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你再瞧瞧看,木桶是不是有你那般高?”司馬蘇鳳的聲音似是幽幽蠱惑,在矇矇亮的天色中,令人聽不出話中的情緒。
“這般由上朝下看,倒是瞧不真切……”李九大半個身子朝外扭曲着,小心翼翼的保持着平衡,卻看不出什麼所以然來,有些困惑,“怎麼?是小八他留下了什麼線索嗎?”
“沒曾想才這麼些時日,那木桶又蓄了小半的水了,看來近日雨水頗爲豐澤……”司馬蘇鳳下巴泛者青藍之色,觸手撫過,微微刺手,一把聲音藏在喉中,輕碎含糊,不清不楚,似是自言自語的感嘆着。
“你說什麼?”幾乎半個身子懸在空中的李九有些困難的回過頭,卻在頃刻間捕捉到了蘇鳳眼中的狡黠,從那雙好看的眸子中一閃即逝。
李九腦中頓時警覺,那一瞬間的眼神她太熟悉了,每一次從李昭容手上吃虧時,見到的便是這般表情!奈何自己還是遲了一步,只得眼睜睜的看着司馬蘇鳳脣角微揚,一手伸出一指,緩緩的靠近自己,最後笑眯眯的停在腰側,輕輕使力……
“司馬蘇鳳你個假君子真小人你給我等着……”李九用盡渾身力氣探出一臂,欲圖擒住蘇鳳的手,奈何這小子輕輕挑眉,不着痕跡的避開了李九的抓撓。
大安建築奢華,雕花繁複卻注重輕巧,然鄂溫克地屬西北,牆體建築樸實卻高大,即便一座後院的牆,算不上巍峨,唯獨……夠高,將近二十尺的高度,李九就這般一面咒罵腹誹着,一面咬牙皺臉落入綠油油的水桶之中,安靜的後院空巷,滿地雜物木碎,唯留一聲重物入水的悶響,繼而恢復平靜……
“掌櫃,要三間上房!”城中一座石砌樓房,一個鳳眉水綢帽的男子彎彎眼眉,掌心兩枚碎小的銀錁子,倚靠在櫃檯之上。
櫃檯後的掌櫃是個紅臉婦人,穿着十分大膽,白晃晃的肩頭披着薄薄的紗衣,應當是天氣過熱,過半的胸口暴露於外,隨着紙扇風起,欲露還羞。
“小相公,你們……兩個人,要三間房?可是還有朋友?”婦人一手取過司馬蘇鳳手中的銀碎,眼神調笑,微微探過蘇鳳的肩頭朝後看,待瞧見這玉面男子身後的少年,有些吃驚的縮回頭。
“對,還有……我家媳婦兒。”蘇鳳咬了下舌頭,感受到背後的陰風,緊忙轉了口。
“喲!既是小媳婦兒,還要三間房做什麼!可是與小郎君吵架了?”老闆娘朝一側的小二努努嘴,一個眼色飛到身後的李九臉上,磕着花生的小二懶散的擡頭,便瞧見了不遠不近站着的少年,緊忙丟了手中吃食,抽了塊大巾子,遞到李九面前。
黑麪黑顏,眼底泛着青灰之色,脣色發紫,一雙黑瞳死死的盯着前方的男子,幽怨恐怖,散落凌亂的頭髮耷拉在肩頭,與一身薄荷色的短打融成一團,一同滴滴答答的落着水,不時掛上幾片清脆嫩綠的浮萍葉,才說不到
兩句話的時日,這少年所待之處,已是溼漉漉的一片水窪。
“可……可不是吵架了,不是與我,是我那婆娘與……與她家小弟鬧了點不開心,一會解氣了便過來了。”蘇鳳半靠在櫃檯上,一面眨眼,一片揚眉,朝老闆娘示意這小弟可是生氣了。
“哎喲這位小相公,兩姐弟吵吵鬧鬧的莫要惹了你們夫妻的嫌氣,又與你無干你說是不是?”老闆娘瞧着眉眼如魅的司馬蘇鳳,流光溢彩,一時間竟看得呆住,不自覺間輕拍了兩下蘇鳳的手背。
“……”一直側臉瞥着身後的司馬蘇鳳,眼中極快的閃過一絲嫌惡與不耐,不着痕跡的收回手,垂了眉,沒再多話解釋。
“不瞞這位小相公,非姐姐我不給你房間,實在是小店唯留兩間上房了,不如你哄哄小媳婦?”老闆娘發覺了自己的欠妥失控,連忙賠上笑臉,一張臉樂成一團。
“兩間房便兩間房吧,去買身乾淨的衣物送到房裡,洗澡水也一併準備好送來。”一直未說話的李九忽然出聲,垂着頭,接過小二遞來的乾燥帕子,披在肩頭,帶着蜿蜿蜒蜒的水漬,一步一步踩上十樓。
“那個……阿弟你等等姐夫……”司馬蘇鳳又掏出兩個有些發烏的銀錁,丟到老闆娘案頭,三步兩步跟上李九,又不敢湊近,遠遠的跟着,待李九低垂着臉進了房間,眨眨眼,終是沒敢再上前惹她,嘴角微抿,淡笑着踏入了隔壁的房門。
