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真見到檀棋,大爲驚喜。她在宮內日久,難得能看到昔日故交,
執住檀棋的手:“可是好久沒見到妹妹了,近來可好?”
天寶三載元月十五日,子初。
長安,長安縣,光德坊。
元載再一次回到京兆府門口,略帶沮喪。
他好不容易逮住聞染,沒想到卻被王韞秀撞見,更沒想到兩人是舊識,親熱得很。
想劫持王韞秀的狼衛,錯劫了聞染;想劫持聞染的熊火幫,錯劫了王韞秀。陰錯陽差兩個誤會,讓這兩位女子遭遇了不同的恐慌和驚嚇。
元載對這個原委很瞭解,所以很頭疼。如果強行要把聞染帶走,勢必要跟王韞秀解釋清楚。可這麼一解釋,所謂“張小敬綁架王韞秀”的說辭就會漏洞百出。
要知道,聞染雖然是個普通女子,她的事卻能從熊火幫一路牽扯到永王。
聞染不過是個添頭,王韞秀卻是核心利益所在,針對後者的計劃,可絕不能有失。左右權衡之下,元載只能暫且放過聞染,讓王韞秀把她一起帶回王府。
爲了保證不再出什麼意外,元載也登上了王韞秀的馬車。聞染很害怕,王韞秀卻挺高興,她一句話,元載立刻就答應了,這說明她的意見在對方心中很重要。
元載把她們一直送到王府門口,這才返回。他內心不無遺憾,這完美的一夜,終於還是出了一個小小的瑕疵,未竟全功。
“接下來,只剩下張小敬了。”
他沉思着下了車,正琢磨着如何佈置,才能抓住這個長安建城以後最兇殘的狂徒。迎面有兩個人走出京兆府的大門,其中一人樣子有些奇怪。元載觀察向來仔細,他眯起眼睛,發現是一個波斯人,居然還穿了件青色的醫師袍。
長安醫館,歷來都是唐人供職。胡人很少有從醫者,就算有,也只是私人開診,斷不會穿着醫館青衫。再者說,吉司丞已經下了排胡令,他怎麼還能在這裡?
“難道……他是混進京兆府的襲擊者?”
元載想到這裡,陡然生警,繼續朝他看去。越看下來,疑慮越多。腰間怎麼沒有掛着診袋?爲何穿的是一雙蒲靴而不是醫師慣用的皮履?最可疑的,是那青衫污漬的位置。要知道,醫師做這類外傷救治,往往要彎腰施救,前襟最易沾滿穢物,而這人前襟乾淨,污漬位置卻在偏靠胸下,幾乎是不可能的——除非,這袍衫本就不是他的,而是屬於一個身高更矮的人。
元載再看向那個同行者,似是病人模樣,衣着並沒什麼怪異之處,只是臉上沾滿了菸灰,髒兮兮的看不清面孔。可他的步伐,卻讓元載很驚駭,幾乎每一步,距離都是一樣的,整個人很穩。
只有一種人會這麼走路,軍人。
元載聯想起來,不止一個人說過,襲擊靖安司大殿的匪徒,似乎是軍旅出身——難道就是他們?
他沒有聲張,這裡只有區區兩個人,抓住也沒意義,不如放長線,看能不能釣到大魚。元載心裡一喜,今晚的運氣實在是好得過分,難不成連蚍蜉的老巢也能順便端了?
元載悄悄叫來一個不良人,耳語幾句,秘授機宜。
張小敬和伊斯一路走出京兆府,無人攔阻,心中頗爲慶幸。
走到外面,伊斯問接下來如何。張小敬晃了晃那個裝滿碎竹片的口袋,說去找高手鑑看。聽到張小敬這麼一說,伊斯不服氣地一擡下巴:“誰還能比我眼力高明?”
