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茳之上。
一艘掛着日本國┴旗的客輪順流而下,乘客們站在圍欄邊,有人在用相機拍照,有人則指着兩岸的景色小聲交談。
人羣中,一身日式洋服的左重和歸有光立於船頭,兩人一邊觀察着周邊的情況,一邊用日語小聲說着話。
“會長,還有兩個小時就能靠岸,據說安慶現在查的很嚴,我們要不要提前下船,不遠處有個小碼頭。”
歸有光略帶擔憂的問了一句,這次任務副局長只帶了他一個人,萬一遇到危險,他沒法保證對方的安全。
左重摸了摸鼻子下方的衛生胡,微微搖頭:“不必多此一舉,我們是前來民國考察的合法商人,檢查就檢查吧,況且船上一定有日本人的密探,提前下船反而容易懷疑。”
說着他轉頭揚了揚下巴,幾個商人模樣的乘客在船舷處走來走去,路過的日本船員看到這些人,全都讓開了道路。
能讓耀武揚威的日本人忌諱,對方的身份肯定不簡單,不是日本軍方的憲兵,就是沿岸淪陷區警署的特高課。
歸有光聞言目光一掃,神色自若的回道:“沒有明顯的軍事訓練痕跡,應該是特高課的人,這幫人最近很活躍,抓了不少淪陷區的弟兄,地┴下黨方面也吃了不少虧。”
左重眯了眯眼睛,說到特高課這個後世被反覆提及的機構,其實並沒有想象的那麼有權利。
在民國戰場,日本人的情報行動主要還是由軍方的情報機關主導,比如梅、蘭、竹、菊等機構。
畢竟特高課的全稱是特別高等警┴察,最早屬於日本警方,後來纔在外務省使領館中增設了這個部門,用於監視內部和打探消息,大日┴本帝國的忠臣長谷良介剛到民國時擔任的便是這個職務。
其名字中的“警┴察”二字,就已經很清楚的明確了特高課的性質,它歸屬於日本政┴府,是文官系統中的一部分,而在日本權力結構中,政界的文官和軍界的武官是互不統協的,甚至暗自較勁。
直到中日開戰,爲了監視佔領區百姓的思想動態,取締反┴日言行,蒐集情報,破壞抗日組織,偵捕審訊處理特工人員,監視漢奸言行,進行策反誘降,日本人便在警署內成立了特高課,接受軍方和內務省的雙重領導。
不過由於梅、蘭、竹、菊是臨時機構,很多日本特務因爲需要獲得“合法”的身份,便掛上了特高課的編制,所以纔給人一種特高課無處不在的印象,當然了,特高課在反諜上確實表現不俗。
根據軍統最新的情報,在華北地區,特高課跟當地的地痞無賴狼狽爲奸,利用這些漢奸人頭廣的優勢,抓獲了不少果黨和地┴下黨的情報人員,實力不容小覷。
正說着,一個疑似特高課人員在左重兩人身邊站了一會,聽到兩人說的是日語,討論的又是生意,確定沒有可疑情況後又悄無聲息的離開。
左重和歸有光悄悄對視了一眼,心中俱是一緊,日本人的防範確實很嚴密,這還是在船上,城市內的盤問只會更加嚴格,看來這次行動要小心了。
半小時後,客輪緩緩停靠在一個木製棧橋邊,幾個乘客拎着大包小包走下船,然後就被一羣突然出現的便衣特務團團圍住,哭喊聲響徹一片。
歸有光倒吸了口涼氣,後怕不已,鬼子果然設下了陷阱,比起之前,現在的淪陷區着實有幾分龍潭虎穴的味道了。
“看到了吧,從現在起繃緊腦袋裡的神經,做任何事,說任何話都要三思而後行,我們沒有犯錯的機會。”左重掏出一根菸遞給了對方,淡淡說道。
“哈依,會長,不過這次任務要怎麼進行,情報上說蔡聖初蔡站長被關押在安慶憲兵隊裡,那地方戒備森嚴,怕是不好直接搶人。”
歸有光接過煙,皺着眉頭嘟囔了一句,以他有限的智慧,營救就三個步驟,衝進去、救人、撤退,可那是憲兵隊,不是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地方。
左重白了對方一眼,懶得跟這個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傢伙廢話,在敵佔區行動拼的是腦子,要不是自己需要一個可以擋子彈的肉盾,這次他一個人來就夠了。
此時船隻再次啓航,茳面的風越來越大,大光頭縮了縮腦袋,鬼鬼祟祟的靠向左重壓低聲音問道。
“會長,聽說前幾天您讓總務給東京撥去了一筆款子,是不是想從日本人手裡將蔡站長贖回來?”
一幫子特務待在一起,情報機關內自然沒有秘密可言,歸有光也算是軍統中層,知道總務處的動態不算奇怪,可這個猜測未免有些離奇了。
贖回來?
