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器病危,偌大的寧王府已經亂做了一鍋粥。
待到李瑁趕到寧王府,王府中已經沒有了往日那般井然的秩序,有的只是來來往往的僕從,還有緊張到令人窒息的氛圍。
“我乃壽王李瑁,大伯父在哪兒,快帶我去探視。”剛一下馬,李瑁甚至來不及擦拭臉上的雨水,便對寧王府門口一位候着的家奴急道。
那家僕一聽得壽王李瑁的名字,連忙恭敬地行禮道:“小人蔘加壽王殿下,王爺有命,壽王殿下來了不必傳見,直接去內院便可。”
“多謝!”
李瑁自幼在寧王府長大,他對寧王府甚至比王府的奴婢還要熟悉,無需任何人引路,李瑁自己便自顧跑進了王府的內院。
李成器貴爲寧王,妻妾子女數十人,等李瑁趕到內院的偏廳時,大半個偏廳已經站了滿滿的人。
衣發溼透,狼狽不堪的李瑁顧不得旁人的目光,身上還滴着水,便衝進了內室。
“大伯。”李瑁方一進門,便看到了那個病骨支離,面色蒼白的老人。
李瑁跪在牀沿,看着李成器形容枯槁的模樣,腦海中回憶起了他自幼對自己的照拂和疼愛,眼睛一酸,眼淚混合和髮梢上淌了的雨水,一下子便涌了出來。
“是瑁兒來了嗎?”李成器此時已經油盡燈枯,恍惚見他聽見了李瑁地聲音,嘶啞着問道。
“是侄兒來了,侄兒來看你了。”李瑁連忙迴應着他。
李成器費力地睜開眼,看了看渾身溼漉漉的李瑁,臉上露出一絲心疼。
“瑁兒來的時候遭了雨吧,琳兒,爲父的衣櫥底下有瑁兒換洗的衣服,你快去拿來。”李成器轉頭又對寧王世子李琳說道。
李瑁出生後便被接到寧王府撫養,十歲離府入宮,算到今日已滿十年,十年已過,府中哪裡還會有李瑁合身的衣服。
不過李琳質疑歸質疑,卻還是沒有反駁李成器的意思,走到了牆角的衣櫥,從最底下翻出了一件春衫。
李瑁看着李琳將手中的春衫徐徐展開,一下子愣在了當場。
李琳手中得我春衫哪是李瑁這樣的成年男子所能穿上的,分明是一個十歲孩童的尺寸。
模糊的記憶深處,李瑁依稀記得,那是他十歲生辰那日穿過的衣裳,那日之後,李瑁便離開了寧王府,去了宮中。
事情已隔十年,這件衣裳沒想到李成器竟保留至今。剎那間,李瑁無語凝噎,眼睛一酸,眼淚幾欲再次流下。
病痛中的李成器神志不清,竟是將李瑁當做了當初那個承歡膝下的孩童,拿出了他收了許多年的童衣。
原來這十年來,李成器心中一直還惦念着他。
李瑁雖非李成器親子,但畢竟他是養了十年的孩子,十年裡每日看着他蹣跚學步,看着他呀呀作語,看着他長大成人,看着他從一個柔弱的嬰兒長成了一個結實的少年。十年朝夕相處的感情,一朝離散,李成器又怎能捨得,怎能不在心中掛念呢?
雖然不是親子,但與自家的孩子也是差不多了。
“衣服侄兒先拿在手中,稍後便去房中更換。大伯可還有什麼需要交代的?”李瑁不忍道出實情,含着淚,從李琳手中接過了春衫。
李成器咳嗽了一聲,吃力地招了招手,示意李瑁和李琳二人在自己的身邊坐下。
“琳兒,瑁兒,我的身體我自己清楚,這一次,我怕是撐不過去了。我這一生行事謹慎,沒有犯過什麼過錯,也沒有什麼需要憂心的。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們。你們一個是壽王,一個會繼位寧王,將來都是要在朝堂中立足的,我希望你們能夠相互幫扶,守望相助,切莫因爲我不在了,便變得生分。”
人之將死,哪怕是到了最後一刻,李成器心中關心得依舊是兒輩的事情。
李瑁和李琳相互看了一眼,一同點了點頭:“阿爹、大伯放心,你的交代我們一定謹記於心。”
李成器見了李瑁和李琳的表現,憔悴蒼白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笑意。
李成器伸出乾枯的手臂,拉過李瑁的手,又咳嗽了幾聲,繼續叮囑着李瑁。
“瑁兒,你自幼聰慧,學什麼東西都比別人快,家中子弟少有能及者。但有些時候光聰慧卻是不夠的,更多的時候需要的是謹慎。論語有云:‘君子敏於事而慎於言,就有道而正焉。’你貴爲親王,伯父沒什麼送你的,伯父只送你敏、慎二字,希望你能恪記於心。”
說着,李成器便用自己的手指在李瑁的手掌輕輕挪動了起來,將敏、慎二字寫在了李瑁的手心。
李瑁看着李成器的手指在自己的掌中劃過,彷彿看到了李成器的生命在緩緩流逝,手心如火一般滾燙。
聽着這個病危老人的叮囑,李瑁低着頭,輕聲應諾:“大伯之言,侄兒記得了。”
“好,記得便好,天氣還涼,你快去換衣服吧,千萬別凍着。”李成器拍了拍李瑁的手,讓他更衣去了。
李成器所收的童衣尺寸過小,李瑁自然穿不得,但寧王府的新衣服卻是不缺的,趁着李成器喝完藥,小息片刻的當口,李琳便吩咐寧王府的女婢,帶着李瑁去偏院換上了乾的衣服。
李瑁手中拿的衣服顏色素淨,是李琳入春後新裁的,正是爲了眼下這個時節而制,只不過還沒來得及穿便被李瑁拿了來。
李瑁與李琳身高相仿,胖瘦相若,李瑁穿上李琳的衣服大小剛好合適,倒也不必再做調整。
李瑁換上了乾淨的衣服,坐在錦塌上,任由寧王府的婢女拿着白疊布,小心仔細地爲他擦拭着頭髮上的水珠。
白疊布便是後世的棉布,吸水比一般的絲綢要好。棉花產自西域,此時尚未引入中國,白疊布的進口只能依靠往來貿易大漠的胡商,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因爲西域和長安相隔數千裡,坎坷難行,故而貨運成本極高,白疊布很是稀有,導致白疊布的價格也很高昂。在長安城的東市中,白疊布幾乎能與黃金等重交易,絕非尋常人家所能用的上的。
寧王府中的白疊布大多是御賜而得,若非今日用的是李瑁,恐怕還不會拿出來。
李瑁看着伺候他的婢女年紀不大,但卻頗有些眼熟,便問道:“你來寧王府多少年了?本王看你有些眼熟,可是曾見過你。”
“殿下當真好記性。”
那婢女一遍仔細地爲李瑁擦試着頭髮,一邊笑道:“奴婢綠袖,八歲時入的府,如今已十二年了。奴婢年幼時曾服侍殿下讀過一年的書,故而殿下看着面熟。”
原來這個婢女竟是在李瑁年幼時服侍過李瑁的,難怪李瑁覺得似曾相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