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熱鬧鬧的辦過重陽節後,皇后已經在準備兒子的祭禮了。
每年這些時日,她都把宮務交給高氏管理,自己安靜呆在宣微殿內爲兒子手抄佛經,以祈求他在另一世平安順遂。
從年初開始,陳嬤嬤就覺得眼睛已經看不太清東西了,她如今年近古稀,早幾年皇后就有意放她出宮榮養,作爲服侍過她的老宮人,就是無兒無女也能在榮國公府的庇護下安享晚年。
但陳嬤嬤執意不肯出宮,她服侍了幾十年,說句大逆不道的話,早已把宮裡當成了自己的家,對她而言,皇后是這世上最重要的人。
如今她已年過四旬,膝下獨子薨歿,幸好還有養女壽安公主孝順至極,時常帶着外孫進宮來逗她開心,否則這日子真不知怎麼熬下去。
最讓陳嬤嬤無法放心的是,對皇后十分敬重的陛下,先前雖寵愛韓修儀,但好歹能恪守作爲帝王的責任和約束。
也幸好韓修儀是個本分的人,得了寵愛也不炫耀,更不敢在皇后跟前耀武揚威。
可如今這個慕容氏又是怎麼冒出來的?
陳嬤嬤百思不得其解,一向把責任看的比天大的陛下,對慕容氏的寵愛比韓氏有過之而無不及,再看看雙鬢已有銀絲的皇后,她憂心不已,怎能放心離去……
“殿下歇歇吧~”陳嬤嬤端着茶水來,輕輕放在書案上。
皇后停下筆,轉動了下手腕,嗅了口茶湯的香氣,奇道:“這個茶是誰煮的?怎麼這麼香?”
陳嬤嬤滿是皺紋的老臉露出慈祥的笑容,“不是煮茶的人變了,是煮茶的方法變了~”
“四日前陛下與白龍寺的靜永主持講經論道,靜永主持帶着一個俗家弟子入宮來,親自爲陛下烹煮了一壺茶,爲陛下所讚賞,所以這兩日,宮裡都用新方法煮茶了~”
皇后端起茶盞左看右看,道:“嗯,這個顏色好看!”
她嚐了口茶湯,入口即是茶葉的苦澀,頃刻後又化作了甘醇,濃濃的茶香瀰漫在嘴裡,越品越是美妙。
比起之前煮的茗粥,這種方法煮的茶看着單調,卻更能品嚐出茶葉鮮香的味道。
“真是好喝~”
皇后點頭讚歎,“這茶葉磨得細碎,根本就不用牙齒嚼,帶着一股灼烤後的香氣,不錯!”
“以後都這麼煮茶吧~”
“是……”
皇后這幾年飲食清淡,對衣食住行也沒有過多的要求,陳嬤嬤見她難得喜歡一樣東西,心裡只有高興,便道:“既如此,那就派個人去向那位郎君學一學手藝,以後也好伺候殿下!”
皇后聞言露出訝異的表情:“怎麼,靜永主持還在宮裡嗎?”
陳嬤嬤暗暗嘆了口氣,帶着些嗔怪對皇后柔聲道:“陛下這幾日議政完畢就跟靜永主持講經論道,有時談性大起,半夜三更都還未入睡,殿下怎麼都不知道呢……”
皇后聽出她話裡的深意,陳嬤嬤在指責她對宣微殿外的一切都沒放在心上,甚至包括自己的丈夫……
她放下茶盞,捏了帕子輕拭嘴角,略微有些苦澀道:“這些日子我心裡只裝着大郎,確實對阿郎關心不夠。”
“幸好他對我還有一番情意,才能容忍我到現在,我這個皇后做的不盡責,他也沒有責怪,我本想着後廷裡尚有幾個年輕活潑的妾侍服侍他,能讓他覺得舒適,但現在看來,他還是不開心……”
陳嬤嬤不明白這話,蹙眉發問:“殿下是說……慕容婕妤她們服侍的不好嗎?”
“可奴瞧着陛下很寵愛她的,過個生辰又是菊山又是孔明燈,引得其他人眼紅不已,聽說有一日她跟沈美人打招呼,被好一頓奚落呢!”
“陛下除了對你這般用心,她慕容氏可是第二個人!”
說着說着陳嬤嬤有些不高興,於公來說,身爲皇帝的李暉對一個妾侍如此恩寵,長遠來看,這可不是一件好事。
於私來說,皇后雖是中宮,但畢竟年老且膝下無子可傍,漢朝時的衛子夫初爲皇后時多風光啊,到最後還不是因爲色衰而愛馳,不僅自己身亡,唯一的兒子劉倨也被誣陷致死。
皇后不止是皇帝之妻,她還是一個臣婦、一個母親、一個家族的期盼,這就導致了她幾乎不可能對皇帝完全順從。
李暉對慕容氏的寵愛不止讓後廷妃妾嫉妒,更讓陳嬤嬤覺得危險,一個年輕貌美且身強體壯能生育子嗣的女人,就算她表現的再卑微安分,也無法讓人安心。
一個帝王的寵愛助長她的野心,那只是遲早的事……
皇后起身踱步至窗邊,看着院子裡盛放正茂的菊花,輕聲笑道:“嬤嬤,若是旁的人我或許會憂心,但這個人是阿郎,我就絕不會擔心!”
陳嬤嬤眼中露出不贊同,皇后悠悠然解釋道:“我與他相知相守數十年的感情,早已超過了‘夫妻’二字……”
“作爲一個妻子,我依賴他、支持他,我要照顧好他的妾侍子女,讓他無後顧之憂;作爲一個皇后,我勸諫他、幫助他,這是對於整個天下的責任!”