張小敬仰起頭,看着大殿上升起的黑煙,感慨道:“靖安司大殿裡,曾有一座長安的縮微沙盤,那可真是精緻入微,鬼斧神工。我要找的,就是製作這座沙盤的工匠。”
張小敬曾聽檀棋約略講過。李泌在組建靖安司時,要求建起一個符合長安風貌的殿中大沙盤。這是個難度極高的任務,不少名匠都爲之卻步,最後一個叫晁分的匠人完成了這件傑作。
有意思的是,晁分並非中原人士,他本是日本出雲人,跟隨遣唐使來長安學**唐技藝。這人極有天分,在長安待了十幾年,技藝已磨鍊得爐火純青。他的主人,即是大名鼎鼎的衛尉少卿晁衡——也是一位日本人。
晁分住在殖業坊內,距離這裡並不算遠。這長安城裡若有人能看出這竹器的端倪,只能是晁分了。
兩人離開光德坊,重新投入波濤洶涌的人海之中,不一會兒便趕到殖業坊中。這裡緊靠朱雀大道西側,也是甲第並列的上等地段,門口燈架鱗次櫛比,熱鬧非凡。
不知爲何,這裡的花燈造型,比別處要多出一番靈動。比如金龍燈的片片鱗甲,風吹過來時,會微微掀開,看上去那龍如同活了一般;壽星手託壽桃,那桃葉還會上下襬動,栩栩如生。比起尋常花燈,這些改動其實都不大,但極見巧思,有畫龍點睛之妙。
所以殖業坊附近的觀燈之人,也格外地多。伊斯憂心忡忡:“看這些花燈,想必都是出自那位巧匠之手。他這時候怎可能安坐家中,必然是敝帚自珍,四處去欣賞了。”
張小敬已經放棄指摘他亂用成語的努力,皺着眉頭道:“盡人事,聽天命。”
兩人分開人羣,進入坊中。坊內也擺了許多小花燈,一串串掛滿街道兩旁,分外可愛。晁分在這坊裡算是名人,稍微一打聽,便打聽出他的住所。
那是一處位於十字街東北角的尋常門戶,門口樸實無華。若不是掛着一個寫着“晁府”的燈籠,根本沒人敢相信這是那位捏出了長安城沙盤的巧匠的住所。
張小敬上前敲了敲門環,很快一個學徒模樣的人開了門,說老師在屋裡。他們進去之後,不由得爲之一怔。
整個院子裡,扔滿了各種竹、木、石、泥料,幾乎沒地方下腳。各種半成品的銅盞木俑、鐵壺瓷枕,堆成一座座小山。院子旁立起一座黃磚爐窯,正熊熊燃燒,一個虎背熊腰的小矮子正全神貫注地盯着窯口。那古銅色的緊實肌肉上沁着汗水,在爐火照映下熠熠生輝。
伊斯大爲驚訝,今天可是上元節啊,這傢伙不出去玩玩,居然還貓在自家宅院幹活,這也太異類了吧?
張小敬走近一步,咳嗽了一聲。那矮子卻置若罔聞,頭也不回。旁邊學徒低聲解釋道:“老師一盯爐子,會一連幾天不眠不休,也不理人……”
張小敬哪裡有這個閒心,他上前一步:“我是靖安司都尉張小敬,今夜前來,是有一樣東西請先生鑑定一二。”
聽到“靖安司”三字,晁分終於轉過頭來,漠然道:“鑑定什麼?”
“碎竹頭。”張小敬捏住袋子,在眼前晃了晃。
“沒興趣,請回吧。”晁分拒絕得很乾脆。學徒又悄聲解釋道:“老師就是這樣,他最近迷上燒瓷,對瓷器以外的東西,連看都懶得看。”
張小敬道:“這關係到長安城的安危,事急如火,請務必過目。這不是請求,這是命令!”
沒想到把長安城搬出來,晁分還是漠然處之。他的眼神一直盯着爐口,似乎天地萬物都沒有這爐中燒的東西重要。
若在平時,少不得會稱讚他一句匠人之心,可如今時間寶貴,不容這傢伙如此任性。張小敬伸手過去要拽,不料晁分反手一甩,居然把他的手掌生生抽開。張小敬自負手勁了得,在晁分面前卻走不過一回合。
在長安這麼多年,他專注於工匠手藝,早鍛煉出了兩條鐵臂膀。
伊斯一看也急了:“靖安司遭遇強襲,死傷泰半,司丞被擄,大殿被焚,這是唯一的線索……”聽到這裡,晁分突然轉動肥厚的脖頸,一對虎目朝這邊瞪過來:“你再說一遍!”
“靖安司遭遇強襲,死傷泰半,司丞被擄……”
“下面一句!”
