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孫度站在大帳門口,看着快步走來的孫乾,神情有些尷尬。
數月以前,孫乾曾經多次求見,但他一直不肯見,後來勉強見了一次,態度也不好,沒等孫乾說完便很粗率的結束了。他從來沒想過向孫策稱臣,萬萬沒想到會一戰敗北,而且敗得一點回轉的餘地都沒有。
斷糧在即,如果議和不成,他就不得不考慮壯士斷腕,如何將最精銳的將士帶回襄平。即使是最樂觀的估計,他也只能帶走一兩千騎兵而已,步卒是無論如何餓着肚子走上數百里,還是在孫策追擊的情況下。
“府君,別來無恙?”孫乾笑盈盈地向公孫度行了一禮。
公孫度暗自嘆息。當初孫乾稱他爲府君時,他大發雷霆,只是口才不給,辯不過孫乾。如今孫乾再稱他爲府君,他連發火的資格都沒有了。別來無恙?我這像無恙的模樣嗎?公孫度強作鎮靜,拱手還禮。
“我一如既往,倒是公祐越發精神了。”
孫乾笑道:“那是因爲我一直很清楚自己有多高,從不敢對自己有太高的期望,略有寸進便欣欣然矣。”他意味深長的打量了公孫度一眼。“若能與府君達成協議,我應該可以升上一級,佩犀印黑綬,以我這年紀,也算是小有成就,若能不懈精進,將來不失二千石。”
公孫度眉梢輕顫。“那我就先賀公祐高升了。”心中卻是有些驚訝,孫乾這麼自信,看來他很信任孫策啊,否則就算孫策給了他承諾,他也不至於宣諸於口,萬一將來兌現不了,豈不丟臉。
孫乾微微一笑,沒有多說什麼。這本來就是一句試探的話,公孫度明白了他的意思,願意玉成,說明他的確有議和之心,並非緩兵之計。看來這次戰敗對他的信心打擊不小,公孫度一向自負,絕不是那種肯輕易低頭的人。
公孫度將孫乾迎入帳中,分賓主落座,寒喧了幾句,孫乾便說明來意。“沈使君已經將府君之意轉達吳侯。說實話,吳侯麾下諸將是不太願意與府君議和的,大營易手,糧草無憂,他們更願意與府君做最後之對決,戰而勝之,以絕後患。”
公孫度臉色鐵青,沉默不語。雖說是議和,但他的確沒什麼翻盤的機會,換了是他,是否接受投降都難說,更別說是議和了。孫乾雖然已經坐在這裡,但最後能不能談得成,依然未可定論。
“不過吳侯激賞府君豪氣,願意給府君一個證明自己的機會。”
“證明自己?”公孫度愣了一下,品味着孫乾的話,眼神中多了幾分疑惑。孫乾的稱呼已經明確了孫策不會讓他繼續做遼東王,孫策只承認他的遼東太守,而且不肯讓他留在遼東,那他該怎麼證明自己,又證明自己什麼?這句話不在他的考慮之列,讓他一時搞不清孫策的用意。
見公孫度不解,孫乾也不着急,循循善誘。“府君數年間南征北戰,無一日安逸,爲的是什麼?”
公孫度撫着頜下短鬚,神情有些異樣。我這幾年如此辛苦,究竟爲的是什麼?割據一方,稱王稱霸?這個目標現在是不可能實現了。那我還能追求點什麼呢?
孫乾靜靜地看着公孫度,等了好一會兒,見公孫度無法回答,這才輕聲笑道:“郭圖、許攸爲府君謀劃,想必也爲府君解說過吳侯其人,不知他們可曾提起吳侯的一番宏論?”
公孫度鬱悶之極,暗自嘆息。他根本不明白孫乾在說什麼,明明在說他呢,怎麼又扯到孫策了?孫策有什麼宏論,他一無所知,郭圖、許攸都沒提過。孫乾這是在提醒他與孫策的差距嗎?兩軍對壘,孫策對他了如指掌,他卻對孫策一無所知,只能靠郭圖、許攸來提醒,焉能不敗。
“還請公祐指教。”
“吳侯讀書不多,但知道甚明,論事鞭辟入裡,常有出人意料之高見。乾雖在青州,未曾面聆,卻聽說他在南陽講武堂演講,所言也許能解府君當前之惑。”
“哦?”
