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正是因爲如此,王家跟着高祖皇帝從隴州打出來,天下大亂時他們是佔據一方的豪傑,天下太平時,他們就成了中原世族眼裡自甘墮落的兵\痞。
一個家族不管再轟轟烈烈,要保持長久的屹立,被世人尊重,就得需要詩書的底蘊。
所以王家從太宗朝時起,族中大部分子弟便放下刀槍紛紛習文了,打的也正是重現當日隴州王氏受人推崇的主意。
雖然只是一本古籍,可背後代表的意義深重,王豐哪裡敢接,只得等長輩發話。
王繼祖和王繼宗兩兄弟也沒想到李淳茜會送上這麼一份貴重的厚禮,厚的他們都不知所措了。
李淳業坐在一旁眼觀鼻鼻觀心,神情無一絲焦急,好像對弟弟闊綽的大禮並不意外。
眼瞧着氣氛尷尬的沉默着,這樣下也太失禮了,王繼祖沉吟片刻,做主命王豐收下,言辭懇切道:“大王厚愛,臣等銘記於心!”
李淳茜鬆了口氣般笑呵呵道:“這就是了,不過兩件小小賀禮,舅父收下便是,難不成我府上有事,你們就不來了麼~”
王繼宗也跟着笑了起來,只是那笑容不僅沒有到達眼底,還閃過一絲擔憂。
寒暄了半晌,李淳業對衆人道:“今日李佳也要來呢,他還欠我一頓酒,我得去找他,你們慢聊,我先去外面!”
王繼宗忙起身吩咐王豐,“善寧,快爲大王引路!”
王豐對李淳業做了‘請’的姿勢,衆人都起身相送,李淳業點點頭便離開了。
他沒發現,身後弟弟看着他的眼神晦暗深沉……
王家雖是外戚,每年皇帝給的賞賜也不少,可內裡卻是十分簡樸。
李淳業小時候來過一次,與現在相比,屋檐瓦角幾乎沒有任何變化。
園子裡只種了幾株應對四季之景的桃樹、梔子、桂花、玉蘭、梅樹,除此之外就是尋常可見的冬青。
地上的青石板被雨水砸出一個個大小不一的坑,才能看出這幾十年來歲月留下的痕跡。
不時經過的下人見着他們都俯身行禮,李淳業揹着手一邊欣賞屋檐下掛着的畫眉鳥,一邊對王豐感慨道:“善寧,你們家未免也太謹慎了……”
這話說的直白,王豐眼皮子一跳,斟酌着話語回道:“大王有所不知,家祖有遺訓,良田萬頃不過日食三餐,廣廈千間不過夜臥八尺……”
“家祖攢下這份家業不易,我們做子孫的不說光宗耀祖,不墮了先祖英名就是好的了,別人家怎麼樣管不着,我們王家不能做那種只享今朝哪管明日的事。”
李淳業邊聽邊點頭:“說得真好,可世上像你們這樣的人太少,大多數都是慾壑難填、得寸進尺,須知世事多舛,越是身處高位顧忌的就越多,難啊~”
王豐覺得他話裡有話,只因摸不清他的態度,只是攏着手不鹹不淡的迴應了兩句。
李淳業不動聲色的話鋒一轉:“不過善寧,江山代有才人出,又道是花無百日紅人無千日好,謹慎是對的,可有時候謹慎過頭了,行事不免就畏手畏腳,連眼前的機遇也抓不住……”
“對一個大家族來說,這可不是一件小事,對吧!”
王豐警惕的看了李淳業一眼,後者卻一臉風輕雲淡,彷彿只是在說今天的蓴菜很好吃一般。
他沉默了片刻才小心翼翼答道:“臣愚鈍,不知大王此言其意,還請大王明示……”
李淳業暗笑,從王豐這裡下手果然是對的,他雖是人人稱羨的世家公子,更是風光顯赫的外戚,但並不是一個眼皮子淺的人。
對於如今的局勢,他其實也在觀望和揣摩的。
於是李淳業故作不經意的道:“上次入宮去給父親請安,恰好平山郡王也在,父親與他正在手談,我便站在一旁觀戰……”
“最後是父親險贏,爲此他便留了郡王一同用膳,連我都只有端茶倒水的份……”
“最後我與郡王一同出宮,沒想到他見着自家的馬車卻是狠狠的鬆了口氣,我見着不免感嘆……”
“按輩分郡王是父親的堂叔,又被父親如此看重,可不論他多麼深負君恩,在父親面前從來都是謹守君臣本分,實在可敬。”
王豐心下一跳,平山郡王是楚王府的繼承人,也是他父親的舅父,楚王府跟王家是綁一條船上的。
平山郡王雖是長輩,可在陛下面前如此謹小慎微,正是因爲君心難測四個字。
對君王來說,親骨肉親兄弟都是必須防備的人,像他們這樣的外戚又算什麼?
