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沒有再與少陵說什麼,行了個禮,徐徐地走回安寧宮。他站在原地,緊緊眯着眼,目送她走遠。
“孫兒給皇祖母請安。”
“快請起。”
“今日讓你受累了。”
宴席過後,衆人紛紛退去,安寧宮空曠了許多。阡嫿也隨後走進來。她站在雲揚身後,雲揚回過頭,拉她到身邊。
一個不經意的動作,擷瑞看在眼裡,目光一沉。祖孫二人許久未見,說說笑笑,她也沉醉於這樣的場景,她沒有了親人,他還有疼他愛他的人,真好。
“王爺,壽宴的賬目還沒有點清楚,需要您再走一躺。”
“皇祖母,孫兒去看看。”
“去吧。”
擷瑞似乎是累了,翠濃姑姑在她身後墊了軟墊,扶她倚在牀板上,她閉上眼睛,問道:“哀家聽說你是一個孤兒,在少陵府上住了些年月。”
“是。”
“是毅兒向少陵要的你?”她說這話時,睜開剛剛閉上的雙眼,似乎在打量她。
“是。”
阡嫿已經猜到了她接下來要說的話,一個孤兒,輾轉於兩位皇子之間,她在這深宮沉浮了一生,要是論看人怕是沒有人是她的對手。
她俯身向前,低頭不言。擷瑞接着說:“少陵那個孩子,心思太重,性子又冷,保不齊哪天做出什麼越禮的事來。”
她是在說她嫁給雲揚是帶着目的的,是爲少陵絆住雲揚的腳步,畢竟他的前途是不可估量的。此時若是辯解反而給人慾蓋彌彰的感覺,所以她能做的只有沉默。
“毅兒,他太過仁善,也沒有防人之心,所以哀家希望有個人能多幫幫他。”而她顯然不是那個人。
太子妃太過嬌縱,溪王妃又太過沉穩,只有她雖然清冷了些,卻是懂進退,又細心,雖然只是第一次見她,卻還算和她的意。只是她畢竟身份不明,該說的還是要說在前面。
“他從小就到大,心裡苦啊!”她說這話的時候有幾分哀慟的神情。待她說完,她才站起身,她聽到從小到大這幾個字,之後的話到不再重要了。
她出了安寧宮,看見正在忙着指揮宮女收拾院子的蘇嬤嬤,她走過去,她在這裡過了大半輩子,趙妃的事,她一定清楚。
“蘇嬤嬤。”
“側王妃叫老奴何事?”
“能否借一步說話?”
“都好好幹活,一會兒我回來,看誰要是偷懶,這個月的月錢就別想拿了。”
她轉過身,陪了個笑臉,同阡嫿走過迴廊:“我是想向你打聽個人。”
“您說。”
“魏王的生母趙妃,嬤嬤可曾聽說她的事?”
蘇嬤嬤目光閃躲,小心地環顧四周,走近一步,回道:“側王妃,這可是說不得的。”
阡嫿從袖中拿出兩張銀票,塞到她手裡:“嬤嬤大可放心,這四下無人,嬤嬤今天說的,不會有第三個人知道。”
蘇嬤嬤看了眼手中的四百兩,滿臉堆笑:“您說的是,您想知道什麼,老奴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聽說趙妃生前在後宮恩寵盛隆,後來爲何會被賜死?”
“這趙妃確實很受皇上寵愛,差一點就成了貴妃,只是後來她在宮中行巫蠱之術,犯了宮中的大忌。皇上也下令不許再提此事。”
“那她咒的是何人?”
“是擷瑞太后。說是因爲太后阻礙她封貴妃的緣故,心中記恨。”
一個恩寵正隆的妃子,會因爲一次晉位不成,犯下如此大錯嗎?何況據她所知,趙妃爲人謙和有禮,怎麼會如此糊塗呢?
她又問了些關於後宮嬪妃的事,就回到安寧宮大門口等雲揚。天色不早了,怎麼還不見回來。正這樣想着,世顏公主高興地朝她走過來。
“拜見世顏公主。”
她連忙過來扶起她:“五嫂,爲何這樣見外啊!五哥是不是都沒和你提起過我啊,他自從娶了五嫂都忘了我這個妹妹了。”
世顏是千秋的第六位公主,皇子和公主都算起來,她應該排第九。她目光流盼,笑的時候連眉毛也跟着飛揚起來,她才十四歲,是在這宮中與雲揚最要好的妹妹,她聽他提起過的。
“一直想見見五嫂的,今日看來,真是個大美人呢!”她這樣說着大眼睛一眨一眨的,很認真的樣子。
“世顏也很漂亮。”
她已經不記得多少人稱讚過她的美貌,她從不以此爲榮,以色相示他人,能有幾時好?終有老去的一天。不過她看得出她是那種心直口快的姑娘,在這皇宮內院中還能如此,實在難得。
她們聊得來,就叫人搬了椅子到後花園。她給她講起雲揚小時的趣事,兩人笑得合不攏嘴。
“你是在等五哥吧,我剛纔來的路上聽說他被父皇叫了去。”
“可有說去做什麼?”
