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亥初(1)

遠遠地,街道盡頭先出現六名金甲騎士,然後是八個手執朱漆團扇和孔雀障扇的侍從,緊接着,一輛氣質華貴的四望車在四匹棗紅色駿馬的牽引下開過來,左右有十幾名錦衣護衛跟隨。

天寶三載元月十四日,亥初。

長安,萬年縣,平康坊。

守捉郎分成了十幾隊,如水銀瀉地般滲透進蛛網式的狹窄曲巷裡,來回搜尋。他們每一隊至少都有兩人,因爲對方的戰鬥力實在太驚人了。

剛纔他們明明已經把那個膽大妄爲的傢伙趕進巷子裡,怎麼一轉眼就不見了?守捉郎的隊正陰沉着臉,喝令手下把四周的出入口都死死看住,不信這個受了傷的傢伙有翅膀飛出去。

今天已經夠倒黴了,火師一死,會對長安的生意造成極大影響,如果兇手還捉不到的話,他這個隊正也就當到頭了。

“頭兒,武侯還在那裡呢……”一個守捉郎提醒道。

隊正順着他的指頭看過去,看到剛纔那五個武侯,緊緊綴在後頭,但沒有靠近過來。他鄙夷地吐了口唾沫:“這些廢物,不用管他們。”

“我看到他們剛纔敲金鑼了。”

隊正眉頭一皺,鋪兵敲金鑼,這是向周圍的武侯鋪示警。用不了多久,整個平康坊的武侯都會被驚動。他們守捉郎畢竟不是官府,公然封鎖幾條巷曲,只怕會惹來不必要的麻煩。

“讓兒郎們進民居搜!哪個不滿,拿錢堵嘴!要快!”隊正咬牙下令。那個傢伙既然不在巷道里,也沒離開這個區域,那一定是闖進某戶民居了。

這一帶小曲小巷,住的都是尋常人家,院子最多也不過兩進。此時大部分人都在外頭觀燈,守捉郎直接闖的空門。偶爾有在家沒去的百姓,猛然看到家門被踢開,都嚇得瑟瑟發抖。守捉郎們一般會扔下幾吊錢,警告他們不許把看到的事情說出去。一時間雞飛狗跳,如悍吏下鄉收租稅。

有兩名守捉郎一路找過去,忽然看到前方拐角處有一戶人家,屋子裡沒有燈,可院門卻是半敞的。兩人對視一眼,靠了過去。

他們沒急忙進去,而是提着燈籠俯身去看門檻,發現上頭滴着幾滴血,還未凝固。兩人不由得大喜,先向周圍的夥伴示警,讓他們迅速靠攏,然後抽出武器邁進院子……

突然,一聲淒厲的慘叫,劃破夜空。

所有正在搜尋的守捉郎都爲之一驚,聽出這是來自自己夥伴,急忙朝聲音傳來的方向集結。隊正一臉怒色地趕到民居門口,也注意到了門檻上的血。不過他沒有急着進入,而是吩咐手下把整個民居團團包圍,然後才帶着幾個最精悍的手下,衝入小院。

一進門,先看到一小塊的菜畦,一個守捉郎趴在土埂上,滿面鮮血,生死不知。隊正和其他人頓時戒備起來,手持武器,一步步小心向前走去。很快他們看到在屋子前的臺階上,躺着另外一個守捉郎,同樣鮮血淋漓。最觸目驚心的是,一隻尖尖的紡錘正紮在他的左眼上,旁邊一架紡車翻倒在地。

看到這等慘狀,衆人不約而同吸了一口氣,這人下手也忒狠了。

隊正吩咐儘快把兩名傷者運出去,然後親自帶頭,一腳踹開正屋。結果他們在屋子裡轉了一圈,榻底牀後,樑頂櫃中,仔細搜了一圈,全無收穫。守捉郎們又找到左右廂房和後院,也沒任何痕跡。

