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氏復又端起粥,輕輕攪拌着,白粥香甜軟糯,看起來平平無奇,實則熬煮這麼一碗粥,要用一隻雞、一隻鴨、一條豬腿、二兩海貨,至少花費四個時辰。
若在曹家喝這麼奢侈的粥,只怕阿翁會罵上一天一夜。
曹家的族譜往前翻三代就沒了,因此別人家的家訓是‘淡泊以明志,寧靜以致遠’,只有曹家是‘傾己勤勞,以行德義’。
她再一次提醒自己,她已經離開了那個安逸舒適的孃家,現在她身處在步步驚心的王府裡。
她不能完全依賴丈夫,更無法四處求助,她只能咬緊牙關披荊斬棘前行,不管前方有什麼困難,她要做的,就是堅定自己的心。
曹氏放下碗,輕輕的擦拭嘴角,對玲兒道:“去吩咐膳房,以後就按我的習慣做清粥,飲食不必太奢……”
……
“阿姨萬福!”
蓁娘笑眯眯的看着地上的小倆口給她磕頭行禮,忍不住伸手虛扶:“快些起來!”
“是!”
容孃親自搬了兩把交椅來放在蓁娘面前,笑道:“夫人一早就盼着大王和娘子來,都不知唸叨了多少遍!”
“就你話多!”蓁娘嗔了她一眼,衆人笑起來。
“對了!”蓁娘問二郎和曹氏:“去給皇后請過安了嗎?”
李淳業點頭道是,“去過了纔來的……”
“那就好……”
母子倆拉着家常,曹氏一直都噙着笑仔細聽着,背脊挺得筆直,雙手攏在胸前,十分端莊,蓁娘暗暗點頭。
片刻後,曹氏拿出侍女捧着的匣子,她伸手打開來,把裡面的東西恭敬的遞給蓁娘,“阿姨,奴第一次進宮拜見,做了些小東西,斗膽獻醜……”
“哦?是什麼?”
蓁娘第一次收到兒媳的孝敬,還沒摸到東西已經笑的合不攏嘴,她伸手接過,藉着身後的光線仔細打量。
是一雙牙白色翹頭雲履,上面用銀線繡着福祿壽三喜吉祥物,其做工之精美,不輸於宮裡繡孃的手藝。
“真漂亮,這個顏色我很喜歡,我試試看!”
蓁娘愛不釋手,迫不及待的要試試看,曹氏聞言愣了一瞬,她沒想到,蓁娘會對她釋放如此善意。
不管她是真心喜歡,還是客套應付,但在丈夫和宮人的面前,她給足了自己面子,曹氏心中頗爲感動,便跪在蓁娘跟前,親手服侍她試鞋。
“阿姨覺着如何?”
蓁娘起身走了兩步,笑眯眯道:“踩着很舒服,而且底子很紮實……”
曹氏臉上止不住笑意,李淳業也附和一笑,只是眉眼有些猶豫之色,蓁娘裝作沒看見不理他。
重新坐下,蓁娘吩咐阿玉,“把鞋收起來,等皇后千秋節那日再拿出來。”
“是!”阿玉接了鞋進了內室。
飲了口水,蓁娘突然想起一事來,忙問曹氏:“對了,你是陛下的庶長媳,又是諸皇子公主的長嫂,可送了些什麼樣的見面禮?”
曹氏胸有成竹答道:“回阿姨的話,奴準備東西之前,去了一趟宣微殿……”
此言一出,室內有瞬間的寂靜,容娘快速的看了眼蓁娘,心中有些不安。
皇后雖是大王的嫡母,但夫人是生母,王妃送禮之前直接去詢問皇后的意見,也不知道夫人會怎麼想……
果然,蓁娘臉上的笑容淡了下來,她輕聲道:“我不是給你送了個嬤嬤去嗎?怎麼,她沒有告訴你送禮的事?”
李淳業見氣氛有些尷尬,心中着急起來,也對曹氏隱隱有了些責怪。
他早就告訴過曹氏,一切按着阿姨的安排來就行了,可她非要自己做主,現在好了吧,阿姨果然不高興了,早知道當初就該阻止她。
“阿姨……”
“阿姨,奴並非是獨斷專行……”
李淳業正欲出言解釋,卻被身邊的曹氏搶了話頭,只她眼裡無一絲惶恐,恭敬有禮的道:“奴記得妃朝見之前,你派了嬤嬤來教奴規矩,說進了宮第一件事就是去宣微殿請安,因爲皇后是嫡母!”
“奴怎會不知阿姨的愛護之心,你是怕我們年紀輕做事難免疏忽,怕落了別人的口實成了笑話,可正因如此,奴出身不顯,且從未經歷過事,若說是不知所措求助長輩,去宣微殿不是合情合理麼……”
蓁娘聽了這番話垂眸不語,李淳業聽得一頭霧水,左看看右看看像被螞蟻撓了腳心坐立不安。
片刻後,蓁娘倚在憑几上,居高臨下的看着曹氏,而曹氏卻擡頭挺胸無一絲膽怯的回望。
“你給皇后做了什麼?”蓁娘輕聲問道。
“奴給皇后殿下做了一條披帛……”
說罷她側身喚着侍女上前:“把錦盒打開!”