外面車水馬龍,裡頭靜謐無聲,一高一矮進了兩個房門,卻都相同的沒有半分動靜。小二嗓門大,張羅着將熱水衣物一一送入房間,李九靜立在房門一側,沒有急躁,也沒有不耐,木着一張臉,唯獨一雙黑瞳來回跟着忙活的小二哥。
“這位小爺,咱這就下去了,有需要的您叫咱!”說是小二,年紀其實並不那麼小,有些髒亂的胡茬,腦上一頂鄂溫克常見的花紋油帽,諂媚着一張臉,一臉堆滿笑意。
“……”奈何眼前的小少年卻沒看他,完全沒有領會這笑容與遲疑不走動作的含義,見人一腳出了房門,下一瞬便已鎖了房門,空留門外搖曳的布簾子。
“呸!瞧着是個富貴小子,倒是個不男不女的小娘皮脾性!”小二啐了一口痰,不高興的朝樓下走去。猛不察的差一些撞到一個人,趔趄了幾步扶住一旁的木圍欄,賠罪的泛起笑。幾分不解的看着目無斜視隱入走廊的男子。
“何時住了這麼一位?”小二摸摸頭,並未太在意,撇嘴下樓。
半石半木的門板微開,男子側身閃入房中,一切都發生在一個眨眼間,無聲無息。
“紅紅,你這穿的是什麼……”一直木然的李九此刻忍俊不禁,眉眼帶上揶揄的笑意。
“入鄉隨俗。”路紅紅一身粗麻衣裳,衣襟大開,露出大片胸膛,腰間獸皮裹着短刀,長髮絞成幾根辮,散落在腦後,半張臉被獸皮面具掩沒
其中,唯露一雙暗色瞳孔,猙猙之容。
“確是有道理,咳咳……”李九輕笑,拳頭抵在嘴邊,輕輕咳嗽出聲。“小虎那邊有迴音了嗎?”
“我瞧見了他留的印記,也給他留了線索,如無意外,這幾日應該會直接去尋主子您。”路紅紅看着面容黑墨,雙目微紅的李九,心中有些隱隱的擔憂,“您的身子……”
“不過是浸了冷水,如今這般燥熱天氣,無礙的。”李九撥拉着身上的溼膩衣物,無奈的笑笑。“先說正事,你今日便出發,將信箋親自送到太奶奶那,當日她應當就會給你回信的,屆時再來尋我,沿途我都會留下印記的。”
“是。”路紅紅將信件微卷,褐色的紙封一時間便成了微小一枚直筒,被塞入胸前的狼牙裝飾之中,扣上寶石,再無痕跡。
“真有你的,咳咳咳。”李九看得起意,嘴角泛笑。
“小爺,還是找個大夫瞧瞧身子的好。”路紅紅側身離開房間,臨門轉身,眼中幾分擔憂,不過也就一句話,定了一刻,終是無聲離開。
“不過是着涼罷了,面色那般差嗎?”李九立在門邊,將門栓鎖於門扣,掩面輕咳。
屋內的水汽繚繞,氤氳朦朧,褪去溼衣,浸沒水中的李九腦中混沌,有些頭脹,不知爲何,從昨日起便覺得十分疲倦困頓,今日被司馬小子報復落水後,整個人便愈發的畏寒,不僅是頭疼,且下腹墜漲感甚重,這般似是陌生又似熟悉的感覺。
“許是這些日子思慮過重,未曾休息好罷。”李九拭去滿身水汽,貼身穿上李天沐送的軟蝟,本就不多大的胸脯盡數隱藏於軟甲之中,內裡綿軟,如絲如綢。
望着鏡中白淨的臉,李九有些怔怔,有些日子沒洗去這層僞裝了,每次見到自己原本的面容,似乎都有些許變化,又似乎和原來一般模樣,不真不切。
今日也不會再出門,索性睡他一個昏天暗地,待二姐昭容回來再一齊出發……這般想着,便是淡淡的摸了一層藥膏在臉上,和衣上榻,閉眼的瞬間便沉沉入睡。
腦中一片混沌,呼吸似乎都要接不上氣,費力的撥開雲霧氤氳,急需一口新鮮的空氣,李九探出手,入目的卻是滿瞳赤紅,火舌卷着黑煙席捲而上,將整個屋樑被吞噬其中,盡數傢俱沒入紅光,發出痛楚的吱吱呀呀之聲。阿孃!娘!李九看着屋內的人影,眼淚奪眶而出,想要衝過去,卻無能爲力,想要喊出聲,卻啞然於嗓,似有千鈞之重壓在胸口,發不出一絲聲音。
“小九,醒醒,小九,你醒醒!”李昭容手中是浸溼的巾帕,一點點沾去李九臉上的冷汗,望着不安夢魘的小弟,滿面擔憂。
可以動了!李九推開壓在身上的橫樑,一點點朝屋中爬去,熾熱的火舌貪婪的吞噬而來,頭髮睫毛散發着焦味,眼前的一切愈發朦朧,阿孃,阿孃!莫要丟下九兒,不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