“吳侯當日爲講武堂畢業生解說爲士之道,言有三重境。第一重境,乃是爲私,爲自己,爲家人,爲家族,皆是一姓之私。建功立業,加官進爵,皆屬此類。府君讀書修業,以孝廉爲郎,出而任職冀州,如今又坐鎮遼東,光宗耀祖,即在此境之內。”
公孫度眉頭一挑,似笑而非笑。孫策論說三重境,孫乾說他只在一重境內,明褒而實貶,輕視之意甚明。這讓他很不舒服,忍不住反脣相譏。“敢問第二重境。”
“第二重境,乃是爲公,治國平天下,爲官一任,造福一方,皆屬此類。府君南征北討,東擊高句麗,西卻烏桓、鮮卑,北拒夫餘,庶幾近乎。吳侯亦有此志,欣賞府君,這才力排衆議,願助府君一臂之力,讓府君境界圓滿。將來青史之上,府君縱不能與衛霍齊名,也當與李廣、程不識比肩。幽州二公孫,公孫伯珪揚名於西,府君力戰於東,皆不愧幽州之雄。如今公孫伯珪不幸戰歿,吳侯不希望府君明珠暗投,浪費了這難得的雄逸之氣。”
公孫度眯起了眼睛,盯着孫乾,久久未語,心中卻泛起一股暖流,瀰漫身心,彷彿回到剛剛被舉爲孝廉,仕途就在眼前展開,建功立業翹足可待的青澀時光。他忽然明白自己一直以來想要的是什麼了,個人的榮華富貴終究只是眼前,青史留名,爲後人傳誦纔是真正的不朽。他原本希望能化家爲國,化私爲公,功業與名聲皆不朽,如今受挫於孫策,割據遼東已然不可得,唯一能希望的自然是封侯拜將,征討蠻夷,將來留名青史。雖不如鼎立新朝來得威風,卻也足慰平生。
原來孫策是因爲這個才願意與我議和。公孫度心裡既有些欣慰,又有些慚愧。他原本以爲孫策願意接受議和是不想兩敗俱傷,如今看來,自己低估了孫策的心胸。提到公孫瓚,他更覺得臉上發燒。孫策之前就曾邀他出兵,爲公孫瓚復仇,卻被他拒絕了。他纔不想爲孫策的私心勞師遠征呢。如今才知道孫策對公孫瓚不僅僅是利用,更有一番英雄相惜。相比之下,自己的眼界未免太窄了些。孫乾說他在第二重境而未滿,實在是擡舉了他,他充其量也就是摸到了第二重境的門而已。
“敢問第三重境。”公孫度收起矜持,向孫乾躬身施禮。
孫乾笑着搖搖頭。“這第三重境過於玄遠,我理解也不深,不敢妄言。將來府君面見吳侯,不妨當面向他請教。如果府君沒有異議,我們不妨先議議眼前之事。餓着肚子論道,可不是真正的論道。”
公孫度恍然,指着孫乾哈哈大笑。孫乾果然是善於應對,調起了他的興趣,又嘎然而止,一下子又回到眼前的談判,讓他措手不及。他拍拍大腿,慨然道:“那就請公祐說說吳侯打算如何安置我吧。”
孫乾點點頭,說明來意。考慮到公孫度熟悉夷情,又有用兵之能,孫策打算委任他爲度遼將軍,駐地設在玄菟郡,或是西蓋馬,或是高顯,總之要在大河邊,方便南方的糧草、軍械轉輸,也方便幽州的貨物南運。具體在哪個地點,要與熟悉遼東形勢的公孫度商量着定。
公孫度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吳侯要爲我提供糧草,還有軍械?”
孫乾笑眯眯的糾正道:“不是爲你提供,是爲度遼將軍提供。”
公孫度心情大好,也不在乎這點區別。他早就知道中原的軍械好,如今又剛剛碰得頭破血流,如果孫策真能提供軍械給他,即使不是最好的,只要讓他的將士披甲率達到孫策的水平,再加上充足的糧草供應,他就可以打得那些高句麗人、扶余人滿地找牙,建功立業絕不是虛言。
公孫度與孫乾談得很順利,爽快地答應了整編人馬、以其長子公孫康爲質等一系列的要求。在他看來,這些都是意料之中的事。公孫康現在駐守襄平,他不到孫策面前,議和無疑是一句空話。換作是他,他也會提同樣的要求,甚至更加苛刻。再者,有公孫續的例子在前,他也不擔心孫策會虐待公孫康,除非他自己出爾反爾。萬一他戰死了,他相信孫策會讓公孫康繼承他未竟的事業。
兩人達成初步的協議之後,孫乾立刻派人送回孫策的大營。一天後,孫策的回覆到了,除了幾個細節,他幾乎全盤接受了公孫度的要求——這本來也沒超出他給孫乾的授權——同時已經準備好了糧草,正派人送到合適的地點,公孫度一到就可以接收,先吃飽肚子,然後再談整編的相關事宜。
公孫度非常滿意,帶領人馬轉道出山,在預定的地點遇到了帶着糧草接應的董襲。董襲已經知道他即將接任遼東太守,心情非常好,見到公孫度之後,態度很客氣,與公孫度交換了禮物,又陪着公孫度來到孫策的中軍大帳。
公孫度與孫策見面,談了半天,相見甚歡,當即寫了一封信,由孫乾帶給公孫康,命令公孫康將軍權交給隨後趕到的董襲,自己趕到平郭來面見孫策,充當質子。
孫乾帶着公孫度的書信告辭而去,趕往襄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