“大殿被焚。”
晁分雙手猛然抓住伊斯,伊斯頓覺如同被一對鐵鉗夾住,根本動彈不得。晁分沉聲道:“大殿被焚,那麼我的沙盤呢?”
“自然也被焚燒成灰。”
張小敬說。他已經號住了這個人的脈。晁分是個癡人,除了手中器物,一無興趣,想觸動他,必須得戳到讓他最心痛的地方。
果然,晁分一聽沙盤被毀,兩團虯眉擰在一起,竟比聽見真長安城遭遇危險還痛惜。他忽然低吼了一聲,兩條鐵臂鬆開伊斯,在旁邊木板上重重一撞,“咔嚓”一聲,上好的柏木板居然斷成兩截。
“那是我借給靖安司的!以後要帶着它返回日本,再造一個長安出來!就這麼毀了?誰,是誰下的手?”
張小敬不失時機道:“這些竹頭,是抓住兇手的重要線索。”晁分把覆滿老繭的大手伸出來,眼睛血紅:“拿來!”
伊斯把口袋交過去,晁分把碎竹頭盡數倒出,逐一辨認,學徒連忙把燭光剪得再亮一點。晁分的手指雖然短粗,卻靈巧得緊,那些細碎的竹屑在他手指之間流轉,卻一片都沒掉下去。晁分又拿來一塊磨平的透明玉石,眯起一隻眼睛觀察。
“這些碎片,出自十二名不同的匠人之手。他們的手勁各不相同,這竹片上的砍痕亦深淺不一。”
伊斯聽得咂舌,他自負雙眼犀利,可也沒晁分這麼厲害。晁分又道:“這削竹的手法,不是出自長安的流派,應該更北一點。北竹細瘦,刀法內收,而且不少碎片邊緣有兩層斷痕,這是切不得法,只得再補一刀的緣故,大概是朔方一帶的匠人所爲。”
他不愧是名匠,一眼就讀透了這些碎片。可是張小敬略感失望,這些消息對闕勒霍多沒什麼幫助。
“那麼這個呢?”他把魚腸掉落的那枚竹片也遞過去。
他略看一眼,便立刻侃侃而談:“外有八角,內有凹槽,你看,竹形扁狹,還有火灼痕跡,這是嶺南方氏的典型手法,又吸收了川中林氏的小細處理……”整個大唐的工匠地域特點,晁分都精心揣摩過,這些東西在他面前無從遁形。
“這個和那些碎竹頭,有什麼聯繫嗎?”
“我只能說,跟那些散碎竹片結合來看,它們都是做某種大器切削下來的遺料。”
“能看出是誰切削的嗎?”張小敬覺得這事有戲。
晁分看了他一眼:“長安工匠數萬,我又不是算命的,怎麼看出來?”張小敬一噎,知道自己這個要求確實過分了。他若真能一眼而知手筆,乾脆當神仙算了。
晁分緩緩開口道:“不過我倒能告訴你,這是幹嗎用的。”
他吩咐學徒取來兩截原竹,隨手拿起一柄造型怪異的長刀,咔嚓咔嚓運刀如風。張小敬和伊斯看去,落在地上的碎竹片,和帶來的碎竹形狀差不多。過不多時,晁分手裡,多了一個造型怪異的竹筒,兩頭皆切削成了鋸齒狀,可以與另外一個竹筒彼此嵌合,甚至還能轉動。
僅僅只是看了幾片竹片邊角料,晁分就能倒推出製造的東西,真是驚爲天人。
“這能幹什麼用?”
“這是麒麟臂,可以銜樑接柱,驅輪挈架,功用無窮。據我所知,整個長安只有一個人的設計,需要這麼精密的部件。”晁分手撫竹筒,感慨道,“也是我唯一還未超越的人。”
“誰?”
“毛婆羅的兒子,毛順。”
毛婆羅乃是武周之時的一位高人,擅丹青,精雕琢,在朝中擔任尚方丞一職。樑王武三思爲巴結武后,和四夷酋長一起上書,請鑄銅鐵天樞,立於端門之前。而這天樞,便是毛婆羅所鑄。
毛婆羅的兒子毛順,比乃父技藝更加精妙,在長安匠界地位極高。只看晁分的讚歎,便知這人水準如何。
張小敬也聽過這名字,心中飛速思索起來。之前他一直困惑的是,蚍蜉打算拿失蹤的石脂做什麼用。現在聽晁分這麼一說,恐怕這個用處,與毛順的某個設計密不可分。只要抓住毛順,用意也便昭然若揭。他連忙問道:“大師覺得,這是用在毛順的什麼設計上?”