跟誰贖,日本天蝗嗎。
聽到如此離譜的問題,左重一口氣沒喘上來差點嗆死,好不容易喘勻了氣後狠狠瞪了大光頭一眼,接着目視遠方不再說話。
一個半小時很快過去,客輪煙囪冒着濃濃的黑煙,轟鳴着停在安慶的內河二號碼頭,船還沒有靠岸,全副武裝的日本憲兵便將碼頭圍了個嚴嚴實實。
左重來到舷梯排隊,餘光瞟過旁邊的內河一號碼頭,遠遠看到兩艘日本海軍內河炮艇停在港口,桅杆處的旭┴日旗高高飄揚。
再看岸邊,從一號碼頭直至安慶南門之間設有數道鐵絲網,內部沒有一座民房的一個行人,應該是被劃爲了鬼子的海軍駐地。
這些情況與左重看過的日本安慶駐軍的情報相符,說明安慶站先前傳回的情報可信度很高,也代表着營救行動的難度變得更高了。
蔡聖初在安慶只是初步審訊,遲早要被押往金陵或者滬上,而陸上運輸不安全,安慶機場又沒有修復完畢,日本人只能利用水路送人。
他們想要營救對方,要麼在憲兵隊到碼頭之間動手,要麼從船上想辦法,如果選擇後者,碼頭裡那兩艘炮艇就成了最大的攔路虎。
中日開戰之前,針對民國南方水網密集的特點,日本海軍專門研發生產了這款中小型炮艇,用於內河的常態化巡邏和低烈度戰鬥。
別看排水量只有25噸多一點,但其裝備了一門80毫米迫擊炮和重機槍,火力在長茳上絕對夠用,沒有重型武器根本對付不了。
看來營救計劃的第一步要儘快實施了,左重如是想到,接着隱蔽地收回目光跟隨隊伍走下客輪,立刻被兩個憲兵擋住了去路。
其中一人目光警惕,手扶着腰間的南部手槍,另一個少尉示意他出示證件並開始盤問。
“姓名?”
“南佳一郎。”
“閣下是日本人?”
“哈依,大阪人。”
“職業?”
“商業會社會長。”
“什麼時間來的民國,準備去什麼地方?”
“一個月前從津門登岸,在華北旅行了多日,這次從豫省轉道茳城來安慶,準備稍事休整後前往滬上。”
隨口問了幾個問題,日軍少尉又翻來覆去查看了幾遍證件,發現擔保人一欄有華北方面軍一名旅團長的私人印戳,立刻禮貌地將證件還了回來,最後還提醒了兩句。
“近期反抗分子十分猖獗,請儘量不要前往城外,否則我們無法保證閣下的安全。”
“阿里嘎多。”
左重收回由長谷良介出品的證件,行了一個30度的鞠躬禮,態度不太恭敬,卻也算給了對方面子。
作爲一個能拿到軍方高層印鑑的有錢人,面對一個少尉,這種態度是符合日本社會等級秩序的。
很快歸有光也順利通過了檢查,兩人剛走出二號碼頭,就被一羣黃包車伕堵在門口,二人各自坐上一輛,大光頭報了一個旅館的名字,車伕擡起橫杆往前大步奔跑。
黃包車行駛在安慶狹窄的街巷中,左重突然發現有些百姓被反綁着蹲在路邊,不禁皺了皺眉頭,日本人這是要幹什麼,於是用不太熟練的民國話問了問車伕。
車伕聽到日本人問話,也不敢隱瞞,一五一十地將道聽途說的傳聞講了出來。
原來,由於日俄衝突,東北各地治安迅速惡化,關東軍下屬的礦場出現了大批勞工逃亡的情況,很多地方急缺勞動力。
關外人口就那麼多,再抓也抓不了多少,鬼子便把主意打到了關內的佔領區百姓身┴上,決定從徽省徵集上萬名勞工。
其中安慶被攤派了幾百人,路邊的這些人都是本地漢奸抓起來的壯勞力,不日就將乘坐貨輪,通過海路運到東北去。
左重聽完保持了沉默,勞工,是日本人在民國犯下的另一樁罪行,超過千萬勞工背井離鄉,在刺┴刀和槍口進行強制勞動,最終能夠安全回家的屈指可數。
在車伕的講述中,本地維持會會長汪篤齋爲此事出力頗多,對方的兒子於蘆溝橋事變後在津門向日本人投降,父子二人一起當起了“良民”,果然是“上陣父子兵”。
安慶的傀儡縣脹、警署署長也不甘其後,通過蒙騙、強┴迫的手段徵集了一大批百姓。
車伕說到這裡許是想到了身後的正是這幫漢奸的主子,直接閉上了嘴,低下頭一聲不吭的拉着車朝旅館跑去。
將這些情報就在心裡,左重不再問話,專心的欣賞起安慶城,他也是第一次來到這個城市。
作爲民國時期的徽省省會,安慶雖然不大,但是商業興盛,即使經過了日本人的摧殘,依稀能看出當年的繁華。
黃包車走走停停,穿過半個城市後在一家日本旅館門前緩緩停下,左重與歸有光給錢下車,在門童的引領下前往前臺登記,經過大門時,恰好與一個手拿酒瓶,喝得爛醉如泥的日本軍官擦肩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