倔強地咬緊嘴脣。
她坐在沙發上,從煙霧後面一眼一眼瞟着我:“是你掛了我電話?”
老錢在身後偷偷推我一把。
我不情願地說:“姐,對不起,我不知道電話是您打來的。”
老錢忙着打圓場:“小孩子不懂事,羅姐您甭和她一般見識。”
我看到她的嘴角不易察覺地向下彎了一下,接着她轉過臉說:“這就是孫嘉遇的小女朋友?傳得挺神,我還以爲是天仙下凡呢,也不過so so。”
我移開目光不肯再看她。
很顯然,她也迅速喪失了對我的興趣,讓老錢和邱偉在對面坐下,追問這段日子的前因後果。聽到彭維維的名字,她又想起我,回頭打量我半天,才評價說:“‘青田幫’那幾個人,雖然人不地道,可是都不傻。港口一直是烏克蘭本地幫派的地盤兒,已經十年了。他們哪兒來的膽子整這麼個局?強龍還不壓地頭蛇呢,這事兒和‘青田幫’究竟有沒有關係,我看還得另說。”
“就是就是,羅姐您高屋建瓴,看得真透徹。”
老錢的馬屁拍得實在太拙劣,不僅邱偉難堪地避開眼神,連羅茜自己都微微皺起眉頭,她像是想起什麼,看着老錢問:“上回被當做人質的那個,就是你?”
提到這件事,老錢的臉明顯抽搐一下,但很快擠出一臉諂媚的笑紋:“是我,您記性真好。”
“知不知道那幫人什麼來歷?”
“小孫打聽過,可沒什麼收穫。”老錢囉囉嗦嗦地回答,“這些人挺奇怪,像是呼啦一下從地底下冒出來,沒頭沒尾的……”
羅茜不客氣地打斷他:“這我知道,可你和他們呆了幾天,就沒一點兒線索?”
老錢皺眉做苦苦思索狀:“他們嘴都挺嚴的,說話特別小心,只有一天,我影影綽綽聽一人說,他們老大在中非呆過。”
“中非?”羅茜吐出一口煙霧,仰起臉笑了,“這些年獨聯體真成了垃圾中轉站,什麼人都往這兒奔……”
這話把老錢和邱偉都罵進去了,兩人面面相覷片刻,但都沒吱聲。
羅茜掐滅香菸站起來:“行了,明白了,這事兒交我打聽一下,看能不能調停。警察局那邊,就是錢的問題,你們自個兒搞定。至於那姓彭的丫頭,不用理她,回頭有她哭的時候。”
“您費心您費心,謝謝您了羅姐!”得到羅茜大包大攬的承諾,老錢象聽到天籟佳音,感激得點頭哈腰。
“孫嘉遇呢?能見人嗎?我看看他。”
我帶羅茜進臥室。
“姐,你怎麼來了?”孫嘉遇看到她,立刻掙扎着要坐起來。
羅茜把手按在他的手背上,輕輕說:“小遇,你別動。”
一個如此簡單的動作,一聲溫存的“小遇”,由她做來,竟是旖旎萬千,蕩氣迴腸。簡直把站在旁邊的我視作無物,我心裡立刻咕嘟咕嘟開始往外冒酸水兒。
這還沒完,她坐定了就開始使喚我:“幫我拿杯黑咖啡來。”
哼,我偷偷撇下嘴,這跟我在這兒裝腔作勢呢,嫌我礙她的事,又不願說得太明白。我也不好太不識趣。不情不願地退出去。
在廚房裡磨蹭了十五分鐘,約摸着該做的都做了,有什麼體己話也差不多講完了,我才端着咖啡杯上樓。
正要伸手敲門,聽到羅茜的聲音傳出來:“……不是我說你小遇,你挑女人的眼光可真不怎麼樣,以前的不提了,就說最近這倆,一個毒的象蛇蠍,一個傻得象棒槌……”
我腳下立刻象被膠水黏住,一步都邁不動了。
片刻沉默,接着是孫嘉遇的聲音:“姐你別這麼說話,她年紀小,沒經過什麼事兒……”
“你就護着她吧!”羅茜冷笑,“年紀小?我象她這麼大的時候,已經出來闖江湖了。你大概還不知道,這回這麼大一跟頭,是怎麼折的吧?……”
後面的話,我一個字都不想再聽下去,一步一步後退,慢慢地走下樓梯。