外面的守捉郎紛紛回報,並沒看到有人翻牆離開——他們甚至連牆角的狗洞都檢查了。

隊正站在院子中央,捏着下巴思索片刻,忽然眼睛一亮——還有一個地方漏過去了!他三步並兩步,衝到左廂房的廚房裡。這裡估計住的是一大家子人,所以修了一個拱頂大竈臺。隊正一眼看到,竈眼前的枯枝裡滴着新鮮的血跡。他大聲招呼其他人趕緊過來,然後拿起一柄掏爐膛用的鐵鉤,狠狠地往裡捅去。

果然,捅到一半,隊正感覺似乎捅到了什麼肉身上,軟軟的。隊正退出一點,再次狠狠捅了一下。如是再三,直到隊正確認對方肯定沒反抗能力了,才讓手下從竈眼往外掏。

守捉郎們七手八腳,很快從竈臺裡拽出一個人來。隊正上前正要先踹一腳出氣,一低頭,臉上的得意霎時凝固了。

這不是張小敬,而是剛纔進門的守捉郎之一!

隊正一瞬間明白過來怎麼回事。

張小敬打倒了進門的兩個守捉郎,先把第一個弄得鮮血滿面,扔在門口,讓進門的人形成思維定式,然後自己僞裝成第二個,還刻意用紡錘遮掩住了左眼——而真正的第二個人,則被塞進了竈臺。

院子裡黑燈瞎火,即使點了燈籠,人們在情急之下也不會用心分辨。在隊正還在民宅內四處尋找時,張小敬已被守捉郎們擡出了曲巷。

“快追!”隊正怒吼道。

他們迅速返回巷子口,可是已經晚了。幾個守捉郎倒在地上,擔架上只有一個滿面鮮血的傷者,那個兇手早消失在黑暗中。“砰”的一聲,隊正手裡的大錘狠狠砸向旁邊的土牆。

可是,張小敬這時的危機,仍未解除。

外頭街上一隊隊武侯跑過,忙着在各處要路佈防。更多的士兵,在更遠的地方拉開了封鎖的架勢,吵吵嚷嚷。幾處主要的街道口,都被攔阻。他們或許沒有守捉郎那麼有戰鬥意志,可勝在人多,而且有官兵身份,更加麻煩。

張小敬並不知道爲什麼自己會被通緝,誰發的命令,罪名是什麼。現在張小敬滿腦子就一件事——跑!

他脫離曲巷之後,倚仗對地形的熟悉,迅速朝着平康坊的門口移動。可很快他發現前方封路,沒法走了,只好躲在一處旗幡座的後面,背靠着牆壁。張小敬摸摸小腹,那裡中的一刀最深,至今還在滲血。

張小敬覺得快要被疲憊壓垮了,他大口喘息着,無意中仰起了頭。他看到在遠處的望樓,正朝這邊發着紫燈的信號。

信號從大望樓發出,內容很簡單,只有兩個字:

不退。

張小敬立刻猜出了發信人的身份。這種表達方式,只有姚汝能那個愣青頭才幹得出吧?

可是,不退又能如何?

張小敬苦笑着。姚汝能發出“不退”的信號,固然是表明了立場,可也暗示他承受了極大壓力,說明靖安司的態度發生了劇變,李泌一定出事了。

一想到這裡,張小敬的獨眼略顯黯淡,沒有了靖安司在背後的支撐,調查還能走多遠?闕勒霍多眼看就要毀滅長安,可唯一還關心這件事的人,卻成了整個長安城的敵人,這是一件多麼諷刺的事情。

遠處望樓的紫燈仍在閃爍,可張小敬知道,那是長安唯一還站在自己身邊的東西。可是他現在連回應都做不到。

就在此時,街道前方一輛寬體敞篷馬車飛馳而過。這馬車裝飾精美,想必屬於某位貴人。一名美豔歌姬站在車正中旋旋環舞,有五彩緞條從她的袖子裡不斷飛出,周圍五六個人圍坐喝彩。