晁分道:“毛順得天眷顧,兼有資材,深得聖人讚賞。今年上元,他進獻了一座太上玄元大燈樓,用作拔燈之禮。這樓高逾一百五十尺,廣二十四間,外敷彩縵,內置燈俑,構造極複雜,一俟點燃,能輪轉不休,光耀數裡,是曠古未有之奇景。聖人十分讚賞,敕許他主持營造——如今只待舉燭了。”
言語之間,晁分十分羨慕,誰不想自己的心血化爲實物呢?他沒注意到,張小敬面色已變了數變。
“麒麟臂,正是用在這個燈樓中的嗎?”張小敬顫聲道。
“不錯。那個太上玄元大燈樓上有二十四個燈房,每間皆有不同的燈俑佈景。倘若要這些燈俑自行活動,非得用麒麟臂銜接不可。”
張小敬接過晁分手裡的麒麟臂,仔細端詳,發現內中是空心的。晁分解釋道:“太上玄元大燈樓太高,木石料皆太重,只有空心毛竹最適合搭建。”
“可是這樣一來,麒麟臂不是容易損壞嗎?”
“竹質很輕,可以隨時更換。況且燈樓只用三日,問題不大。”
張小敬腦中豁亮,他縱然不懂技術,也大致能猜出蚍蜉是什麼打算。他們先把竹筒切削成麒麟臂的模樣,再灌滿了石脂,就是一枚枚小號的猛火雷。屆時那些蚍蜉以工匠模樣混入燈樓,藉口檢修,在衆目睽睽之下更換成“麒麟臂”。
這樣一來,整個太上玄元燈樓便成了一枚極其巨大的猛火雷,一旦起爆,方圓數裡只怕都會一片糜爛。
“燈樓建在何處?”
“興慶宮南,勤政務本樓前的廣場。”
今夜醜正,天子將在勤政務本樓行拔燈之禮,身邊文武百官都在樓中,還有萬國前來朝覲的使臣。而勤政務本樓,距離太上玄元燈樓,只有三十步之隔。
蚍蜉的野心,昭然若揭。他們竟是打算把大唐朝廷一網打盡,讓拔燈之禮變成一場國喪浩劫。
張小敬震驚之餘,忽又轉念一想。猛火雷有一個特性,用時須先加熱,不可能預裝上燈樓。蚍蜉若想達到目的,必須在拔燈前一個時辰去現場更換麒麟臂。醜正拔燈,現在是子初,還有不到一個半時辰。
那些蚍蜉,恐怕現在正在燈樓裡安裝!
張小敬猛然跳起來,顧不得跟晁分再多說什麼,他甚至顧不上對伊斯解釋,發足朝門口奔去。這是最後的機會,再不趕過去,可就徹底來不及了。
可他即將奔到門口時,大門卻“砰”地被推開了。大批旅賁軍士兵高呼“伏低不殺”,擁入院中,登時把這裡圍了一個水泄不通。
元載遠遠站在士兵身後,滿臉得色地看着“蚍蜉”即將歸案。
今夜負責興慶宮外圍警戒的,是龍武軍。他們作爲最得天子信任的禁軍,早早地已經把勤政務本樓前的廣場清查了一遍,在各處佈置警衛,張開刺牆,力求萬全。
這是一年之中,龍武軍最痛苦的時刻。
再過一個時辰,各地府縣選拔的拔燈車與它們的擁躉便會開進廣場,做最後的鬥技。屆時這裡將會被百姓圍得水泄不通,連附近的街邊坊角甚至牆上都站着人。更麻煩的是,天子還要站在勤政務本樓上,接受廣場上的百姓山呼萬歲。在聖人眼裡,這是與民同樂,共沐盛世,可在龍武軍眼裡,這是數不清的安全隱患。
今天太特殊了,龍武軍不能像平時一樣,以重兵把閒雜人等隔絕開來,只能力保一些要津。除了勤政務本樓底下的金明、初陽、通陽諸門之外,今年還多了一個太上玄元大燈樓。
“太上玄元”四字,乃是高武時給老子上的尊號。當今聖上崇道,尤崇老聃,所以建個燈樓,也要掛上這個名字。
