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3月下旬的某一天。
北坪正陽門火車站的站臺上,大月浩史看着對面的岡田武男,表情顯得有些複雜,猶豫了片刻最終半鞠了一躬。
“岡田君,多虧你的幫助,我們才能搗毀特務處在北坪的情報站,祝你一路順風,將來有機會我一定好好報答你的。”
聽着對方咬牙切齒的“感謝”,左重哈哈一笑,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對方:“大月君不必如此,你和我是好朋友嘛,你能夠得到寺內壽一司令官的讚賞,我也很替你開心。
好了,用中國話說送君千里終須一別,時間差不多,我該登車了,等到華中派遣軍和華北方面軍成功會合,請一定去滬上見我,讓我一盡地主之誼,那麼,再會。”
說完,他一甩短披風,瀟灑的跳上了車廂,站在窗前透過玻璃對着外面不斷揮手,似笑非笑的盯着面色鐵青的大月。
這時幾聲汽笛響起,火車開始緩緩移動,大月浩史望着這個可怕的對手,突然有種想將對方身份大聲喊出來的衝動。
可想想國內發來的褒獎電文,再想想司令部高層的晉升暗示,他遲疑了,這一遲疑火車便開出去了上百米。
“大佐閣下,這是岡田中佐臨走前留下的離別信,讓我在他出發後交給您。”
旁邊一個小特務此時也湊死了熱鬧,拿出一份信,雙手遞給了進退維谷的大月浩史。
“納尼?”
大月驚呼一聲,沒想到對方留了這一手,連忙搶過信封打開,從裡面拿出信紙看了起來。
“近日與兄討論寺內司令官,多有所得,爲能長久聆聽兄之教誨,弟擅自錄音,望請見諒。”
八嘎呀路,什麼聆聽教誨,分明是在要挾自己,前幾天談到寺內壽一的時候,他可沒少問候對方的父母以及兄弟姐妹。
這要是讓寺內壽一知道,別說他“抓到”三具中國特務的屍體,就算他抓到那位光頭領~袖,對方也會直接弄死自己。
被擺了一道的大月在氣得發抖的同時,也打消了同歸於盡的想法,只能眼睜睜看着載着左重的火車慢慢消失在地坪線。
同行之人發現大佐先生熱淚盈眶的望着遠方,心中不禁爲兩位長官之間的深厚友情而感動,頓覺若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
“嗚嗚嗚~~”
火車頭冒出白色煙柱,奔馳在遼闊的華北坪原上,一等車廂內左重坐在沙發上,手裡拿着一本介紹日本各地風俗的書籍看得入神。
過了許久,當列車駛出北坪地界時,有人敲了敲車廂門,接着一個身穿僞軍軍官服裝的人不請自入,閃身鑽了進來順手帶上了房門。
左重輕輕合上書本,擡頭對來人笑着說了一句:“辛苦了,春陽,你跟何逸君配合的很好,日本人一直覺得他們是在追捕賈氏兄弟。
身上的傷口沒事吧,以後不要這樣冒險,這種情況留下活動軌跡就好,沒必要故意讓人打傷,子彈無眼,萬一失手,那就麻煩了。”
“沒關係,輕傷而已,我住在隔壁包房,何小姐在二等車廂,一會就會過來匯合。”鄔春陽小聲彙報了情況。
說曹操曹操到,他的話音未落,一身和服打扮的何逸君走進包廂,三人自從轎子衚衕撤離後再次聚齊。
“副處長,這節車廂我已經檢查過,沒有監~聽設備和可疑人員,列車員在火車到達津門站之前也不會出現,可以放心說話。”
鄔春陽站在門邊,探~頭往外看了看,確定沒人後回頭說道,他行事一向謹慎,雖然出現問題的可能性很小,但依然警惕。
左重微微點頭,目光移向正在給自己倒水的何逸君:“這次也辛苦你了,那三個漢奸處理的很漂亮,日本人沒有看出任何問題。”
何逸君輕輕搖了搖頭,什麼都沒說站到了一旁,比起深入虎穴的副處長,她所做的事情很簡單,特務處任何一個人都能做到。
鄔春陽的眼中滿是崇敬,說實話,在剛聽到這個計劃的時候,他是有點懷疑的,甚至覺得副處長有些過於樂觀了。
跟貪財的長谷良介和稚嫩的林傅一郎不同,大月浩史算是個意志堅定的日本軍人,根據調查,此人對錢財看得很輕。
並且長期在參謀部門工作,爲人謹慎,稱得上老奸巨猾,又是大佐軍銜,這種級別的軍官很難被策反,更難被要挾。
沒想到副處長真的一點點敲碎了對方的心理防線,成功的讓大月配合他們,命人重新制定了日軍下一步的作戰計劃。
一個情報機關主導了敵國的軍事行動,這是世界情報史上的一個奇蹟,可惜的是,如果不出意外的話,這件事或許很多年後纔會解密。
只是,這一切都要歸功於那位自願被捕,跟日本人同歸於盡的同僚,不然沒有好處可拿,大月怕是不會這麼容易就範。
想到這,鄔春陽情緒低落的問了個問題:“副處長,那位巾幗英雄是什麼人,哪個培訓班畢業的,爲何以前沒有聽說過。
還有,利用一條人命取信日本人,損失未免太大了,通過其它方法,一樣可以把地址交到大月浩史手上,不需要……”
他壯着膽子表達了自己的意見,拋開個人感受不談,派一個經過嚴格訓練的情報人員做死士,並不是件划算的買賣。
聽完他的話,左重沒有生氣,起身站到窗前眺望遠方,沉默許久後轉身看向鄔春陽和何逸君,說出了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
“她不是職業情報人員。”
“什麼?”