這是時下流行的新玩意。舞者在起舞時,用巧勁把裁好的錦緞長條一一甩出,甩得好,那緞條能在半空飛出各種花樣,配合舞姿,如飛霞繚繞,因此叫作甩霞舞。不過跳一次舞得費兩三匹綢緞,一般人可享受不起。

張小敬看到這車一路開向封鎖路障,錦緞沿途拋撒了一路。他心中一動,趁街口武侯們攔住那輛馬車時,趕緊跑出去,俯身抓了一把回來。

張小敬從中間撿出兩三條紫色的,纏在一盞順手從某戶人家門前摘的燈籠上,強忍着身上的劇痛,攀上一處牆頭,衝望樓揮舞起來。

很快望樓信號閃了三下,表示收到。聯絡又恢復了。

即使是用望樓,張小敬也不敢說得太明白。他發了一個回報給大望樓,只說了兩個字:“收到”。

隨後他給平康坊的望樓下令,要求它們觀察所有路段的封鎖情況,持續回報。

“持續回報”的意思是:不需要張小敬詢問,望樓一旦發現封鎖有變化,立刻主動發出信號。這樣張小敬只消擡眼,便可隨時瞭解局勢動向,不用再冒着暴露的風險揮舞燈籠了。

李泌當初設計這套體系時,要儘量排除掉外界干擾,規定他們只接受大望樓或假節者的命令,其他的一概不予理睬。所以望樓的武侯並不清楚外界的變化,更不知道現在給他們發命令的這個人,已經被全城通緝了。

於是在這一夜的平康坊裡,出現了奇妙的場景。武侯鋪的兵丁們,拼命要抓到要犯張小敬;與此同時,整個長安的眼睛,卻仍舊在爲張都尉提供着消息。兩套安保體系並行不悖,爲着同一個目標的不同目的而瘋狂運轉着。

在望樓的指引下,平康坊的佈置無處遁形。張小敬成功穿越了三道封鎖線,眼看就要抵達門口。不過門口的坊衛這時已接到命令,豎起荊棘牆,對過往的行人車輛進行檢查。

張小敬的獨眼掃了掃,看到一個鋪兵離開門口,轉到這邊的拐角撒尿。他悄悄摸過去,猛然從後頭勒住對方的脖子。

那人嗬嗬叫了幾下,發不出聲音。張小敬把胳膊稍微鬆開一點,沉聲道:“老趙,是我。”

“張……張頭?果然是你!”那老鋪兵一驚,甚至放棄了反抗,“我聽到通緝令,還以爲是重名呢。”

“我要借你一用,離開平康坊。”張小敬道。老鋪兵猶豫片刻,脖子一仰:“當初追捕燕子李,若不是張頭擋在前頭,我的命早交代了。這次還給您,也是理所當然。”

“我又不要你的命,只要你配合一下。”

他讓老鋪兵去弄一身鋪兵的號坎來,給自己換上。老趙去而復返,果然誰也沒驚動。兩人裝扮完畢,一前一後,朝着門口走去。到了門口,老趙的一干同僚正忙着檢查過往車馬。他們看到多了一個人,問怎麼回事。老趙說這個人是新丁,剛纔看見通緝犯並與之交手,正要外出彙報。

同僚一愣:“看見臉了?是那個張閻王?”

張小敬垂着頭,略點了點。他的左眼被一條白布纏起,就像是受了重傷似的。同僚同情地嘖了一聲:“不愧是張閻王,下手就是狠——哎,老趙我記得你還跟他幹過一段時間對吧?”