這個燈樓巍巍壯觀,倒不擔心被人偷走,就怕有好奇心旺盛的百姓跑過來,手欠攀折個什麼飄珠鸞角什麼的。因此龍武軍設置了三層警衛,沒有官匠竹籍的一概不得靠近。
十幾輛柴車緩緩從東側進入興慶宮南廣場,這是因爲整個城區的交通幾乎已癱瘓,它們只能取道東側城牆和列坊之間的通道,繞進來。廣場邊緣的龍武軍士兵早就注意到,擡手示意。車隊停了下來,爲首之人主動迎上去,自稱是匠行的行頭,遞過去一串用細繩捆好的竹籍。
“燈樓舉燭。”他說道。
警衛早知道會有工匠進駐燈樓,操作舉燭,對他們的到來並不意外。他們接過竹籍,逐一審看。
這些竹籍上會寫明工匠姓名、相貌、籍貫、師承、所屬坊鋪以及權限等,背面還有官府長官的簽押,並沒什麼問題。警衛伍長放下竹籍,朝車隊張望了一下,忽然覺得有些奇怪:
“張主事呢?”
按照規定,燈樓維修這種大事,必須有虞部的官員跟隨才成。行頭湊過去低聲道:“咳,別提了,張主事剛纔在橋上觀燈,讓人給擠下水啦,到現在還沒撈上來呢。我們怕耽誤工夫,就自作主張,先來了。”
警衛伍長一聽,居然還有這事。他爲難道:“工匠入駐,須有虞部主事陪同。”行頭急道:“張主事又不是我推下去的!他不來,我有什麼辦法?”
“規矩就是規矩,要不讓虞部再派個人過來。”警衛建議。他身爲龍武軍的一員,身負天子安危,一切以規矩爲重。
“外頭都在觀燈,讓我怎麼找啊……”行頭越發焦慮,手搓得直響,“距離醜正還有一個時辰。稍有遷延,我們就沒法按時修完。聖人一心盼着今晚燈樓大亮,昭告四方盛世。萬一燈樓沒亮……就因爲龍武軍不讓咱們工匠靠近燈樓?”
一聽這話,警衛伍長開始猶豫了。規矩再大,恐怕也沒有天子的心情大。他看了眼那列車隊:“好吧,工匠可以進去,但這車裡運的是什麼?”
“都是更換的備件,用於維修更換的。”行頭掀開苫布,大大方方請警衛檢查。警衛伍長一擺手,手下每人一輛車,仔細地檢查了一番。車上確實全是竹筒,竹筒的兩頭被切削得很奇特,與燈樓上的一些部件很相似。除此之外,再無他物。
不過這些竹筒很燙手,似乎才加熱過不久。伍長不懂匠道,猜測這大概是某種加工秘法。他放下竹筒,又提了一個疑問:“還有一個時辰就舉燭了,還有這麼多備件需要維修?”
行頭這次毫不客氣地一指馬車:“這個問題,你可以直接去問毛監。”伍長擡眼一看,坐在馬車前首的是一個留山羊鬍子的瘦弱老者,他正面無表情地仰頭看着燈樓——正是尚燈監毛順。
伍長一下子就不作聲了。毛順那是什麼身份,哪裡輪得到他一個龍武軍士兵質疑?他再無疑心,吩咐擡開刺牆,讓車隊緩緩開進去。
連續兩道警衛,都順利放行了。雖然這些工匠沒有張洛作保,不合規矩,但毛順大師親臨,足以震懾一切刁難。於是車隊順順當當開到了太上玄元燈樓下面。
這座燈樓太高了,所以底部是用磚石砌成一座玄觀,四周黃土夯實,然後才支撐起一個碩大無朋的葫蘆狀大竹架。進入燈樓的通道,就在那一座玄觀之中。
工匠們紛紛跳下馬車,每人抱起數根麒麟臂,順着那條通道進入燈樓。這裡也有龍武軍把守,不過得了前方通報,他們沒做任何刁難,還過來幫忙搬運。
最後下車的是毛順,他的動作很遲緩,似乎心不在焉。行頭過去親切攙住他的手臂,毛順看了一眼行頭,低聲道:“老夫已如約把你們送過來了,你可以放過我的家人了吧?”
