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反覆權衡,最後接受了劉曄、楊阜的建議。中興是他的責任,不能只指望別人出力,他等着撿便宜。事實證明,袁譚等人也不是什麼良善之輩,靠不住。
考慮到大將軍長史楊修就在長安,興師動衆的調兵肯定瞞不過他的耳目,天子與劉曄等人商量了一下,決定以大閱的名義集結人馬,齊聚長安,同時派使者與賈詡、袁譚等人聯絡,約定出擊的方案。北方冬天時間長,秋收之後,他們有四五個月的時間準備。
爲了防止楊修生疑,天子請荀彧親自向楊修解釋。冬季校閱是舊例,只不過光武中興之後就減省了,如今天子尚武,趁着冬閒檢閱人馬也是可以理解了。實際上這幾年一直在做,只是規模不大,僅僅校閱駐紮在長安的南北軍而已,集結三輔甚至涼州諸郡的精銳是第一次。
聽完荀彧的解釋,楊修雙手攏在袖子裡,打量了荀彧半天,似笑非笑。荀彧心虛,但他城府很深,表面上看不出什麼破綻,慢條斯理的剝着橘子,將上面的絲絡撕乾淨,掰下一瓣塞進嘴裡。
“橘子雖然甜,卻容易上火。那些絲絡纔是降火的,扔了可惜。”楊修突然說道。
荀彧瞥了楊修一眼,淡淡地笑道:“放心吧,我不上火。”
“你上不上火,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有人上火。”楊修笑了一聲,又道:“而且有人要玩火。”
“誰?”
“你我都知道是誰,何必如此虛僞?”楊修笑容更盛。“告訴你一個消息,你那從子公達立功了,在他的妙計安排下,周公瑾在清浪灘大破五溪蠻,俘虜數萬精壯,五溪之地幾乎被他掃空了。”
荀彧心中一緊,隨即嘆了一口氣。他本來還想勸天子等一等,看來是無望了。這個消息傳到長安,天子更不可能等。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啊。孫策的攻勢太猛,如果不從其他方向出兵,牽制孫策的兵力,益州支撐不了太久。“作戰將領謊報戰績是常有的事,吳王不要被騙了。”荀彧收攝心神,一邊嚼着橘子一邊淡淡地說道。
楊修哈哈大笑。“荀文若,你不就是想知道詳情麼?我偏不告訴你,讓你慢慢猜。劉子揚在漢中安排了大量斥候,總不會在武陵也有那麼多吧?說起來,徐元直和公達雖然都做過刺客,才具還是略遜一籌,這情報收集的能力還是不夠。不過也沒關係,他進步很快,吳王也願意給他機會,再有兩三年,未必不如公達。”
見楊修說得從容,荀彧心裡更加不安。他不清楚徐庶的能力,但他清楚荀攸的能力,用一年時間慢慢經營,將五溪蠻吸引到清浪灘,一網打盡,的確很像荀攸的手法。當然,這離不開周瑜的支持,更離不開孫策的支持。如果不是有雄厚的財力、物力,誰敢這麼做?
近五萬大軍出征,用一年時間練兵、佈局,這得花多少錢啊。沒有關東財賦的支持,沒有這幾年屯田的積累,沒有精兵策略下的精打細算,沒有人可以做到這一點。
天子的擔心很有道理,孫策大勢已成,再不出擊就真的沒有機會了。
荀彧沉吟了良久。“德祖,有一句話,我一直想問你。”
“什麼話?”
“弘農楊家四世三公,就這麼放棄朝廷了?”
楊修收起笑容,略作思索,淡淡地說道:“我們盡力了,問心無愧。”他擡起頭,盯着荀彧,嘴角微挑,輕輕哼了一聲。“你呢?”
荀彧沉默不語。
——
李儒下了船,用手撐着腰,站了一會兒。
雖然中途在洛陽、宛城都作了時間不短的停留,可是一個多月的旅程還是讓他有些承受不住。年歲漸長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心死。人一旦沒有了目標,這日子就活得沒滋沒味的了。張仲景隱晦的勸他找點事做,他自然聽得懂,只是不知道自己何能做什麼事。
曾經的董卓心腹這個標籤將跟着他一輩子,讓他成爲所有人唾棄的對象,也許死後都無法安寧。
“吳王在忙?”