“好像是說關於洪災的事,說什麼太子哥哥和少陵哥哥都有國事走不開,就叫了五哥去。”
看來她要去大殿等了“五嫂,以後多來看看世顏吧,皇后裡一點意思都沒有,父皇又不允許我出宮。”雖然她不願進這皇宮,可還是答應她抽空來看她。告別了世顏她就向着大殿走去。
見大殿的門緊閉,皇上還沒有交代完。“江南一帶,從我千秋收復以來,就災難不斷,此次洪災來勢兇兇,必須要派皇子去才能平復民心。”皇上從龍椅上起身走到臺下。
“乾風在忙着修建皇陵,少陵也在爲堤壩的事忙得不可開交,只能你去辦了。”
雲揚知道此行兇險非常,江南一帶洪水氾濫,房屋沖毀,人被洪水捲走,都是常有的事,他也知道這不是和他商量,這是皇命。
“水勢不容人,明日就需啓程。”他說這話時,雲揚已準備轉身離開。
“等你回來,朕會把兵權分給你。”雲揚還差幾步就踏出了門檻,他沒有停下來,繼續往門外走。他不醉心權力,但若是有一日他的父皇駕崩,乾風或是雲揚坐上了那個位子,他握有一定兵權,還可以爲她做最後一搏。
“走了,要關宮門了。”
他和她回到府中,天已經半黑了。
“明日,我要去江南幫助受洪災的難民。幫我收拾出行的衣物吧。”
“好。”冬日的夜晚越發寒氣逼人,他們緊緊相擁,汲取着彼此的體溫。
早晨,他見她一身青色利落的薄襖,頭髮也簡單地別起幾綹,其餘鬆散的披開來。她見他看她,輕挑嘴角。
“怎麼樣?”
“不怎麼樣,你這是做什麼?”他微皺起了眉頭,已經知道了她的意圖。
“當然是同你去江南了。”
“你以爲我是去遊山玩水?”
“你要是去遊山玩水我還不去呢!”她一臉的堅持。
“你……”
他還是扭不過她,帶着她也好,在身邊也省得他惦念。青羅收拾好衣物後,遞到阡嫿面前,幽幽地說了句:“姑娘自己小心。”她跟了她這麼多年,她的心思多少是懂得的,她要留下來繼續收白綺晴的信,讓她沒有後顧之憂。
“放心。”阡嫿在她的手背上拍了拍,拎起行李走出偏房。他們這一走,府中的事物都交給了憐星和青羅打理。
千秋的國域過於狹長,橫跨南北,十幾天的路程,天氣是越走越暖了。他們不得不換上輕薄的衣服。是去救助災民,他們除了兩個車伕和賑災的糧食、日常的銀兩、衣物,什麼都沒有帶,平日裡前呼後擁的,這樣輕裝出行,倒是清靜不少。
路途遙遠,每天不停地趕路,難免有些疲憊,他們也有意避開人羣。走鮮有人行的小路,雖顛簸些,卻更安全。值得慶幸的是,他們沒有遇上強盜。到達江南,眼前的一幕幕令她毛骨悚然。
雖然她來之前,已經做好了準備,卻不想是這般悽慘,屍骨隨處可見,有許多已經腐爛發臭,路旁的人,衣服破舊,滿臉污垢。各個店門緊閉,大街上因爲剛剛退去的大水而泥濘不堪。還有許多被沖垮房屋的廢墟。走幾步就有人爬過來,抓她的腳踝,他護在她身前,慢慢地向前走。所到之處,滿目瘡痍。
“去那個飯館瞧瞧,看看有沒有人?”阡嫿指了指不遠處的店。一個車伕跨過橫在地上的人,去敲飯館的門。
“這的官呢?沒有人管嗎?”