皇后姑母無子,王家現在看着鮮花着錦,實際上等姑母一去或者新君繼位,楚王府和王家會不會被當成靶子還不能肯定,但衰落是必然的。
曾外祖父楚王今年已經八十多歲了,他作爲當年的□□,又是宗室,還是很讓先皇忌憚的,陛下繼位後對其禮遇有加,每年生辰都會親自上門祝賀。
可要是他駕鶴西去,對楚王府和王家來說就是一個沉重的打擊。
除非他們跟新君攀上關係,但陛下遲遲未有立儲之意,實在讓人着急。
今日這位燕王、還有廳堂裡那位許王,恐怕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啊~王豐不敢輕易搭話,只是下定決心先打太極,於是他微微嘆了口氣,道:“要不怎麼說,伴君如伴虎呢~”
“陛下待我們家沒的說,王家上下唯有勤勤懇懇,兢兢業業以報君恩。”
李淳業停下腳步,側身用充滿讚賞的目光看着王豐。
“史書上不知多少外戚,極盛之時如烈火烹油,然後盛極而衰,周而復始,一代換一代……”
“可你們家的老祖宗看的遠更看得清,早早的就把後世子孫的路安排好了,但依我看,路有千百條,你們家完全走一條陽關大道,而不是走羊腸小徑……”
終於說到重點了,王豐皮笑肉不笑,道:“大王怎知那就是陽關大道,又怎知那小徑走着沒意思?”
“就是我們家願意走大道,可路遠坎坷多,我們家怕是經不起這番折騰。”
“善寧說話果然有趣~”李淳業聞言哈哈大笑起來。
“可你卻不知,世上從來沒有豁出一切的付出,我要是你的話,大道我要闖一闖,小徑我也要守住……”
王豐感覺自己的心‘砰砰’直跳,雖面上不露一絲痕跡,可僕頭下鬢角沁出的細小汗珠,讓李淳業抿脣一笑。
宴席結束後,榮國公父子孫十來個人,和新章侯父子三人在安靜的書房裡或坐或立,彼此相顧無言,氣氛安靜的能聽見彼此的呼吸。
榮國公輕撫雪白的長鬚,打破了沉默,“對於燕王和許王的話,你們是何看法?”
子孫們面面相覷,榮國公又道:“又不是御前奏對,大家敞開了說,不用怕。”
王繼祖以手掩護輕咳了一聲,才道:“其實他們今天來,都是有一個共同的目的,那就是想得到咱們家的支持……”
“咱們誰也不搭理吧,就怕這兩位無論誰登了基,心裡記恨上咱家,若偏向哪一邊吧,又恐怕會惹陛下生氣……”
廳堂內衆人紛紛點頭表示贊同,人羣中卻有一道聲音響起:“就沒有兩全其美之策嗎?”
衆人尋聲看去,說話的是王繼祖的幼子——王寅。
王繼祖有些不高興,正欲訓斥兒子不懂禮數,榮國公笑眯眯的看着這個滿臉青澀的孫兒,道:“你有什麼看法,說給大家聽聽吧!”
王寅受到了鼓勵,清了清嗓子道:“剛纔父親也說了,咱們家怎麼選擇都不好,孫兒就覺得,燕王和許王給咱們家出了個難題,咱們完全不用選擇啊!”
“王家吃的飯是姑父給的,拿的俸祿也是姑父給的,咱們要依靠也是依靠姑父,不管誰繼位,咱們繼續忠心侍主就是了~”
榮國榮呵呵笑起來,王繼祖有些尷尬,語重心長對兒子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咱們沒有爲新君出過力,也就得不到信任,看在陛下的面上,就算新君繼續重用咱們家,能博得二三十年的恩寵,已經很了不得了……”
“如果新君疏遠咱們家,或是拿咱們家立威,做臣子的,還能說個不字嗎?”
王家是外戚,就算是新君有更親的外家,王家也是繞不過去的,一個嫡一個庶,新君心裡能樂意王家事事排在前面?
十六歲的少年瞠目結舌,這才明白自己剛纔的話有多麼幼稚,他不禁紅了臉喏喏無言。
王寅的兄長王卯接着道:“從古自今哪有絕對的純臣,文思公三朝元老,能屹立不倒光靠中立可能嗎?”
“五王爭儲、建酉政變,他沒有倒向纔怪!”
話音才落,王繼祖就高聲呵斥道:“不得無禮!文思公憂國憂民,那幾十年若不是他支撐着大局,朝堂上還不知道出多少亂子呢!”
“連陛下都因他駕鶴西去罷朝一日,豈是你能在此議論的?”
文思公便是沈知禮,兩年前以七十四歲高齡病逝,李暉爲其親上諡號‘文思’,並特恩其附葬太宗皇帝的定陵。
王卯有些訕訕的往後躲了躲,但他想表達的意思大家都懂,就算要做純臣,爲了家族的利益也必須要在最後關頭做出選擇。
不做選擇也行啊,若王家再無傑出子弟,被新君遺忘是遲早的事,與其那時候讓子孫富貴險中求,不如現在就鋪好路。
學學文思公他老家人,太宗皇帝、武宗皇帝薨逝時他都在場,新君繼位後他也被委以重任,不過這份高瞻遠矚非常人所能掌握。
王繼宗遲疑着開了口:“咱們的忠心陛下也是心知肚明的,要不咱們可以試探試探他的態度?”
“這不行!”王繼祖腦袋搖的像撥浪鼓,堅定的表示不同意。
“不行,誰都可以試探,咱們家不能!”
“爲什麼?”人羣中有人發問。
王繼祖眼睛一瞪,“爲什麼?咱們家是外戚,是皇后殿下的母家,是將來新君名義上的外家!”
“咱們要是牽了頭去試探陛下,那東都西京的世家、官宦都得羣起而效仿,你們想想看到時候會生出多少事?”
這倒也是哦……
王豐若有所思的點頭,捏了捏拳向前一步,道:“祖父,孫兒有一愚見……”
作者有話要說:
我昨晚做了吐司披薩,放了好多奶酪,又香又濃,好好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