牆根外側朝西北角走。如今時間比金玉還貴重,沒時間從坊門繞行,翻牆而出最快不過。
此時街上已經有點亂套了。進城的民衆越來越多,看到昌明坊突然冒起黑煙,都紛紛駐足觀看。一時騾馬車駱駝人都擠在一處,議論紛紛。張小敬策馬猛衝,幾次險些衝撞到客商。有個駝隊夥計罵罵咧咧,不肯讓路,張小敬毫不客氣地一鞭子抽中其脊樑,疼得那人原地跳起來。周圍的人這才嚇得往兩邊躲。
他們追擊到敦義歸義——即東敦義坊、西歸義坊的十字街口——不得不停了下來。張小敬朝四個方向眺望一圈,看不到任何可疑的蹤跡。他焦躁地扯動繮繩,馬匹因遲遲不走而不耐煩地打着響鼻。
時間在一彈一彈地過去,逃遁的突厥人卻如同消失在大海中一樣。這些傢伙現在帶着極度危險的猛火雷,又可能挾持了王韞秀,無論去哪裡都是**煩。
這時姚汝能一指地上:“張都尉!看這裡!”張小敬低頭去看,看到黃土地面上有幾滴如墨黑點。姚汝能已翻身下馬,蹲下身子細細看了一回,昂頭道:“這墨點並非垂滴渾圓,圓頭向西,帚尾向東,應當是車子向西疾馳時,頂風滴下,故有此形。”
突厥人撤離得比較倉促,顧不得重新密封,這些石脂滴落下來,成了最好的指示。
張小敬衝他做了個讚許的手勢,這年頭肯細緻觀察的年輕人可真是不多了。姚汝能得了誇讚,雙頰浮起兩片淡淡的紅暈,可心裡一想兩人之前的齟齬,頓時興奮勁就淡了幾分。
“走!”
張小敬並不關心姚汝能那點小心思,掉轉馬頭,疾馳而去。姚汝能也連忙上馬跟上去,當前要務是把突厥人抓住,其他事情容後再說。
他們跑過一個路口,姚汝能再檢查了一下石脂遺灑,發現突厥人在永安通規這個路口轉向,一路奔北而去。判明瞭方向後,張小敬和姚汝能同時倒吸一口涼氣。
突厥人走的這條路,是朱雀門街以西第三街,南北朝向。從這裡一路向北,沿途兩排諸坊,俱是富庶繁盛之地,向北一直到延壽坊,便是西京一等一的豪奢去處。而延壽坊西側的對街,則是“天下寶貨匯聚之處”的西市。
這裡平時就人滿爲患,今天又是上元燈會首日。申時已到,日頭西移,不知會有多少燈輪、燈樹、燈架正被挑起,多少民衆和商販正在聚集。
區區兩甕石脂,就已經讓旅賁軍損失慘重。倘若讓狼衛帶着更多猛火雷闖入這個區域,恐怕整個長安西城的菁華都要毀於一旦。
情況已到了最危急的關頭,不容片刻猶豫。
張小敬一勒繮繩,側頭對姚汝能道:“聽着,接下來我要的是絕對服從,哪怕殺的是婦孺,也不許有半點遲疑。能做到,就跟我來,做不到就滾!”說完他雙腿一夾,朝北疾馳。姚汝能知道情勢糟糕到了什麼地步,咬了咬牙,從懷裡扔出一枚煙丸,也緊隨而去。
四周望樓看到煙丸騰起,鼓聲咚咚不斷,紛紛把消息回報靖安司。與此同時,崔器的報告也傳了回去。大殿之內,文書交錯,氣氛霎時緊張到讓人窒息。
“崔器和張小敬幹什麼吃的!這都能讓他們逃掉!”
李泌把清靜拂塵丟到一邊,迅速走到沙盤前。靖安司中各部主事也都聚攏過來,十幾雙眼睛一起死死盯着。檀棋把象徵狼衛的黑俑擱到永安通規,人頭向北,這樣局勢一目瞭然。
李泌從檀棋手裡搶過月杆,在精緻的黏土沙盤上劃了一條深深的線,口氣斬釘截鐵:“必須在光德懷遠以南截住他們,這是絕不能逾越的死線!”