“所以我懂他,他的心要裝很多東西,那裡面不光有我,當初嫁給他我就做好了這樣的準備,這也是幾十年來我從不去爭執嫉妒的原因。”
“他寵愛誰心裡有分寸,或許你覺得慕容氏已經對我造成了威脅,但你不明白,阿郎那樣聰明的人,真要寵愛一個人,怎麼會讓她落到被四面眼紅的地步……”
陳嬤嬤驚訝的合不攏嘴,“殿下這話何意?”
皇后回頭衝她神秘的眨了眨眼,略微勾起脣角,“等着瞧吧,後廷會起不少風波,待會兒你去溫室殿一趟,告訴淑妃,讓她多費些心,別讓妃妾們鬧出大亂子來~”
“若是有無法做主的大事,再來找我就是!”
陳嬤嬤被皇后剛纔那句話弄得糊里糊塗半晌摸不着門道,但瞧皇后信心十足的模樣,莫名的她也安下了心,只等着看後廷的‘風波’究竟是怎麼回事了~數日後,陳嬤嬤再次神色凝重的打斷了皇后的清靜,這次她的擔心是:陛下已經十幾日未召妾侍侍寢了!
皇后手裡的羊毫筆尖落下一滴墨,霎時就破壞了整張抄寫着佛經的紙,不過幸好她才寫了三行,不然真的要發火了。
陳嬤嬤訕訕的看着她,皇后無奈的擱下筆,仔細的把廢紙摺疊整齊,然後點着火扔進盂盒裡,“知道是什麼原因嗎?”
見她沒有生氣,陳嬤嬤才鬆了口氣,回道:“還是那個靜永主持,也不知他跟陛下都在說些什麼,聽吳大監說,陛下每日入睡前都要打坐冥想一番,還寫了幾句偈語,聽着像是悟出了什麼!”
這麼嚴重!
皇后斂容肅目,沉吟片刻問她:“他不是喜歡慕容氏嗎,這十來日有沒有去曉風堂?”
“若去了曉風堂奴也不必這麼着急了!”
陳嬤嬤搖頭,“這十來日陛下根本就沒來過後廷,往日十天半個月不傳召妾侍,是因爲國事繁忙,這次可不同,陛下可是在悟道!”
皇后聞得此言‘撲哧’一聲笑出來,“誰悟道阿郎也不會悟道的……”
陳嬤嬤很是不悅,“殿下,這可不是鬧着玩的!你怎麼能嘻嘻哈哈如此隨意,若陛下真的一心向了佛,那可怎麼辦!”
皇后笑呵呵的擺手,“你不懂,我說他不會就是不會~”
“那陛下爲何如此?”
“他啊,估計是心裡煩……”
皇后倚在憑几上,捏着帕子掩飾上揚的脣角,“所以纔要去參佛,至於煩什麼,我也不想去管。”
陳嬤嬤震驚不已,她這話聽起來怎麼這麼冷漠呢?
“這是爲何?”
皇后嫌棄的瞟了她一眼,“因爲我心眼小,見不得他這幅彆扭的樣子~”
“給誰看呢!反正不是給我看的,哼……”
她做了個不屑的表情,陳嬤嬤看的呆住,像個木偶般一動不動,皇后突然想起了正事,不悅的對她道:“好了,還有事沒?”
陳嬤嬤下意識的搖頭,皇后不耐的揮手,“沒事就出去,別再打擾我寫字了,還有,阿郎那邊別管他,等他悟出了道理,自然就沒事了~”
於是陳嬤嬤又帶着滿腹疑惑出了書房的門,她坐在廊檐下苦想了半日,還是沒個結果。
最後傷心的發現:皇后說話越來越高深莫測了,或許是她真的年紀大耳朵背,已經聽不懂皇后的話了……
關於李暉如今詭異的行爲,後廷妃妾不是不擔心,既不明白他怎麼突然就對佛祖產生了好感,也擔心他從此若再不近女色,那可如何是好!
但皇后對此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她們也不好再說什麼了。
不過事情總要有個人負責,於是在一次拜見完皇后之後,先是沈美人綿裡藏針的開着玩笑問慕容氏是不是惹怒了陛下,不等她回話,米美人又一唱一和的調侃起來。
惹得慕容氏當時差點就哭了。
雖然只是這麼一茬,但慕容氏如今在後廷裡的處境顯而易見。
嫉妒是人與生俱來的本性,蓁娘從前得寵時那般低調,可還是有人看她不順眼,遇着機會必定要拿話刺一刺。
可她好歹也生育了四個孩子,爲宗室開枝散葉有功,就是皇后不喜歡她也沒有怎麼踐踏。
而慕容氏就不同了,她沒有子嗣,父兄也沒有做出什麼卓越的功績,入宮數年突然一朝獲得聖寵,如此異數豈能讓人心裡舒服?
皇帝只有一個,後廷妃妾如枯木般早就對他望眼欲穿,這個慕容氏還得去了一半侍寢的機會,早就讓不少人恨得牙癢癢了……
作者有話要說:
文中那個煮茶的郎君,就是大名鼎鼎的茶聖陸羽啦~另外插句嘴,我們今天的泡茶法,是從明朝開始的,所以朋友們看見日本茶道不用覺得國人不爭氣,連老祖宗的傳統都丟失了,那不是丟失的,是我們不要的,端給你喝未必喝的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