“毛監說哪裡話。”龍波笑道,“燈樓改造,還得仰仗您的才學哪。”
檀棋萬萬沒想到,居然會在勤政務本樓上碰到太真。
說起這個女子,那可真是長安坊間津津樂道的一個傳奇人物。她本名叫楊玉環,是壽王李瑁的妃子。檀棋與她相識,是在一次諸王春遊之行上。壽王妃不慎跌下馬崴傷了腳踝,檀棋擅於按摩,便幫她救治。兩個人很談得來,壽王妃並不看輕檀棋的婢女身份,很快便與之成爲好朋友。
沒想到,沒過幾年,天子居然把楊玉環召入宮中,說要爲竇太后祈福,讓她出家爲道,號爲太真……宮闈粉帳內的曲折之處,不足爲外人道,但整個長安都知道怎麼回事,一時傳爲奇談。
說起來,她已經數年沒見過太真,想不到今天在上元春宴上再度相逢。檀棋一看那一身婀娜道袍,就知道她雖然侍在君王之側,可還未得名分,所以仍是出世裝扮,不便公然出現在宴會上——壽王可是正坐在下面呢。
太真見到檀棋,大爲驚喜。她在宮內日久,難得能看到昔日故交,執住檀棋的手:“可是好久沒見到妹妹了,近來可好?”檀棋好不容易鼓起的決心,一下子被打斷,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纔好。
太真只當她過於激動,把她往旁邊拽了拽,親切地拉起家常。檀棋心急如焚,口中隨口應着,眼神卻一直看向珠簾另外一側,那頂通天冠,正隨着《霓裳羽衣》的曼妙音律頻頻晃動。
太真看出檀棋心不在焉,頗有些好奇。她剛纔掃了一下座次,太子在,李泌卻不在,莫非是李泌把自己的家養婢送給太子了?可她這一身髒兮兮的穿着,可不像出席宴會的樣子。
“妹妹怎麼這身打扮?是碰到什麼事了嗎?”
檀棋聽到這一句,眼神陡然一亮。
太真修道祈福,純粹是天子爲了掩人耳目,其實恩寵無加。她可是聽說,宮中皆呼太真爲娘子,早把她當成嬪妃一般。若能請她去跟天子說項,豈不比硬闖更有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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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棋心念電轉,忽然抓住太真的袖子哭道:“姐姐,你得救我!”太真連忙攙扶起她,緩聲道:“何事心慌,不妨說給我聽聽。”她雖只是個隱居的女道,語氣裡卻隱隱透着雍容自信。
檀棋抓住她柔軟的纖手,羞赧道:“我與一人私訂終身,不料他遭奸人所嫉,栽贓陷害,如今竟被全城通緝。我奔走一夜,卻無一人肯幫忙。實在走投無路,只好冒死來找太子,可太子也……”說到後來,泫然若泣。
檀棋很瞭解太真,她是個天真爛漫的人,講長安毀滅什麼的,她不懂。她只喜歡聽各種傳奇故事,什麼鳳求凰、洛神賦、梁祝、紅拂夜奔,都是男女情愛之事。若要讓太真動心幫忙,只能編造一段自己和張小敬的情事。
果然,太真聽完以後眼淚汪汪,覺得這故事實在悽美:私訂終身,愛郎落難,捨命相救,每一個點都觸動她的心緒。她早年爲壽王妃,如今又侍奉君上,一直身不由己,對這樣的故事總懷有些許憧憬。
太真抱了抱檀棋軟軟的身子,發現她連脖頸處都沾着一抹髒灰,可見這一夜真是沒閒着,心痛得不行。
“安心,我去跟聖人說一句。你那情郎叫什麼名字?”