奉命前來迎接的楊儀矜持地笑笑。“吳王很忙。”
李儒沒說什麼。他有自知之明,從來沒指望孫策來親自迎接他。以前不可能,現在更不可能。在孫策的眼中,他只不過是一個工具而已。李儒心中涌過一陣悲哀,更爲賈詡擔心。人生總有那麼幾個重要的岔路口,一旦踏錯,再想重新來過就難了。他已經錯了,賈詡也錯了,只是沒他錯得那麼嚴重。他不想看到賈詡做出錯誤的選擇,葬送最後的機會。
李儒打起精神,挺起腰,跟着楊儀向衙城走去。城門口站着身姿挺拔的甲士,身上穿着精緻的戰甲,手中拿着著名的千軍破。個個高大強壯,眼神凌厲,一看就知道是真正的精銳,與他們相比,號稱天下精銳的涼州兵不過是一羣烏合之衆。如果孫策率領這樣的精銳進攻弘農,賈詡毫無疑問地將步徐榮後塵。
徐榮運氣好,有張遼相救,賈詡指望誰救他,張繡嗎?張繡武藝很好,也許不亞於張遼,腦子卻差得太遠。這就是個匹夫之勇,只能衝鋒陷陣,當不得大用。跟着蔣幹幾個月就被蔣幹使得團團轉,遇到孫策這種玩弄人心的高手,只怕一點還手之力都沒有。
涼州勇士很多,謀士太少,像賈詡這樣的智者更是鳳毛麟角。
李儒一邊想着心思,一邊跟着楊儀沿着馬道上了城。孫策站在城上,正與幾個年輕人說些什麼,那幾人躬身領命,轉身去了。孫策轉身,看了李儒一眼,迎了過來。
“文優先生一路辛苦。”
“多謝大王關心,不辛苦。”李儒躬身施禮,笑道:“南陽安樂,比兩年前更甚一籌。大王不僅用兵如神,理政也是出類拔萃,令人歎服。”
孫策笑道:“先生喜歡南陽?”
“喜歡,的確喜歡。”
“那就在南陽住下吧。”孫策挽着李儒的手臂,輕輕拍了拍他的背。“想在哪兒定居,喜歡熱鬧點是清靜點,依山還是傍水,我來給你安排。”
李儒心中一緊。孫策一見面就這麼親熱,大出他的意料。他可不敢認爲孫策是真的禮敬他,連客氣都算不上,最多隻是試探他與賈詡的交情。
“多謝大王美意,老朽感激不盡。只是老朽生於河邊,喝慣了河水,又年老體衰,餘日無多,落葉歸根,不敢遠遊了。”
“我記得你是馮翊人吧?”
“馮詡郃陽。”
“思鄉念故,也是人之常情。那賈文和呢,他準備什麼時候回武威?”
李儒暗自苦笑。他就知道孫策對賈詡有怨氣。“大王說笑了,文和剛知天命,正是輔佐明君,建功立業的時候,豈能歸老。”
“明君?不知在他賈文和的眼裡,誰堪稱明君?”
“大王說笑了,當年一見,文和便與大王相知,先致霸王之刀,再呈白玉美人,誠意可鑑啊。”李儒退後一步,看向孫策腰間的項羽刀。“霸王之刀猶在,莫非白玉美人已經失落?”
孫策微微一笑。“我孫策何德何能,敢爲賈文和之君?我一直拿他當朋友。朋友嘛,禮尚往來。他送我項羽刀、白玉美人,我這兩年也沒虧待他。可是我當初親自趕到黽池與他相見,這麼多年了,他可沒主動來看過我,是不是有些不給面子?”
李儒心中明白,孫策這句話看似謙虛,實則上已經將賈詡置於君臣之外。賈詡明哲保身,待價而沽,孫策稱王也沒派使者祝賀,更別說親自面見孫策了。換了任何人,對賈詡都會抱有懷疑,孫策這麼說情有可原,只是殺氣騰騰了些。
這意思很明白,如果賈詡不來見,這朋友也就做不成了。
“大王天姿英特,當世英雄。文和雖不幸,生在涼州,年輕時不逢明主,蹉跎半生,年逾不惑而與大王爲友,雖不及張相,亦足以慰平生。難怪他與大王一在西北,一在江南,卻能一見如故,恨不得朝朝暮暮。只可惜天下未定,幷州又是王允故里,俗務纏身,不能如願。”
孫策心中微動。李儒這句話說得很有水平,既不低聲下氣,又爲賈詡開脫。賈詡如果不是涼州人,他又怎麼會走到這一步?生而爲涼州人,他既不得不依附董卓,就不得不勉強維持董越、牛輔等人,同樣不得不與楊阜、趙昂等人相呼應。這是涼州人的機會,作爲一個飽受歧視的涼州智者,面對這樣的機會,他有所猶豫甚至選擇都是情有可原的。即使他知道賈詡是死道友不死貧道的老烏龜,聽了李儒這幾句話,也不得不承認賈詡有苦衷,逼他來見有些強人所難。況且天下未定,幷州是王允的故鄉,賈詡在幷州總比別人控制幷州更有利。
與李儒相識這麼久,還是第一次領教李儒的厲害,這幾句話綿裡藏針,分寸拿捏得也恰到好處,不是一般人說得出來的。
“先生言重了。能面聆先生指教,是我的榮幸,想他賈文和與先生朝夕相見,我真是羨慕得很啊。”孫策不動聲色的回了一句。“先生真的不考慮在南陽住一段時間?你身體不佳,南陽本草堂名醫甚多,最適合休養身體了。對了,最近戰事繁忙,我身邊的幾個人都派了出去,人手不足,你有沒有合適的人選,推薦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