“咳,那都是好幾年前的事了。”老趙趕緊掩飾地咳嗽了幾聲,把張小敬往前一推,“你趕緊走吧,彙報完立刻回來。”

“等一等。”同僚忽然攔住張小敬。

老趙和張小敬心裡都是一緊。同僚打量了他一番,忽然笑了:“到底是新丁,衣服都穿反了。”

鋪兵的號坎都是無袖灰赭衫,前開後收。張小敬受傷太重,老趙又過於緊張,兩人都沒發現這個破綻。

張小敬獨眼兇光一閃,捏緊拳頭,準備隨時暴起。老趙趕緊打圓場:“咱們這號坎跟娘們兒似的,新丁用起來,分不清前後。”這個葷段子,讓衆人都鬨笑起來。那同僚也沒做深究,擡手放行。

老趙帶着張小敬越過荊棘牆,看到坊外大街上的人山人海,心神一懈。老趙雙手輕輕一拜:“只能送您到這兒了,您保重。”然後想了想,又掏出半吊銅錢遞給他。

張小敬沒要錢,淡淡道:“你快回去吧。下次再見到我,照抓不誤,免得難做。”老趙摸摸頭:“哪至於,哪至於。一日是頭,小的終生都當您是頭。”

張小敬沒多說什麼,轉身朝坊外走去。

根據剛纔望樓的報告,這是最後一道封鎖線,過了便大致安全了。他邁步正要往前走,忽然看到前方有一個人正死死盯着他。這人張小敬不認識,可他的衣着和手裡的扁叉,卻表明了身份。

守捉郎?

望樓能監控得到武侯鋪,卻看不到單獨行動的守捉郎。原來他們早早便佈置在了門口,等着張小敬出現。

“你是張小敬!”那守捉郎上前一步,大聲喊道。

這聲音很大,大到所有守在門口的坊兵、鋪兵都聽見了。他們聽到這名字,同時轉頭。張小敬說時遲,那時快,一把揪住老趙,朝坊內疾退。

老趙如何不知這是張頭爲自己洗脫嫌疑的舉動,也配合地大叫別殺我別殺我。張小敬退到門內,把老趙往坊兵堆裡猛地一推,然後掉頭就跑。正面恰好是一道荊棘牆,張小敬連繞開的時間都沒有,就這麼直接闖過去了,衣衫哧的一聲,被荊棘牆扯下血淋淋的一條。

這一下子,鋪兵全被驚動起來,紛紛追將過去。那守捉郎也呼哨一聲,通知在附近的同伴迅速集結。

這下子,可真是天羅地網。大街上的是大批鋪兵圍捕,小巷子裡都是一隊隊的守捉郎。張小敬幾乎無路可去,只能咬着牙往前跑去。

憑藉對地形的熟悉和鬥爭經驗,他幾次死裡逃生,千鈞一髮之際脫離追捕。可平康坊畢竟只有這麼大,敵人一次比一次追得緊急。有時候是鋪兵,有時候是守捉郎,每一次都比上一次的境況更加危險。

張小敬咬着牙,喘着粗氣,渾身的傷口都在疼痛,破爛的衣衫滲出一條條觸目驚心的紅色。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多久。

可是他不能停,因爲身後始終能聽到追兵的腳步,他只能勉力狂奔。不知跑了多久,張小敬的眼前開始發黑,不是夜色的黑,而是深井的黑。甚至連遠處望樓上那唯一的希望之星,都看不到了。

他不知道這是路上缺少照明的緣故,還是自己的身體已瀕臨極限。張小敬向前猛衝出去十幾步,旋即有一種強烈的無力感降臨。

不,與其說是無力,不如說是絕望,那種無論如何奮鬥都看不到結果的絕望。

這絕望感讓他瞬間腳步踉蹌,向前倒去。

就在這時,一隻漆黑的手從漆黑的夜裡伸出來,托住了張小敬的臂彎。

王韞秀現在既恐懼,又氣憤。

恐懼,是因爲幾個窮兇極惡的混混突然出現在柴房。這些人她都認得,就是把自己綁架來的那幾個人。他們用一個布袋套住了她的腦袋。那布袋曾經裝過陳米,一股子黴味,差點把她給薰暈了。這些人把她扯上一輛騾車,不知要轉移到哪裡去。

氣憤,是因爲那個叫元載的男子食言而肥。他口口聲聲說要救她出去,結果一直到現在都沒動靜。現在自己要被拽上車,很可能要被殺掉,他還是沒出現。雖然這個人跟王韞秀素昧平生,可君子一諾千金,難道不應該言出必踐嗎?戲文裡可都是這麼演的。

王韞秀越想越氣憤,可很快又變得絕望。如果元載不來,那豈不是最後一點希望也都沒有了?