我想找個安靜的地方呆會兒,可是我發現,羅茜身上具有穿透力的,不僅是她的聲音和眼神,還有她的香水。我走到哪裡似乎都能聞到她身上那股濃烈的甜香。
最後我躲到後門外,一個人坐在臺階上,把下巴頜抵在膝蓋上,呆呆注視着腳下的石材紋路。
不遠處一隻羽色斑斕的小鳥正踱着方步,我扔塊石子兒過去,它“呀”一聲展開雙翼,以一種輕靈的姿態飛走,掠過遠處的藍天和綠樹。
那種夏日天空獨有的深邃藍色令我驚覺,原來奧德薩的春天,已經過去了。
不知過了多久,後門咿呀一聲,有腳步聲一直走到我身後。
我沒有回頭,因爲知道不是孫嘉遇,住了這麼久,我已經能清楚地分辨出他的腳步,甚至他晚間回家,打開車的報警系統時,那“吱”一聲響,我也能辨出和別人的細微差別。
“趙玫,你坐這兒幹啥呢?”是邱偉。
從知道彭維維的事情之後,邱偉就待我淡淡的,我們之間似築起了一座微妙的高牆。我猜他已經完全把我當作紅顏禍水。
直到這幾天我守着孫嘉遇一步也不肯離開,他眼底深處的冰霜才漸漸融化。
“邱哥。”我用手指在地上划着道道,“能問你件事嗎?”
他在我身邊坐下來:“別客氣,問吧。”
“你能不能告訴我,如果警察較真兒,他最壞的結果是什麼?”
他躊躇一下回答:“可能會按照烏克蘭的法律量刑。”
我頓時覺得眼前的陽光亮得刺眼,於是垂下頭深深埋進兩個膝蓋中間。
他碰碰我:“趙玫……”
我把身體轉到一邊,不肯擡頭。
“你甭害怕,還到不了這一步。”他的聲音溫和許多,“羅茜不是已經答應幫忙了嗎?”
“她也能影響警察嗎?”
“如果她不行,還有東西行啊,錢,美金,Money……”
我這才扭頭看着他,咽口唾沫艱難地問:“羅茜和嘉遇……他們是好朋友?”
我說得很隱晦,但相信邱偉一定聽得明白。
他果然笑了:“你想哪兒去了?羅茜是嘉遇的師姐,他們倆一個學校出來的。”
解釋得如此坦白,但我一個字都不相信。要麼是邱偉在打馬虎眼蒙我,要麼是他太粗心。純粹是憑着女人的直覺,我覺得他們兩人的糾葛,真不象邱偉說的,只是校友那麼簡單。男女之間一旦有了特殊關係,在人前肌膚相觸,曖昧的感覺是完全不一樣的。
再陪我閒聊一會兒,邱偉還有自己的生意要照顧,於是扔下我走了。
我一直坐到夕陽西斜,眼看着羅茜駕駛一輛鮮紅的歐羅巴跑車瀟灑離開,才磨磨蹭蹭站起身,拍拍屁股後面的土,然後褲兜裡的手機開始響。
“跑哪兒去了?”孫嘉遇劈頭就問。
我小聲說:“在門外。”
“趕緊回來,我有話和你說。”
我感覺恐懼,就像罪證確鑿的罪犯即將聽到法庭宣判一樣,一步一蹭進了我們的臥室,離他遠遠地站着。
“你站那麼遠幹嘛?”他揚起眉毛沒好氣的問。
我再往前蹭兩步,還是不肯離他太近。
他被我氣樂了,啼笑皆非地看着我:“我又不打你,嚇成那樣至於嗎?過來!”
我這才走到牀前。
“是不是要我請你坐下?”
我機械地坐下了。
他扳過我的臉,仔細看了半天,忽然嘆口氣:“你不是成心的,也不是故意的,對吧?”
我重重地點頭,腦袋都快垂到胸前去了。
他再次嘆氣,手指拂過我的下巴和脖子,停在我肩膀上:“我不是埋怨你,可你總這麼傻,將來可怎麼辦哪?”
我囁嚅,聲音幾乎悶在嗓子眼裡:“對不起……我也不想這樣……我不想害你……”說着說着又覺得實在委屈,眼淚忍不住流出來,順着臉頰流到下巴,再一滴滴落在他的手背上。
他無奈地苦笑:“我又沒罵你,哭什麼呀?”
