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與君世世爲兄弟

七 與君世世爲兄弟

昌意接到玄鳥的消息,趕到歸墟的時候,已是兩日後。

少昊送消息時沒有講具體因由,只請他立即來。他以爲阿珩出了事,一路疾馳,趕到歸墟時,卻看到寧靜的歸墟水面上漂浮着扁舟一葉,舟上兩個人一站一坐,正是少昊和阿珩他鬆了口氣。

昌意從重明鳥背上躍入舟中,笑問阿珩:“發生了什麼事,這麼着急要我趕來?”

阿珩張了張嘴,一語未出,淚水已經滿面。

少昊雙手擡起,隨着他的靈力,扁舟之前的歸墟水面慢慢涌起,托起一方藍色的冰晶棺。棺中青陽閉目靜躺,神色安詳,可是——沒有任何生息。

昌意強笑着說:“我的靈力不如你,你不要用傀儡術戲弄我。”

“他就是青陽。”

“不可能!大哥是軒轅青陽,這個天下沒有人能傷到他,即使你也打不敗他。”昌意臉上的血色迅速褪去,固執地說,“不可能!你怎麼可以和我開這種玩笑?”

阿珩的淚珠簌簌而下,是啊,他是軒轅青陽,是天下最冷酷最強大的軒轅青陽,他怎麼可能死了呢?

昌意看到阿珩的樣子,軟跪到舟上,呆呆地凝視着大哥,表情木然,不哭也不動。

少昊擔心起來,上一次聽說阿珩死亡的消息,昌意至少還知道憤怒,這一次卻沒有反應。

“昌意,昌意,你若難受就哭出來。”

昌意充耳不聞,手扶着水晶棺,半響後才面色森寒地問:“誰?是誰?”

少昊回答不出來,究竟是誰害死了青陽?是蚩尤,是黃帝,是夷彭,還是他?

沒有人回答昌意的問題,他看着阿珩大吼:“究竟是誰?”

阿珩臉色慘白,泣不成聲,根本不敢與哥哥對視。昌意漸漸明白,“是蚩尤?”

“父王殺了榆罔,蚩尤他、他不想殺大哥····大哥爲了救父王,接了蚩尤全力一擊。”阿珩心如死灰,再解釋又有何用?青陽的確是死在蚩尤手下。

昌意望向天空,眼中滿是淚,可他只是靜靜地看着天空,一直到所有的淚從眼中消失。他還有母親,妹妹,他不能軟弱!這一刻,他才真正理解了大哥,大哥爲了他們放棄了笑容和軟弱,選擇了冰冷和堅強。

昌意平靜地說:“我一路趕來,全是軒轅大捷的消息,並沒有聽到說軒轅青陽出事了。”

少昊說:“當時情勢緊張,神農軍心慌亂,黃帝如果錯過了戰機,就白白謀了這次大戰,他要領軍作戰,匆匆離開了,只知道青陽重傷,並不知道青陽已亡故。”

昌意神色悽傷,大哥爲了救父王重傷,父王居然連多逗留一會兒的時間都沒有,天下就這麼重要嗎?

“大哥神力高強,既然有意要救父王,自然不是毫無準備,蚩尤怎麼可能一擊就殺··殺死大哥?”

阿珩聽到昌意的話,反應過來,盯着少昊問:“蚩尤這些年是神力大進,可只要不是偷襲,想一擊殺死你或者大哥,都不可能!”

少昊神色悲痛,默不作聲。

阿珩心中涌起了恐懼,厲聲問:“大哥和父王說什麼毒水,可我在大哥體內並沒有驗出毒,究竟是怎麼回事?”

少昊不敢面對阿珩的視線,低頭凝視着青陽,艱澀地說道:“青陽爲了自保,籌劃逼黃帝退位,黃帝察覺了青陽的意圖,把青陽給他準備的毒水讓青陽喝了。可其實,青陽很快就後悔了,把本來打算給黃帝喝的毒水又偷偷替換了,卻不知道黃帝早已察覺一切,已經在他之前替換了毒水,轉而把毒下在了青陽身上。當他替黃帝擋下蚩尤的全力擊殺時,突然毒發,靈力難以爲繼····”少昊聲音哽咽,再說不下去,深吸了口氣,才又說道:“黃帝自察覺青陽起了異心就派夷彭日夜監視青陽,當日負責監守大殿的正是夷彭,他應該知道一切,明明可以及時稟奏黃帝,卻什麼都沒有告訴黃帝,相接黃帝的手殺了青陽,所以害死青陽的元兇倒不算是蚩尤,而是夷彭。”

昌意和阿珩呆若木雞,好似還沒有把這個我要害你,你要害我的怪圈繞清楚。

半響後,昌意震駭地問道:“你是說大哥想毒殺父王?”