鄔春陽有點不敢置信,不是職業情報人員,怎麼能撐過日本人的嚴刑拷打不鬆口,又怎麼能毫不猶豫的觸發危險品。
“訓練,確實可以讓一個人學會如何應對痛苦,但不是絕對,這世上啊,最有力量也最難讓人忘記的,是仇恨,是刻骨銘心的仇恨。”
左重再次轉過頭,靜靜的望着一閃而過的原野說道:“她是北坪站的內勤,日語翻譯,保市人,三個月前全家都被日本人殺了。
一共21口人,包括她父親、母親、丈夫,兩個孩子在內的親屬全部遇難,家中財物被掠奪一空,屍扔被鬼子扔到了荒郊野外。
春陽,你問我爲什麼要犧牲一條性命,行動前我指示北坪站徵集志願者,準備讓被俘者在合適時機向日本人假投降,供出藏有屍體的地址。
她第一個報名,並主動要求成爲死間,用她的話說,只要能多死一些日本人,她願意爲此付出生命,因爲除了仇恨,她一無所有。”
談及此事,左重的語氣變得低沉:“我不能剝奪一個女兒,一個妻子,一個母親復仇的權力,經過慎重考慮,我命令北坪站同意她的請求。”
何逸君聽完感同身受,自從父母被日本人殺害,她每天想的都是如何報仇,如果當時有機會跟日本人同歸於盡,她不會有一絲猶豫。
鄔春陽也明白了,對方早就心懷死志,就算沒有這次任務,同樣會找其它機會用自己的生命去復仇,想清楚這點,他提了一個建議。
“副處長,她叫什麼名字,處裡應當爲其建立衣冠冢,我們必須讓後來人知道,曾經有這麼一羣壯士爲國家和民~族獻出了生命。”
“衣冠冢……是啊……”
左重目視前方,嘴巴微動低聲唸叨了兩句,自成立之後,特務處每年都有不少情報人員因爲各種各樣的原因犧牲。
但出於保密的緣故,處裡無法公開紀念,有關於他們的一切只能保存在戒備森嚴的檔案室之中,慢慢被灰塵掩蓋。
甚至連他們的親人想要祭拜都找不到地方,時間短還好,十年二十年後,又有多少人還記得他們的名字跟事蹟呢。
英雄是不該被遺忘的,他突然想到後世美國中~情局大廳那面掛滿了星星的紀念牆,心中一動,揹着手悠悠回道。
“你們就叫她大姐吧,案件沒有解密之前,她的名字是最高機密,任何人不得打探,你也不例外,這是紀律,不能違反。
不過你的建議很好,我會讓老古在山城新總部建一面紀念牆,每一個爲國捐軀的同志,都會有一顆獨屬於他們的星星。
將來有新人加入了,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參觀紀念牆,我們要讓這些新人知道到了緊要關頭應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
也讓忠烈的家眷有個寄託哀思的地方,每年清明七月十五,紀念牆開~放給他們祭拜,特務處除了講規矩,更要講人情。”
他淡淡說出了自己的計劃,只願那些流浪在外的英靈能夠在指引下回家,不會成爲孤魂野鬼,死後依然承受別離之苦。
恰好此時狂風將白色的窗簾吹起,窗外夕陽西下,紅彤彤的落日墜~落天際,昏暗的暮色中羣星閃爍,其中有一顆分外明亮。
左重站直身子,朝着星星的方向擡起手認認真真地行了一個軍禮,鄔春陽和何逸君同樣舉起手臂,爲天堂的戰友送行。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於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於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