她斜倚在騾車裡,眼前一片漆黑。騾車駕馭得不是很穩,晃晃悠悠,讓她的背不斷撞擊廂壁。王韞秀好不容易攢起的一點體力,又逐漸流失。她的精神衰弱到了極點,聽到外面隱約有歌聲和歡呼聲傳來,兩行委屈的清淚緩緩流下來。

今天是上元節啊,我本該在萬人矚目下,駕駛着奚車去賞燈纔對,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在一輛破車裡蜷成一團,有如被送去屠宰的牲畜。阿爺,救我啊,救我……

就在王韞秀昏昏沉沉要睡去時,騾車忽然一個急剎車停住了。王韞秀身子往前一傾,差點倒在地上。她雙目不能視物,只聽到有呵斥聲和打鬥聲。

打鬥持續的時間不長,然後騾車一顫,似乎有人踩上來。旋即一隻手把布袋扯下來,有溫暖的光照在王韞秀的臉上。她茫然地睜開眼睛,看到一個男子提着一盞花燈到耳旁,正凝視着自己,燭光映襯下,那張有着寬大額頭的陌生面孔格外親切。

“王小姐,恕在下來遲。”元載溫言道,伸過手去。

王韞秀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她一邊哭,一邊踢打元載,抱怨他爲何不早些來。元載沒說什麼,攙緊她的手,把她扶下騾車。王韞秀因爲被捆得太久了,腳一落地沒站住,身子一歪就要摔倒,被元載一把攬住腰。

王韞秀臉頰一下子紅透了,這人也太唐突了吧?可她身子軟軟的,根本沒辦法掙扎。所幸元載稍觸即放,轉身給她拿了一件錦裘披上:“夜裡太冷,披上。”王韞秀注意到,元載的胸口破了一道口子,似是刀砍所致。

元載似乎覺察到王韞秀的目光,笑了笑:“我不是早說過嘛,你今日遇到我元載,便不會再受到任何傷害。”她看看四周,地上果然躺着幾具屍體,都是之前綁架她的人,周圍還有十幾名披甲士兵在巡邏。

王韞秀問到底怎麼回事。元載道:“此事說來話長。簡而言之,有個叫張小敬的賊人,借靖安司都尉的名頭綁架了你,被我無意中發現。我調撥了一批人馬四處搜查,終於等到你了。”

王韞秀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錯覺,元載“終於等到你了”這六個字說得火熱滾燙,裡頭藏着壓抑不住的關切。她趕緊低下頭去,生怕被他看到表情。

元載手一伸,遠處開來一輛奚車——不是王韞秀的那一輛,而是同款,只是裝飾略有不同——她很驚訝,沒想到他居然調查到了這地步。元載解釋說:“我去勘察過綁架現場,所以我想你或許喜歡坐這一類的車子。”

王韞秀眼神閃亮,一時不知該說什麼纔好。等奚車停好,元載手臂一彎,她乖乖地伸出手去,搭着他的臂彎上了車。然後元載也跳上車去,吩咐車伕開動。

奚車開動起來,披甲士兵左右列隊跑步跟隨,整齊的靴聲落地,陣勢煊赫,不過方向卻不是朝安仁坊去。面對王韞秀的疑惑,元載拱手道:“很抱歉,王小姐,你現在還不能回府,得先跟我走一趟。”

“我已經受了很多苦了,我母親會很擔心。”王韞秀不滿地抱怨。

“王小姐,你被綁架這件事,牽涉重大,必須慎重以待,明白嗎?”元載的話裡有着不容分說的決斷。

王韞秀這次沒有發脾氣,小聲問他去哪裡。元載笑道:“放心吧,是整個京城除了宮城之外最安全的地方,靖安司……哦,準確地說,是新靖安司。”