少昊忙道:“不是,他下的毒只會讓黃帝行動不便,不能處理朝事,絕不會要命。青陽絕不是想殺黃帝。”

昌意問:“父王的飲食起居都有醫師照顧,大哥哪裡來的毒藥能避開衆位醫師的查驗?”

阿珩反應過來,痛怒攻心,眼前發黑,身子軟倒下去,昌意忙抱住她。阿珩等着少昊,嘴脣開合,卻臉色發青,身子簌簌直顫,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少昊撫着青陽的棺材,低聲說:“是你爲我配製的毒藥,可此事和你沒有一點關係,這是我和青陽的決定。”

昌意驚駭地瞪着阿珩,“你、你···你配製的毒藥?”

“啊——啊——”阿珩哭都哭不出來,撕心裂肺地哀號,雙手扇打着自己,恨不能立即千刀萬剮了自己。

少昊半跪在她身前,用力抓着她,“阿珩,聽着!是我的錯,這全是我的錯!是我高估了自己,低估了黃帝!是我看錯了青陽,以爲他和我一樣!阿珩,和你沒有關係,和你一點關係都沒有!你什麼都不知道,是我騙了你!”

少昊把事情簡單地給昌意說了一遍,說毒藥是他求阿珩配製給宴龍使用的,可他偷偷給了青陽。

昌意盯着少昊,雙目泛紅,手下意識地擡起。

少昊跪在青陽的棺材前,“你想打就打,想殺就殺!”一直以來,少昊看似鎮靜,可實際上他的痛苦一點不比昌意和阿珩少,此時,他真希望昌意能出手。

昌意一掌揮下,重重打在少昊身上,少昊沒有用半絲靈力抵抗,嘴角滲出血絲,身子卻依舊直挺挺地跪在青陽棺材前,昌意再次舉起手掌,可看着水晶棺中神色安詳的青陽,卻怎麼都打不下去,猛地抽出劍,“我要去殺了夷彭!”

阿珩立即拽住他,哭求道:“四哥,不要衝動!”昌意用力推開阿珩,躍上坐騎就要離開。

少昊匆忙間回身躍起,握住他的劍鋒,顧不得掌上鮮血直流,急切地說:“昌意,你現在是家中老大,你要擔負起青陽的責任,照顧好母親和妹妹!”

昌意下意識地看向大哥,全身的力量漸漸鬆懈,是啊,他如今是長子了,不能再衝動。

少昊這才鬆開了他的劍鋒,對昌意說:“如果青陽不在了,你們幾個兄弟中唯一繼承王位的就是夷彭,他的勢力會越來越大,百官也都會幫着他,你不僅要自己小心,還要保護螺祖,千萬不可行差踏錯。”

昌意深知夷彭的恨意,若夷彭繼位,絕不會放過他們。

少昊說:“我有一計,可以遏制夷彭,青陽也已經同意。”

阿珩和昌意都看向他,少昊道:“只有阿珩和我知道毒藥的藥性,青陽神力高強,黃帝肯定也不會相信蚩尤一擊殺死青陽。我嚴密封鎖了消息,除了我們三個,再沒有人知道青陽已死。”少昊加重了語氣,“也沒有必要讓天下知道。”

阿珩和昌意明白了少昊的意思,只要青陽未死,朝臣們就不會站在夷彭一方,這是剋制夷彭最有效的方法。

昌意仍有猶疑,阿珩說道:“我同意!”昌意看妹妹同意了,也點了點頭。

少昊說:“我會給黃帝寫信,就說醫師發現青陽體內居然還有餘毒,傷勢非常重,需要在歸墟閉關療傷,至少可以爭取一兩百年的時間。”

阿珩問:“萬一父王派人來探看呢?我們到哪裡去找一個大哥給大王看?”