“之前下了一場大雨,他就跑了,帶着全縣的糧食走了。”一個老婦人說完嘆了口氣。
“狗官。”
他握緊的雙拳,青筋突暴,奈何現在不是生氣的時候,他彎腰扶起老婦人,回到馬車裡搬糧食。
“王爺,這家店可以施糧。”
雲揚和兩個車伕、店裡的夥計,一同把糧食擡到餐館。這樣施粥,爲他們安排住宿,一連五天,阡嫿每次到他回來,才能睡下,幾乎每晚都是深夜。
這地剩下的大多是老人、婦女、孩子,年輕力壯的大都逃到了別處去。這一日,狂風大作,城門的客棧位置偏高,吹得門窗吱吱作響。這場風過後必定又是一場大雨。
風停了,是久違的寂靜。片刻,雨拍打着大地,濺得老高。她按捺不住心中的恐慌,打開門,衝了出去。雨很快打溼了薄衫,布鞋也溼透了。壓抑的夜,漫無邊際的黑暗,她不停地奔跑,呼吸越來越急促,嗓子像燒着的火,從上到下一片冰涼。她不知道要去哪裡,她只知道,她要找到她。
“王妃,不要去那邊,那邊的河漲起來了,房子都衝倒了。”災民幾日來感恩戴德,沒有人不認識他們。
“看到王爺沒有?”她抓住迎面跑過來的人的胳膊,呼呼喘着粗氣。
“王爺剛剛還在這。”
她鬆開手,朝前面跑去。水已經沒了腳踝,雨還在下,水還在漲。每邁一步,雨水都濺在身上一大片。衣服貼在身上,街道上一片狼藉之中,她,如此瘦弱。
“王妃,那邊危險。”
人,每每在將要失去之時,纔會懂得珍惜。在這一刻間,什麼名利,什麼仇恨,她都不要了。所有的驕傲和理智,都已抖落成灰。她只要見到他,見到他安然無恙。
雨,讓她睜不開雙眼,她只得沿着路邊的屋檐艱難行走。水已沒過了膝蓋。她只能用盡力氣,喊出那聲:“雲揚。”
當那個人影漸漸走近他,她看清了他的臉,她一步一布,走在雨中,帶着還沒有恢復的呼吸和心跳,淚,奪眶而出。她曾感激那場雨,雲揚分不出她臉上的是淚,還是雨。
她記得那一天,他們攙扶着對方,回到了客棧,那場雨,終於在他們回到客棧之後停了。
他們泡過了熱水澡,平躺在牀上。他翻過身,望着她,儘管他們已經有過多次肌膚之親,他還是很專注的看着她,像要把她印在眼中一般。
“阡嫿,給我個孩子吧!”
他低聲喚她,一聲比一聲更動情,他包裹式地吻她,他比體溫更熱絡的眼神在蠱惑她,她當時,意亂情迷。
雲揚到了城外,給他的父皇遞了加急的奏章,把他的所見所聞流於紙上,希望他的父皇能儘快派來可以勝任的官員,發放修繕的物資,並嚴懲逃跑的官吏。
這樣一個多月後,洪水徹底退卻了,從千秋調派的官員和所需的物資都到了江南。雲揚能做得畢竟有限,若是要江南受災的一帶都恢復元氣,是時間的問題。
他和阡嫿出城的時候,城門口送行的百姓排出去了幾裡。
時隔兩個多月,千秋城並沒有什麼大的變化,若是說有,就是各家都忙着打掃、掛燈。他們纔想起,再過幾天就是新年了。
他們的馬車停在門口,兩人挽着手走進王府,下人都早早到前院迎接他們。案上擺着剛剛沏好的龍井,屋子打掃得一塵不染。
阡嫿折騰了這麼多天,整個人都清瘦了,青羅看着,心裡不是滋味,本來都到了嘴邊的話,只能生生咽回去。
雲揚趕着回皇宮覆命,她就早早歇下了。最近她總覺得疲倦,不想頭剛沾到枕頭,就睡着了。
雲揚回來見她水睡得沉,就去了正房,是該讓她好好歇歇了,想起那日雨中,她的眼神,心中一陣暖意,她是在意他的。父皇沒有食言,給了他千秋三分之一的兵權,少陵在把兵符交給他的一瞬,他的眼神,讓他以爲,如果當時不是在大殿,他會毫不猶豫地殺了他。不是雲揚的他不想搶,是他的他也絕不會放手。一陣睏意襲來,他慢慢闔上眼。
冬日的陽光格外暖,她披着披風漫步在迴廊。青羅走在她的身後。還是開了口:“白綺晴,有身孕了。”
阡嫿身子前傾,扶着欄一陣乾嘔,臉色也變得青白。她知道這意味着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