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退步==
月色繞樑, 兩人四目相視。
沈甄手足無措地站在了原地,輕咬着下脣。
陸宴看着她雙眸裡溢滿的忐忑不安、戰戰兢兢,突然覺得格外刺眼。
她就這樣怕他?
難道他對她還不好嗎?
替她還債, 護她安危, 安置她的家人。陸宴自認爲, 他無一處對不住她。
可他越是這樣想, 越是能回想起——十月初九那日, 他在城門口逮住她,逼她就範時,她的模樣。
是何等的心不甘、情不願。
想到這兒, 他的喉結上下滑動,胸口彷彿有千斤重, 壓的人難以喘息。
陸宴狠狠地推磨着手上的扳指, 動作反覆, 那被劃破的指腹,再次涌出血來。
好似這樣的疼痛能叫他迅速冷靜下來。
見此, 沈甄連忙拿起了一旁的帨巾。
雖然她不知他因何不悅,可傷口總還是要處理的。
沈甄未施粉黛,烏黑柔順的長髮垂於身後,一靠過來,他就聞到了她身上的味道。
那股淡淡的香。太乖了。
他不可控地伸出手, 揉了下她的髮絲。
不過是一遭風月, 露水的姻緣, 短短几何的外室情罷了。他想。
沈甄替他擦拭乾淨後, 擡頭小聲囑咐他道:“大人別再用力了。”
他啞着嗓子應了一聲。
見他神色緩和, 沈甄不由鬆了口氣。
片刻後,她躺在了他身側。
這兩日他不在, 她便又習慣性地睡回了裡側,眼下突然換了位置,自然又有些不適應。
她越是想睡,越是睡不着。
小姑娘一會兒擡手拽下耳朵,一會兒掖下頭髮,再一會兒,她又自以爲很輕地翻了個身。
來來回回數次之後,身邊那個蹙着眉的男人,徹底被她折騰醒了。
“你睡是不睡?”他的聲音凜冽又平靜,辨不出喜怒。
這會兒,沈甄剛好是面朝他躺着的,陸宴側頭,兩人的目光又再一次對在了一處。
“我睡不着。”沈甄小聲道。誠然,她是真的很努力在睡了。
陸宴難得地,用聊天的口吻問她,“爲何?”
沈甄看着他,張了張嘴,還是說不出口。
見她這幅欲言又止的模樣,陸宴忍不住眉頭輕挑。
他一邊回想着方纔進門時她的睡姿,一邊又看了眼身下她死活都要從長安帶過來的黛色綢緞。
陸宴忽然開口,“沈甄,你是不是認牀?”有的人確實如此,別說是換個牀了,就是換個位置,也一樣睡不踏實。
不然她總往裡面拱什麼?
被他一語道破,沈甄面露尷尬。
再三猶豫下,只好點了點頭。
陸宴沒想到她都十六了還有認牀的習慣,不禁問道:“那你之前都怎麼睡的?”
沈甄伸出一根手指,比劃了個方形,然後道:“我給自己調了個安神的香囊,可這回走的急,忘了帶過來......”
這看似平淡的一句話,無異於在平靜的湖面上,投下一塊巨石。
驕傲如陸宴,怎麼也沒想到,他的女人,在他身邊,竟需要用安神的香才能入眠。
沈甄見他臉色不大好看,便用食指戳了一下他的手臂,低聲道:“大人歇息吧,我不發出聲音了。”
這話一出,陸宴如噎在喉,閉眼也不是,睜眼也不是,只覺得眉心連着太陽穴突突地跳。
得。
他坐起了身子,直接將她平移到了裡邊,沉聲道:“以後你睡裡面便是。”
沈甄錯愕地看着他。
她認牀的毛病從小就有,母親在世時就教導過她,應早點把這習慣改回來,不然以後出嫁了,少不得要熬幾次天亮。
可她身邊的嬤嬤慣着他,姐姐慣着她,清溪也慣着她,見她死性不改,一個一個都替她遮掩,好似誰都不想讓她長大一般......
思及此,她的眼神不禁又暗了暗,低聲道:“可這不和規矩。”
陸宴蜷起食指,敲了下她的額頭,“規矩都是人定的。”
燭火熄滅,室內又是黑黢黢的一片。
換了位置,很快,她的呼吸便均勻了。
陸宴側頭看了她一眼,終是闔眸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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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還未大亮,陸宴就已穿好了衣裳。
棠月正在門口打瞌睡,一見陸宴出現在門口,立馬站直道:“郎君可要用膳?”
“不必了。”說罷,他便急匆匆地離開了鷺園。
眼下年關降至,全揚州各行各業都跟着忙了起來,隨着酒坊開業,陸宴同趙衝的接觸也越來越密集,與他身邊的心腹也漸漸熟絡起來。
陸宴跑外,沈甄這邊就負責替他迎來送往,隔三差五就要同各家的女眷打個照面。
按說這些事輪不到一個妾室來做,但因着“衛公子”的大夫人不在身邊,這位“秦姨娘”又素來得寵,所以幾家的夫人也十分給她臉面。
當然了,能有這份臉面,也得益於沈甄那頗有一套的爲人處世。
畢竟沈家的女兒,從小到大見得都是長安城裡頂尖的貴婦人,處理眼下這些事,對她來說,真可謂是手到擒來。
西側間。
棠月拿起一個稀罕玩意,對着禮單念道:“姑娘,這鎏金飛鴻球路紋銀籠,是作甚用的?”她擺弄的好半天,都沒看懂。
沈甄頓筆,對棠月道:“這是焙茶時所需的器物,經過蒸、搗成型的茶葉,很難做到全乾,便是搓成團,也十分容易發黴,這銀籠就是用來烘乾茶葉的。”
棠月又道:“那這個鎏金摩羯紋三足架,又是作甚用的?”