少昊指着歸墟中的水,“世人常說九尾狐最善於變幻,其實天下還有比九尾狐更善於變幻之物。水入圓形器皿就成圓形,入方形器皿就成方形;水上天可化雲化霧化雨,入地可化成河化冰化霜;進入我們的身體,化血化生命。”

少昊變作了青陽,語氣神態無一不像,“我和青陽結識了兩千多年,修行的都是水靈,對方的法術都會。年少時,我們也會變換身份鬧着玩,天下皆知少昊逼退了神農十萬大軍,其實是青陽和我。”

昌意仔細審視着少昊,的確就是青陽。

少昊又說:“如果朝夕相處,肯定會有破綻,但如今青陽重傷,並不能隨意行動說話,只是看一看,我相信以我的神力,即使皇帝親自來也不能看出破綻。”

阿珩這才真正明白了少昊對大哥的許諾,“從今往後,我就是青陽”並不是一句比擬,而是——他就是青陽。大哥明白少昊的意思,所以安心地離去。

看來少昊的計策完全可行,阿珩問昌意:“要告訴母親實情嗎?”

昌意想了一會兒道:“我們再痛苦只怕都不會有母親一半的痛苦,雲澤死的那次,母親的心死了一半,你死的那次,母親剩下的那半顆心也死了,如果讓她知道大哥死了,只怕·····”

阿珩點點頭,盯向少昊,眼中猶有恨意,半響後,才悲傷地說:“以後一切就麻煩你了。”

少昊神情慘淡,默默恢復了真容,撤去靈力,水晶棺緩緩下降,帶着青陽沉入了歸墟之中。昌意和阿珩並肩而立,凝視着大哥。大哥死後,他的餘威仍舊在庇護着他們。

少昊給黃帝的信送出後,黃帝派了離朱、應龍和昌僕陪着螺祖來高辛探望青陽。

青陽在歸墟水底的水晶洞閉關療傷,螺祖站在洞外凝視着青陽,一直沉默不語。

阿珩知道離朱是黃帝的心腹,一直暗中留意離朱的表情,看他沒有一絲懷疑,神色十分哀痛,不停安慰着螺祖。

應龍關切地問:“我能爲殿下做些什麼?”

螺祖勉強一笑,說道:“青陽修行的是水靈,這裡是歸墟,天下水靈匯聚之地,靈氣十分充盈,現在只是需要時間療傷。”

螺祖還打算逗留幾日,離朱和應龍幫不上什麼忙,打算回軒轅向黃帝呈報青陽的病情。

臨行前,應龍特意獨自來和昌意辭行,一句話來說,先跪了下來,昌意忙扶他起來。應龍說:“請轉告大殿下,我早已經是一堆枯骨,日後若有什麼我可以盡力的地方,請務必通知我。”

昌意忙道謝。等應龍走後,他和阿珩說了此事,阿珩說:“朝堂內這樣的臣子肯定不止應龍一個,這也就是少昊要大哥活着的原因,只要大哥在,他們就絕不會投靠夷彭。”

十多日後,阿珩、昌意、昌僕陪螺祖返回軒轅山。到達朝雲峰後,發現往日冷清的朝雲殿很是熱鬧。

他們進殿時,三妃彤魚氏正在一羣婢女的陪伴下四處查看,一會兒地點評這裡太簡陋,一會兒說那裡的顏色不對。

茱萸手忙腳亂地跟在彤魚氏身後,走到一處壁龕,彤魚氏突然拿起壁龕上的一個四四方方的玉盒,“這是什麼破玩意,擺在這裡太礙事!”

茱萸情急間大叫:“不許碰!”

彤魚氏怒問:“你在對誰說話?掌嘴!”

兩個壯實的宮女抓着茱萸開始扇打,茱萸不敢反抗,只能唉聲懇求:“大殿下吩咐過,誰都不許碰這裡的玉盒。”

彤魚氏笑,“哦?是嗎?”她把玉盒砸到地上,玉盒裂開,一截焦黑的人骨碎片掉了出來。

彤魚氏冷冷一笑,咬了咬牙,正要一腳踏上去。

“你們在這裡做什麼?”