“叫張小敬。”檀棋說完,連忙又搖搖頭,“千鈞之弩豈爲鼷鼠發機。聖人舉動皆有風雷,哪能去管這種小事,反而看輕了姐姐。”太真覺得她到了這地步還在爲自己考慮,頗爲感動,寬慰道:“放心好了,我常爲家人求些封賞,聖人無有不準的,求個敕赦很容易。”
檀棋小聲道:“乞求陛下赦免,會牽涉朝中太多,我不能連累到姐姐。姐姐若有心,只消讓陛下過問一句闕勒霍多,也便成了。”
“那是什麼?”太真完全沒聽懂。
檀棋苦笑道:“這是我愛郎所涉之事,被奸人遮蔽了聖聽。所以只要陛下略做關注,他便可以脫難了。”
太真想了想,這比討封賞更簡單,還不露痕跡,遂點頭應允。檀棋身子一矮,要跪下叩謝,卻被太真攙扶起來:“我在宮外除了幾個姐妹,只有你是故識,不必如此。”
看着檀棋瑩瑩淚光,太真心裡忽然有種非凡的成就感。一言而成就一段姻緣,也算替自己完成一個夙願。她又安慰了檀棋幾句,掀開珠簾去了天子身邊。
檀棋停在原地,心中忐忑不安。
此前檀棋已經盤算過,無論是爲張小敬洗冤,還是要把靖安司還給東宮,都沒法拿到御前來說。這些事對天子來說,都是小事。要驚動天子,必須是一枚鋒利的毒針,一刺即痛的那種。
這枚毒針,就是闕勒霍多,毀滅長安的闕勒霍多。
眼下太子欲忍,李相欲爭,兩邊都有意無意把闕勒霍多的威脅給忽略了。檀棋能做的,就是徹底掀翻整個案几,把事情鬧大。只要天子一垂問,所有的事情都會擺到檯面。
檀棋不知道這樣攪亂局勢,能否救得了張小敬,但總不會比現在的局面更糟糕。不過她也知道,這一鬧,自己會同時得罪太子與李相,接下來的命運恐怕會十分悽慘。
可她現在顧不得考慮這些事,只是全神貫注盯着懸水珠簾的另外一側。只見太真的黃冠慢慢靠近通天冠,忽然歪了一下,似乎是把頭偏過去講話。過不多時,檀棋看到兩名小宦官匆匆跑進簾子,又跑出來去了席間。太子和李相一起離席,趨進御案。遠遊冠和烏紗襆頭同時低下,似在行禮,可卻久久未擡起,只有通天冠不時晃動,大概是在訓話。
宮中鐘磬鼓樂依然演奏着,喧鬧依舊。檀棋聽不清御案前的談話內容,只能靠在雲壁,就像一個押下了全部身家的賭徒,等着開盅的一刻。
終於,遠遊冠和烏紗襆頭同時擡起,其中一頂晃動的幅度略大,心神似受衝擊。檀棋不知吉凶如何,嚥了咽口水,也不等太真走出來,悄然退回到太子席位後面。
李亨一臉鐵青地走回來,看到檀棋,眼神一下恍然:“是你跟太真那女人說的?”
“是。”檀棋挺直着身軀。
“你……”李亨指着她,指頭微微顫抖,氣得不知說什麼好了,“你這個吃裡爬外的賤婢!爲了一個死囚犯,什麼都給賣了!”
適才父皇垂問闕勒霍多,兩人都沒法隱瞞。李相趁機發難,指責李泌所託非人,任用一個背叛的死囚犯以致靖安慘敗。李亨別無選擇,只得硬着頭皮與之辯解。李相說靖安司無能被襲,他就指責御史臺搶班奪權;李相說張小敬勾結蚍蜉,他就拿出張小敬在西市的英勇行爲,反駁污衊。
兩人被一個小小婢女拖到一個全無準備的戰爭,爭吵起來也只是空對空。最後天子聽得不耐煩了,說“大敵未退,何故呶呶!”。他對張小敬如何毫無興趣,可闕勒霍多可是要毀滅整個長安的。李亨和李林甫只得一起叩頭謝罪,表示捐棄前嫌,力保長安平安。
檀棋雖不明內情,可聽到“爲了一個死囚犯”這句,便知道靖安司暫時應該不會死咬張小敬了。她已經懶得去跟李亨解釋誤會,把身子往後頭牆壁一靠,疲憊地閉上眼睛。她聽到有腳步聲傳來,惡狠狠地抓住自己的胳膊,往外拖去。
接下來的事情,只能靠登徒子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