他們的這輛奚車一路先沿南城走,人流相對比較稀疏,然後再向西北前進,很快抵達了光德坊。

靖安司大殿的火勢依舊熊熊,不過該救的人已經救了,該隔離的地方也隔離了,剩下的就是等它自行熄滅,也許三更,也許天明,誰也沒個準數。靖安司臨時遷到了隔壁的京兆府公廨,又從各處臨時徵召了一批新吏,到處亂哄哄的,不知何時才能真正恢復機能,去追捕蚍蜉。

此時吉溫站在正堂前面,正盯着長長的一隊官吏沮喪走過。他們個個高鼻深目,一看就有胡人血統。

襲擊事件的首領,似乎是一個龜茲口音的胡人。所以吉溫下達了一個命令,將所有幸存下來的胡人官吏,統統趕出去,不允許繼續從事靖安司的工作。

靖安司的胡人佔了倖存者的三分之一,這個命令一下,等於把有經驗的寶貴人力又削減了三四成。幾位主事對此強烈反對,可是吉溫振振有詞地說:“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你們是心向蠻夷嗎?”

此言一出,立刻沒人敢說話了。吉溫對他們的噤若寒蟬頗爲滿意,這意味着自己對靖安司擁有絕對的控制權,這種感覺真是太棒了。

於是胡人們別無他法,只得在同僚們無可奈何的注視下,離開這個他們獻出忠誠的地方。他們甚至連家都不能回,因爲還得接受嚴格的審查——這是御史臺最擅長乾的事。

至於那些主事反覆唸叨的“闕勒霍多”還是“闕特勒多”什麼的鬼名字,吉溫並不是特別關心。就算出了事,那也是前任的黑鍋,他急什麼?他現在要做的,就是把所有的資源,都投入到“追捕蚍蜉”——不,是“追捕蚍蜉匪首張小敬”上面來。

這是最容易出成果的做法,抓一個人總比抓一羣人要容易,何況還能打太子一系的臉。

吉溫又簽下一卷文書,敦促各處行署加大搜捕力度。忽然鑾鈴響動,他放下筆,一擡頭,看到元載從一輛華貴的馬車上下來,車上還載了一個姑娘,不禁眉頭一皺。

等到元載走到堂前,吉溫不悅地埋怨道:“公輔,這裡這麼多事,你跑哪裡逍遙去了?”元載卻一拱手,滿臉喜色:“恭喜吉司丞,新司甫立,即成大功。”

“嗯?”吉溫糊塗了,自己做成什麼事情了嗎?

元載指向奚車,悄聲道:“車上的女子,乃是王忠嗣的女兒,王韞秀。”吉溫疑惑道:“你確定是她嗎?”他可是聽說,靖安司之前出過岔子,救了一個無關的女人回來。

元載道:“錯不了,我已經請了王府的婆子來辨認。”

吉溫又驚又喜,對元載道:“你是怎麼找到的?”元載笑嘻嘻回答:“還不是吉司丞指揮機宜,調遣有方,我們在一輛要出城的馬車上截到此女,立刻送來了,綁架者已悉數斃命。”

這幾句話,聽得吉溫如飲暖湯,渾身無不熨帖。元載話裡話外,給自己送了一份絕大的功勞過來啊。

說實話,吉溫過來接管靖安司,算得上是搶權,心裡畢竟有點忐忑。現在好了,才一接任,立刻就破了上一任沒解決的案子,救回了朝廷重臣之女,這足以堵住所有質疑者的嘴。

吉溫腰桿挺得更直了,鬍子樂得發顫。他拍着元載的肩膀,不知該說啥纔好。元載又壓低聲音道:“還有一件小事。在下找到王韞秀的手段,嘿嘿……不那麼上臺面。如果王府的人問起來,得有個官面上的說法,司丞記得幫我圓一下便是。”