這個路口以北,皆是京城要地。北邊光德坊,乃是靖安司的總司駐地,還是京兆府的衙署,再往北則是西市、延壽坊等繁華之地,還有皇城。若要讓人把亂子鬧過這裡,李泌這個靖安司丞也不必幹了。
一名主事道:“從永安通規到光德懷遠,只有四里遠近,得儘快設卡阻攔。”另一名主事反駁道:“這附近是觀燈最盛之處,現在設卡,只會徒增混亂——你忘了賀監怎麼叮囑的?”第一位主事道:“等到猛火雷一炸,糜爛數十坊,難道就不混亂了嗎?”第三位主事提醒道:“別忘了,王節度的女兒還在他們手裡呢!”
李泌聽着這些人爭論不休,覺得心煩意亂。他默唸道家清淨訣,先把心定下,然後把手一揮:“先把衛隊調去附近所有路口,但不要明裡設卡。”
這個命令曖昧不清,因爲李泌自己也不知道該如何應付,只能走一步看一步。通傳抄錄下命令,朝外走去,冷不防李泌在背後一聲斷喝:“用跑的!”嚇得他差點摔倒,跌跌撞撞跑了出去。
強大的壓力之下,李泌也顧不得淡泊心性鎮之以靜。這時徐賓湊過來,還是那一副畏畏縮縮的模樣:“李司丞……哎哎……”
“講!”說完以後,李泌看到是徐賓,態度稍微和藹了點。這位主事剛剛立了一個大功,識破了突厥人運入石脂的伎倆。
徐賓似乎下了一個很大的決心,深吸一口氣方纔說道:“如今事態危如累卵,司丞何不考慮假節望樓給張都尉?”李泌一聽這四個字,雙目霎時綻出兩道利芒,徐賓雙肩哆嗦了一下子,可終究硬頂着沒把頭垂下去。
假者,借也;節者,權也。“假節”本是漢晉之時天子授權給臣子的說法,靖安司用此古稱,意義卻有不同。“假節望樓”,是指所有望樓不再向靖安司總司通報,轉而聽假節者的安排。
徐賓這個建議,等於是讓張小敬來接管整個靖安司,成爲第二個中樞。
“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李泌冷冷道。這個人剛立了個小功,就狂妄到了這地步。
徐賓鼓起勇氣道:“望樓傳至總司,總司再傳至張都尉,週轉時間太長。我們能等,突厥人可不能等。事急從權啊!”
“你對張小敬倒真有信心。”
徐賓急切道:“這傢伙是我見過最執着也最值得信賴的人,假節給他,一定如虎……哎哎,添翼。”這話本來說得氣壯山河,可被結巴打斷了氣勢。李泌縱然滿腹心事,也忍不住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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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若不信他的能耐,也不會用他。只是假節一事,非同兒戲,他可還是個死囚犯哪。”
“您在賀監面前,可不是這麼說的!”徐賓話一出口,意識到自己太孟浪了,額頭沁出汗水來,連忙收斂口吻,“哎哎,在下的意思是,張都尉就在現場,他對局勢的判斷,總比躲在殿裡看文書的我們要準確些。”
李泌心道,難怪這人一輩子不能轉官,實在是太不會說話了。他揮手讓徐賓退下,回過頭盯着沙盤:“張小敬、崔器在什麼位置?”
檀棋連忙接過月杆,把代表崔器的赤俑擱在南邊昌明坊,把張小敬的灰俑推到永安通規的位置。可以看到,靖安司的主力分散在南北兩端,緊隨在突厥狼衛身後的,只有一個張小敬。那灰俑立在沙盤中,看起來無比重要,卻又無比孤獨。
李泌只沉吟了三息,便發出了一道命令:“第三街所有望樓,給我盯住附近車馬,三十息一回報!”他猶豫了一下,補充道,“先報給張小敬,現在一切消息,確保他最先知道。”
周圍的主事都愣住了,都看李泌,可李泌壓根沒打算解釋。
徐賓口才欠佳,但他有句話確實沒說錯:我們能等,突厥人可不能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