沈甄道:“這叫‘鹺簋’本來只是裝鹽用的,但由於眼下興起用鹽去茶葉中的苦,來增甜味兒,邊將這物件,當做了茶具來用。”
棠月點了點頭,不禁佩服起沈甄來。
沈甄看這手裡的賬冊,感嘆道:“這周家不愧是揚州第一茶商,這樣一套鎏金茶具,在京城都是罕見的。”
棠月:“如此珍貴?那回什麼禮好?”
沈甄想了想,道:“我聽周家夫人提起過,周老爺子極其喜愛花卉和字畫,你一會兒隨我去庫房,吧那幅李鬃的絕筆之作《花籃圖》找出來,明日派人送去便是。”
記錄各家的禮單雖然不難,但選什麼回禮,可就不是易事了。
一來要考慮到對方的喜好,二來,還要考慮到物件本身的價格,既不能比旁人高太多,也不能低太多。
這裡面的門道,真是多了去了,
沈甄點完了別家送來的禮,便從抽屜裡拿出鑰匙,去了一趟庫房。
庫房在鷺園的最左邊。
穿過曲徑幽深的長廊,沈甄打開了庫房的大門,她招呼着棠月搬瓷器,自個兒則拿了兩幅字畫。
這花籃圖高足有六尺,以沈甄的身量,抱着確實有些費力。
也許是剛下過雪,地還很滑,沈甄擡腳就是一個趔趄,隨後直愣愣地向下栽去......緊急之下,她下意識用雙臂把畫舉高......畫是守住了,沈甄卻摔得更慘了。
見此,棠月連忙將手中的瓷器放下,喊了一聲,“姨娘,沒事吧!”
摔得很重,眼下沈甄的腿完全不能動,疼的眼淚撲簌簌地流,眼下這情況,令棠月也有些手忙腳亂。
這邊動靜不小,很快就引起了扶曼的注意。
要說這扶曼也是安分,一臉幾天過去,同沈甄連照面都沒打過。誰也沒想到,初次相遇,竟然會是如此尷尬。
扶曼只看了一眼便知道,摔在地上的那位,就是秦姨娘了。
她扔下手中的手爐,連忙跑了過來。
她蹲下對沈甄道:“摔疼的可是左腳?”
沈甄也管不了那麼多,淚眼汪汪地點了點頭。
扶曼挽起袖子,輕輕捏了捏她的骨頭,細眉蹙到一處。
半晌,她指了指空中,喊了一句“快看。”
人聽到這樣的話,自然是會條件反射地擡頭。
沈甄的小臉剛仰起來,就聽到了“咯吱”一聲,這一下疼的她靈魂都跟着出竅了。豆大的淚珠了,大滴大滴地往地上砸。
棠月在一旁厲聲道:“你對我們姨娘做了甚?”
扶曼未接話,只同沈甄道:“姨娘左腿用點勁,看看能動嗎?”
聞言,沈甄輕輕動了一下,哽咽道:“好像是好些了。”
扶曼嘆了一口氣,道:“姨娘這一跤剛好硌在石階上,讓骨頭錯了位,不過應是沒事了。”她頓了頓又道:“方纔騙了姨娘,還請見諒。”
這下,就算是癡兒都能看清楚是怎麼回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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棠月臉色尷尬,磕磕絆絆道:“奴婢有罪,萬不該頂撞姨娘。”
扶曼搖頭,“不礙事的。”說罷,便伸手便將沈甄扶了起來,“我送你回去吧。”
沈甄低頭看着自己已經麻木的腿腳,也沒逞強,連忙道:“那就勞煩您了。”
也許沈甄也覺得方纔那一幕實在丟臉,所以接下來的一路,再怎麼疼,也沒吭聲。
扶曼將沈甄送到春熙堂之後,也沒多逗留,而是直接回了自個兒的冬麗苑。
從沈甄摔倒開始算,都沒用上半個時辰,陸宴就沉着一張臉,出現在了鷺園門口。
屋內的沈甄正坐在榻上看着自己的兩條腿發愁,男人大步流星地跨進了門。
陸宴睨着沈甄通紅的眼眶,和髒兮兮的衣裳,低聲道:“怎麼弄的?”
沈甄道:“方纔我去庫房取要給各家的回禮,不小心摔了一跤。”
陸宴躬身掀開了她的衣裳,只見平日裡光潔如玉的兩條小腿,盡是駭人的青紫,左膝蓋處橫着兩條長長的血印,側邊已經有了腫平的架勢。
檢查完傷勢,他又看了一眼沈甄臉上的淚痕。
頓時明白,他爲何會在趙衝府上心口鈍痛,差點沒疼昏過去。
他籲一口氣,然後將手掌放到了膝蓋上,道:“動動,我看看你傷沒傷到骨頭。”
聽到這話,沈甄連忙在陸宴耳邊低聲說了兩句。
“你說,是那瘦馬給你接的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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