吉溫一聽,不以爲意地擺擺手:“小事一樁,公輔你寫份書狀來,本官幫你簽字用印。”他沒問那手段是什麼,這不重要,重要的是結果。

元載深揖拜謝,心裡長長鬆了一口氣。

他走出正堂,請王韞秀下車,攙扶時忽然看到外頭人羣裡站着封大倫,眼神一動,讓王韞秀先入內,然後走了出去。兩人沒有急於交談,一前一後步行到一處小曲內。

封大倫急切問道:“他們信了?”元載得意地擡起下巴:“幸不辱命。”封大倫雙肩垂下,如釋重負。

自從他知道自己錯綁了王忠嗣之女,整個人如同揹負了千鈞重石。幸虧這位元載出了一個匪夷所思的主意。

元載讓封大倫派出那幾個綁架王韞秀的浮浪少年,把她裝車送出去,提前告知行進路線。而元載抽調了一批旅賁軍,在半路發起突襲,把這些人全數斬殺。這樣一來,所有被王韞秀看見過臉的浮浪少年,全都被滅口。

更妙的是,正因爲死無對證,恰好可以把這次綁架的主使者栽到張小敬的頭上。反正他已經背了一個勾結外敵襲擊靖安司的罪名,不差這一個。

這樣一來,既讓封大倫擺脫了綁架困境,也讓張小敬更難以翻身,一箭雙鵰。

整個策劃裡,只有一個紕漏。王韞秀此前在柴房見過元載,如果主使者是張小敬,那麼元載爲什麼會出現在那裡?

吉溫未必能覺察這個漏洞,王韞秀肯定也想不到,但隨着事情細節逐漸披露,早晚會有有心人提出這個疑問。元載可不允許自己的規劃,在這個小地方失手,所以剛纔特意跟吉溫打了個招呼。

他準備的說辭是這樣的:御史臺很早就開始懷疑張小敬,殿中侍御史吉溫委託元載深入調查蚍蜉,發現了張小敬落腳的賊巢。元載甘冒風險,打入其中,無意中發現了王韞秀,及時組織救援。

吉御史會非常樂意承認,因爲這證明了他有先見之明。

封大倫聽完講述,簡直驚佩無及。這個大理寺評事到底是何方神聖,幾件麻煩事被他輕輕撥轉,竟成了彼此助力,化爲晉身之階。而且每個人都高高興興,覺得自己賺了——有這種手腕的人,以後在官場上還得了?

“得跟他好好結交一下。”封大倫心想,趕緊一揖到底。元載伸手來攙扶,封大倫趁機在對方袖子裡塞進幾條小金鋌。

元載也不客氣,袖子一抖直接收了。封大倫想了想,又問道:“張小敬的事,沒問題吧?”

張小敬給他留下的印象實在太深,沒真正伏誅,始終不踏實。元載卻渾不在意:“放心好了,吉御史已經發下了全城通緝令,他逃不出去。”

“評事可不能掉以輕心……那個人,可總能出乎意料。”

元載鄙夷地看了一眼封大倫,今晚他即將完成一個仕途史的完美奇蹟,這個人卻還在反覆糾纏這件幾乎板上釘釘的小事情。

“請封主事回報永王,且請寬心。不出三個時辰,這個疥癬之患必然落網。還有點事,先告辭。”

元載把封大倫扔在原地,轉身返回京兆府。他得陪王韞秀去了,這纔是今夜最大的戰果。

張小敬悠悠醒轉過來,他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層柔軟的錦褥子上,身上已換了套乾淨的圓領軟襖,還蓋着一張毯子。那些傷口都被仔細地清洗過,敷好了藥油,痛楚已淡薄了很多。

四周一片漆黑,不過他能感覺到自己的身子在微微晃動。外面有咯吱咯吱的車轂碰撞和蹄子聲傳進來,人聲鼎沸。

看來自己是在一輛牛車上。

張小敬艱難地轉動脖頸,試圖搞清楚這一切到底怎麼回事。這時在車廂尾部,一個惋惜的聲音從黑暗中傳來,卻看不到人:

“張帥,今天第二次見了。”

張小敬知道爲何看不清人形了:“葛老?”

