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皇甫嵩的遺體前,看着皇甫嵩安祥的面容,荀彧忽然有些羨慕。征戰一生,殺人無數,最後還能善終,皇甫嵩的一生也算是完美了,至於比剛剛陣亡的兄長荀衍要強太多。
所以說,生死由命,富貴在天,強求不來。
荀彧行了禮,退了下來。裴潛還在門外等着。這個剛入職不久的年輕人很有幹勁,估計還有其他的話要說。荀彧主動迎了上去,向裴潛使了個眼色,一起出了門,離人羣遠了些。
裴潛遞上兩枚紙,紙上記載了幾條信息,筆跡端正,但墨跡很新,有些溼意,看起來是剛剛抄錄的,像是沒幹就拿來了。劉曄隨天子出征,秘書檯大部分秘書隨行,留守長安的只是一部分,負責傳抄一些從前線收到的消息,裴潛作爲新入職的秘書,還沒資格參與真正的機密,只能做一些抄寫的工作。不過他的父親裴茂曾任尚書令,在尚書令還有一些舊屬,很照顧裴潛,裴潛很自然地就成了與尚書檯聯絡的人選,有什麼需要通報尚書檯的消息都由裴潛來轉達。
荀彧對這個機智果斷的年輕人很欣賞,經常主動問他的意見,有時候還要不動聲色的點撥點撥他。裴潛是個聰明人,也對荀彧尊敬有加,時時請教。
情報很簡單,荀彧很快就看完了,心情卻有些低落。江東大水,孫策忙於救災,一時半會的抽不出身。不過這對朝廷來說未必是好事,浚儀一戰,陸議已經擊垮了袁譚的信心,不需要孫策出手,袁譚也不敢輕易進攻豫州。朝廷也被魯肅、呂範擋在河內,無力突破,孫策在哪兒並不重要。
當然也不能說一點影響也沒有。江東大水,秋天欠收,孫策儲備不足,或許會收縮防線,至少主動進攻的可能性會小得多。只要天子不冒進,應該不會有太多的危險。但謠言旋起即息卻讓荀彧感覺到了強烈的不安。在此大災之際,江東依然民心安定,根本沒有給謠言發酵的空間,固然是孫策對輿情的控制越來越得心應手,也和王道的施行密不可分。
得民心者得天下,孟子的這個願望居然由孫策實現了,真讓他們這些以聖人門徒自居的讀書人汗顏,更讓他這個一心欲以王道佐天子爲堯舜的王佐無地自容。
“知道散佈謠言的細作是哪一方的嗎?”
“現在還不清楚,肯定不是劉令君的安排。從時間上來看,應該是益州的手段。”
“何以見得?”
“益州居長江上游,比冀州更容易掌握氣候異常,事先做準備纔有可能。”裴潛咂了咂嘴。“今年的雨水似乎有些多,關中入夏以來,已經下了好幾場雨了,黃河今年的水勢會更大,江東水師入河的可能性不小,不能不防。”
荀彧點了點頭。如果一來,天子就更不敢渡河了,已經渡了河,佔據兗州的袁譚也會有麻煩。總而言之,形勢很嚴峻,對朝廷尤其不利,朝廷騰挪的空間更小了。
荀彧忽然想起了那個一閃即沒的身影,又想起了近在咫尺的大將軍府,心中一凜。“文行,秘書檯可曾安排細作監視大將軍府?”
“有的。不過最近沒什麼異常,楊長史一直閉門讀書,很少外出。他原本來往的人就不多,除了楊家子弟就是羽林中郎將馬超,馬超隨徵之後,他就不怎麼出門了。”
“有內間嗎?”
裴潛猶豫了一下。“有的,只是很難近身。楊長史很謹慎,身邊全是他自己帶來的人,身手都不錯,像是虎衛。有一個內間急於立功,冒險接近楊長史,結果當夜就失蹤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來客有登記吧?”
“這個自然有。”
“你安排下去,重點查一個人,中等身材,五十歲左右,偏瘦,五官端正……”
裴潛聽了一會兒,忽然說道:“令君,你說的是賈詡吧?他不是在河東嗎?”
“他有可能來了長安。”荀彧眼皮不由自主的跳了跳。“你傳達下去,再找機會去一趟京兆尹,請張公加派人手盤察。”
“好。”裴潛一口答應,又說了幾件事,匆匆去了。走了沒多遠,便有人迎了上來,和裴潛低語了幾句便分頭行動。荀彧看在眼裡,也沒多說什麼,他知道秘書檯有很多潛藏在水面以下的實力,是天子授意劉曄部署的,連他這個尚書令都不清楚。皇甫嵩去世,弔祭的賓客盈門,秘書檯肯定會加強監視,一一記錄在案。
荀彧站了一會,來來往往的客人實在太多,他有些嫌煩,心思一動,決定去大將軍府看一看。他剛纔沒看到楊修,楊修要麼是來得早,回去了,要麼是乾脆就沒來。多事之秋,楊修又謹慎,僅憑細作打聽不出多少事,他有必要親自去一趟。
正如裴潛所說,楊修閉門讀書,哪兒也沒去。但他不是一個人,他對面坐着禰衡。見荀彧進來,楊修咧着嘴樂了。“令君是來訪友,還是來弔喪?若是訪友,你我是敵非友。若是弔喪,你可就走錯門了,大將軍府該在的都在。”
荀彧哭笑不得。“德祖,你怎麼好的不學,盡學些尖酸刻薄?”
禰衡淡淡地說道:“我禰衡能有什麼好的,能讓楊長史學的也只有尖酸刻薄了。”他擡起頭,瞥了荀彧一眼。“太傅府那麼忙,令君不去主祭,怎麼跑到這兒來擾人清靜?”
荀彧早就習慣了禰衡的臭脾氣,根本不理他,自顧自地就坐。“你不在南山修書,到大將軍府來清談,就不擔心被御史彈劾?朝廷俸祿緊張,不是你隨便可以浪費的。”
“且!”禰衡不屑一顧。“我辭職了。”
“辭職?什麼時候的事?”
“就你在進門之前。”禰衡翻了個白眼。“楊長史聘我爲主筆,每個月有米十二石,錢一萬,只要寫三篇文章,多寫的另有潤筆。怎麼樣,是不是比修那什麼鳥史要強多了?”
荀彧很驚訝,沒心情和禰衡計較那些污言穢語,問楊修道:“你又想做甚?”
楊修咧着嘴笑道:“沒想做什麼啊,就是幫朝廷解決一點問題。你們拿不出俸祿,我有的是錢,幫你們安排一個人。正平沒有家人,光棍一條,多出來的錢米還可能救濟孔文舉,多好。”
“那你讓他寫什麼文章?”
“這你不用擔心,正平是什麼人,你還不清楚?別說這點錢米,就算多十倍,他也不會混淆是非,亂寫一氣啊。我就是請他寫一些對比王道、霸道的文章,廓清一些事實,讓更多的人知道真相,別被人騙了,還替人數錢。”
荀彧看看楊修,又看看禰衡,頭有些疼。禰衡嘴太臭,人緣不好,但他的才華卻着實過人,尤其是辯才好,能說得過他的人還真不多。由他來寫文章批駁霸道,一定會讓朝廷灰頭土臉,一敗塗地。棄王道而行霸道本就是朝廷的敗筆,只是沒人敢直說罷了。楊修找到禰衡這個愣頭青算是找到了人。
天下事,就沒什麼禰衡不敢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