我情願他劈頭蓋臉罵我一頓,他越這樣我越難受,眼淚流得更兇,我哽咽得說不出話。
“別哭了。”他取過紙巾爲我抹着眼淚,“我和你一般大的時候,幹過比你更傻的事。可是玫玫,你得學着長點兒心眼了。無論父母還是其他人,誰都不可能照顧你一輩子,你早晚要自己面對一切。逢人只說三分話,不可拋卻一片心,這句話你得刻在心裡時刻提醒自己。”
我淚眼婆娑地連連點頭。
“自己做過的事,甭管對錯,都要學會自己承擔責任,不能總是逃避,聽見沒有?”
“嗯……聽見了。”
“唉,”他今天第三次嘆氣,伸手把我摟進懷裡,“我怎麼會認識你這個小倒黴蛋兒啊?”
最後一句話讓我又急又悔,我抱着他開始大哭。想起這些天的擔驚受怕,想起認識他八個月來的笑淚悲歡,滿腹委屈涌上心頭。我越哭越心酸,幾乎要嚎啕。
他沒有勸我,只是緊緊摟着我,由着我把所有的難過傾瀉出來,眼淚鼻涕全抹在他身上。
我終於哭夠了,斷斷續續停止抽噎,雖然眼淚還在往下流,到底想起正事來:“邱偉說,會按烏克蘭的法律量刑,那可怎麼辦?”
他笑着捏捏我的耳垂:“邱偉嚇你呢,哪兒有那麼背呀?真要那樣,我在這兒的七八年全白混了。”
“那最壞的結果是什麼?”
“最壞的結果?大不了從頭再來唄。哎,玫玫我問你,如果我什麼都沒了,你不會把我甩了吧?”
我的心安定下來,擦乾淨眼淚回答:“你要是還在外面招惹桃花,那就難說了。”
“媽的。”他連笑帶罵地推開我,“你就不會說兩句好聽的?”
我歪頭想想:“嗯,那我就跟着你,你去哪兒我去哪兒,天涯海角都跟着你。”
“這還差不多。”他彈我腦門,“真心的?”
“真心的。”
“好吧,我暫且相信你。這幾天我也想了,要不我和你一起讀書去吧,去英國讀個法律學位得了。你覺得我做律師怎麼樣?是不是有史以來最帥的律師?”
我驚喜交集,立刻想到最實際的問題上去:“你去英國?那咱們就要分開了?”
“傻瓜,英國離奧地利有多遠?週末開車都能過去。喲,不對,好像簽證有問題,英國不在歐盟的申根籤裡面,這可有點兒麻煩。”他倒想得比我更遠,好像即將變成現實。
我滾進他懷裡揉搓着:“先過去再說,你不許再蒙我,又給我開空頭支票。”
“好好好,不蒙你。”
他敷衍的口氣還是能聽出來,但我已經非常滿足了。
窗外的天已是六月的天,輕風和軟而溫情,夾着野玫瑰的芳香和海水的鹹香,把人的身心都浸透了,恍惚間彷彿舊日的相識。
第九章
這懸崖邊不斷破裂的愛,因爲不忍停下的足步而坍塌。忘了他吧,眼淚只會弄溼翅膀,只要心靈足夠寬廣,其實隨時都可以飛翔,即使這顆心早已墜落深傷。
-----------普希金 《愛的盡頭》
經過一場高燒,孫嘉遇的身體元氣大傷,似乎被人完全抽走了真元,即使說笑,也帶着疲憊不堪的樣子,讓我心疼卻又無能爲力。幾乎是在我的威逼利誘之下,他才頗不情願地到當地醫院做了個全身體檢。
我想找母親討教食補的方子,可是又一直聯繫不上她,只能經常騷擾瓦列裡婭和妮娜。
奧地利那邊的入學申請暫時沒有消息,我必須要做兩手準備。以我七門功課六門五分的成績,入系是毫無問題。但我又面臨着新的挑戰。
奧德薩國立音樂學院鋼琴系的不少正式課程,都會採用烏克蘭語授課。這讓我犯愁不已。來烏克蘭八個多月,雖然俄語已勉強過關,足以應付日常生活,但是真正的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