對面正是曾經的崑崙奴、如今的平康里老大葛老。葛老呵呵一笑:“小老在長安城沒什麼勢力,不過平康坊的動靜,好歹瞞不過我——你可真是招惹了不少人哪。”

“他們,在哪裡?”

葛老道:“鋪兵好應付,守捉郎就麻煩些。這些西北人脾氣又臭又硬,費了點手腳。”

張小敬知道葛老所謂“費了點手腳”,恐怕是“廢了點手腳”更準確。他正要開口,葛老卻阻住了:“你不必道謝,我不是出於好心,只是不想讓那些人太得意罷了。”

葛老是本地幫派,守捉郎是外來的傭兵,兩個勢力同在平康坊裡,自然互相看不順眼。

張小敬勉強支起半個身子,喘息了一陣。葛老說你手邊有蓮子棗羹,最合養氣。張小敬拿起來一嘗,羹居然還是熱的,便慢慢轉着碗邊喝起來。熱流涌入胃袋,似乎把失去的活力補充回一點。

葛老道:“張帥不愧是張帥,連犯案都驚天動地——知道嗎?你現在已經被全城通緝,滿城都是找你的人。”

“那麼,葛老這是要帶我去見官討賞?”他放下碗。

葛老哈哈大笑:“官府那點賞錢,給我買刮舌的篦子都不夠。放心好了,這牛車是送你出城的——長安你是沒法再待了,早早離開罷。”

張小敬迷惑不解,他和葛老敵對的時間多於合作,幾次差點要了彼此的命。幾個時辰之前,他剛剛逼着張小敬殺了一個暗樁,只爲了換一個審問的機會。

可如今先是救命,然後療傷,現在居然還體貼地安排了馬車出城,這個無利不起早的老狐狸,爲何突然善心大發?

果然,葛老森森的聲音很快傳來:“彆着急道謝,小老不是活菩薩,這趟安排可不免費。”

車廂裡陷入了一陣沉默,只能聽到兩個人的呼吸聲,一個沉穩,一個急促。張小敬想知道,這次葛老會開什麼價。更多的暗樁名單?萬年縣的部署安排?達官貴人的秘聞?

這些情報都很有價值,不過比起救張小敬所冒的風險,似乎又太便宜了。可張小敬實在想不出,自己身上還有什麼值錢的。

牛車不緊不慢地朝前挪着,車廂有節奏地晃動。葛老把身子湊過來,語氣變得微妙:“今日下午,西市附近有好幾場爆炸,此事與你有關,對吧?”張小敬獨眼一眯:“葛老想知道,我身涉何事?”

“不,我不想知道,沒興趣。我只想討一句話:究竟是何物,竟有這等威力?”

那一場爆炸,驚動的不只是官府,還有長安地下世界的那些人。他們震驚地發現,爆炸的來源,居然只是幾個木桶。地下世界的人,對威力巨大的危險物品有着天然的興趣,他們開始到處打聽其中內情。

就算葛老自己不打算沾這東西,只消把名字賣出去,便足以換取驚人的利益。

在黑暗中,張小敬看不到葛老的表情。不過可以想象,如果他拒絕的話,這輛牛車可能會直接開去萬年縣衙。

“上次見面,我就勸你離開長安,你不信,偏還要給朝廷效力,如今落得什麼下場?你顧念大唐,大唐顧念你嗎?”葛老的聲音,誠懇而充滿誘惑。

張小敬沉默不語。葛老說的都是實情,實在沒什麼可反駁的。

“現在你還有最後一次機會,說出那東西的名字,然後出城,接下來的一切都跟你無關。你又有什麼可顧忌的?”

沉默半晌,張小敬終於開口:“好,我可以告訴你這東西的名字。”

葛老拍拍車廂,顯得很欣慰。這時張小敬又擡起手:“但是……作爲交換的條件,我不要出城。”

“哦?那你想要什麼?”

“我要你爲我安排一次與守捉郎的會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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