小侍女打開手裡捧着的硃砂紅龜棱回字紋錦盒,曹氏親手把東西拿出來展示給蓁娘看。
黛綠色的披帛上繡着龍虎鳳紋,衆人的目光都被吸引過去了。
一般女子使用的披帛大部分都是柔軟飄逸的印花絲綢,盡顯女子的柔美嫵媚,而且因爲絲織品的輕薄,所以披帛上是無法繡花的。
而曹氏所做的披帛卻使用了大量的刺繡,看起來倒是很新奇,那龍鱗鳳羽熠熠生輝,仔細看去,原來竟是用黃豆大小的貝殼打了孔用針線鑲上去的!
蓁娘滿眼驚歎,忍不住伸手撫摸,觸感卻十分的柔軟,曹氏一直注意着蓁孃的神色,見此狀,忙解釋道:“馬上就要入冬了,奴想着皇后殿下什麼好東西沒見過,所以只能在這些東西上動些心思……”
李淳業不安的搓着手指,眉頭微微皺起,相比較這披帛,剛纔給生母的鞋簡直就是太尋常了,曹氏這樣區別生母嫡母,未免有些過分了吧……
誰知蓁娘眼中卻泛起鬆了口氣般的輕快笑意,她側頭看着曹氏,問她:“素聞你父親博學多識,不僅親自給兒女啓蒙,連家裡的下人也識得字,那你可有學名?”
曹氏一直緊繃的心忽的就放鬆下來,她秀美的臉上如綻開一朵水仙花,眸子裡閃着歡喜又雀躍的光,恭敬又激動的回答:“回阿姨,奴的學名喚作芳蕤!”
“播芳蕤之馥馥,從青條之森森,好名字!”
蓁娘念出晉朝陸機所作的《文賦》,誠心實意的讚道。
容娘暗暗點頭,都說大王之前豬油蒙了心做了錯事,丟了一段好姻緣,如今看來,果真是應了那句有失必有得的話。
大王的這位王妃,雖纔是十七歲的人,可就送禮這一件事,已經能看出她的聰慧了!
王府有這樣一位主母,夫人可算能放心了!
然而坐在一旁的李淳業依舊一頭霧水,看着剛纔還像是要發怒的阿姨,轉眼就跟妻子親親熱熱的聊起家常,他眼裡的疑惑簡直要蹦出來了。
蓁娘嘆了口氣,她這個兒子,什麼都好,唯獨對後宅內院這些女人之間的勾心鬥角像是少了根筋。
她在曹氏剛進府就送了個嬤嬤過去,就是爲了幫助曹氏儘快的熟悉王府和宮廷,以免犯了忌諱。
其實她也是在趁機考驗曹氏如何行事的,卻沒想到她如此聰慧,已經有嬤嬤的幫助,卻直截了當的去詢問皇后的意見。
此舉既對皇后這個嫡母表示尊敬,且又給自己找了個靠山——她是新婦,自然有許多人想看她的笑話,不管做的好不好都會有人挑刺。
但如果是皇后給她提出建議,那別人就不敢說什麼了,而且她也能迅速的立住腳。
一來皇后沒有必要拒絕庶長媳的示好,二來就是李暉,他也只會對曹氏的行爲表示滿意。
至於曹氏對自己的心意,那雙鞋就足以證明其用心了,而且她在短時間內就弄清楚了自己對皇后的尊敬。
受點委屈沒什麼,最重要的是要明白,皇后是一國之母,是李暉的嫡妻,她雖膝下無子依靠,可她的尊嚴和威儀,是絕對不能挑釁的。
曹氏的一言一行都讓蓁娘越發喜歡,而且看剛纔兒子怕自己生氣想要爲曹氏解釋,小倆口這樣和睦,讓她更高興了。
不過,想起權娘口中那個溫柔懂事、容貌不俗的顧氏,蓁娘心裡就有些不痛快。
於是她喚容娘道:“去把我妝奩裡那面銅鏡拿來……”
容娘福身應是,片刻後,她出來了,蓁娘示意她把銅鏡給曹氏,看着兒子兒媳意有所指道:“這是大食國進貢上來的……”
“是我生下寄奴後陛下賞的,如今我把它賞給你,算是我的心意。”
曹氏捧着銅鏡轉面一看,背面鑲嵌了三十二顆紅寶石,粒粒紅寶石不僅大小一致,而且色紅如血,其做工之精緻美輪美奐,她跟李淳業相視一望,十分惶恐。
正欲出言推辭,蓁娘緩緩搖頭,道:“若你們能明白我的心,就知道該怎麼做了!”
容娘跟着附和道:“是啊,王妃別客氣,你跟大王好好的,咱們夫人看着高興,以後還有賞呢!”
蓁娘哈哈笑起來,曹氏卻捧着銅鏡羞澀的低下頭,李淳業也蠻不自在的左顧右盼,生母生了他們兄弟姊妹四個,送銅鏡的意思不言而喻。
直到出了宮,侍女扶着曹氏上車,李淳業才記起一事,他下了馬把繮繩遞給侍從,自己也跟着爬上車,曹氏嚇了一跳,問他怎麼了。
李淳業有些不好意思的說出憋在心裡的疑問,曹氏聞言後捂嘴直笑,柔聲問道:“郎君進宮第一個要拜見誰?”
“當然是母親!”李淳業毫不猶豫的問道。
曹氏輕柔的伸手整理好他腰間的玉佩,又問:“爲什麼?”
“因爲母親是皇后,阿姨是妃妾,自然要先拜見嫡母再拜見生母……”
說罷,李淳業若有所思的看着曹氏溫婉的側顏,她嘴角的弧度溫柔可親,可他卻有些不高興。
“你獻給母親的披帛比獻給阿姨的鞋好太多了吧,雖然我知道嫡庶有別,可我認爲你這樣做不太妥當……”
作者有話要說:
頭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