彤魚氏聞聲擡頭,螺祖走進了殿門,看到她腳下的骨頭,神色慘變。

昌意強壓着怒氣,對彤魚氏行禮,“請娘娘小心,那是家兄的屍骨。”

彤魚氏滿臉抱歉,“哎呀,我不知道,真是對不住。”匆匆閃避,可是腳被裙絆了一下,身子搖晃幾下,沒有避開,硬是一腳踩在了屍骨上,把焦黑的屍骨踩成了幾截。

彤魚氏驚慌地說:“這、這···哎,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我都說不該上來了,可是夷彭因爲作戰有功,剛加封了大將軍,黃帝又知道我一向喜歡朝雲峰的風景,所以非要賞賜我上來轉轉。”彤魚氏抓起地上的碎骨,雙手伸向螺祖,“姐姐,真是不好意思。”

螺祖臉色發青,身子搖搖欲墜,昌僕趕緊扶住了她。

昌意雖然悲憤,可他不善言辭,氣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是伸手去拔劍。

阿珩一把按住哥哥的手,擋在母親面前,攤開一方絹帕,小心翼翼地接過焦黑的屍骨。

彤魚氏感嘆:“哎!真是可憐!高高大大、生龍活虎的一個大男兒,竟然只有這幾塊焦骨了。”

阿珩笑吟吟地說:“是啊,估計也只有娘娘您能體會我們的痛苦,畢竟三哥也是被烈火焚燒而死,連點屍粉都沒有留下!”

彤魚氏面色劇變,再笑不出來,惡狠狠地盯着阿珩,阿珩笑看着她,分毫爲讓。

彤魚氏擡眼盯着螺祖,陰森森地說:“老天聽到了我的詛咒,你就慢慢等着瞧吧!”

螺祖面色慘白,昏厥過去。彤魚氏領着一羣宮人,浩浩蕩蕩地離開了朝雲殿。

螺祖醒轉後,神情哀傷欲絕,阿珩想問什麼卻不敢問。壁龕角落裡的玉盒放了幾千年,她從沒留意過,今日才知道是自己哥哥的骨頭。

披頭散髮的茱萸匆匆去找了一個水晶盒子,阿珩把手絹裡包裹着的骨頭放入盒子。茱萸看他們都不說話,安慰道:“等大殿下傷好了自然會找那個臭婆娘算賬,你們別生氣。”

昌意和阿珩的眼淚差點掉了下來,那個處處保護着他們的大哥再也不會出現了。阿珩第一次明白了大哥爲什麼一見面就總是訓斥她不好好修行,爲什麼她沒有早點懂得大哥的苦心呢?

螺祖對周圍的宮女說:“你們都下去吧,讓我們一家人單獨待一會兒。”茱萸要跟着下去,螺祖說:“你留下。以後你···你和昌僕一樣。”

“哦!”茱萸忙又坐了下來,嘻嘻笑着抓了抓蓬亂的頭髮。阿珩和昌意都正在傷心,沒有留意螺祖說的話,昌僕卻是深深看了一眼茱萸。

螺祖對阿珩吩咐:“把盒子給我。”

阿珩把盒子捧給母親,螺祖打開了盒子,手指從碎骨上撫過,“你肯定納悶這是誰,爲什麼他會變成了這樣,這個故事很長,要從頭說起。”

昌意說:“母親,你累了,改天說吧!”

“你也聽一聽,你只知道這是雲澤,並不知道事情爲什麼會是這樣。”

昌意看母親態度堅決,只能應道:“是。”

螺祖想了一會兒,說道:“那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情,久遠得我幾乎要想不起來。那時我爹爹還活着,西陵氏是上古名門,與赤水、塗山、鬼方三家被大荒稱爲‘四世家’,西陵氏的實力僅僅次於赤水氏。祖上曾出過一位炎後,伏羲大帝對我們家很客氣。自小,我就善於驅使昆蟲,能用精心培育的蠶絲織出比雲霞更漂亮地錦緞,一時間,我名聞天下,被天下叫做‘西陵奇女’,各個家族都來求親。我那時候驕傲又任性,眼睛長在頭頂上,誰都瞧不上,偷偷地溜出家門,和兩個朋友一起遊玩。我們結拜爲兄妹,吃酒打架,闖禍搗蛋,行俠仗義,什麼都做。”

螺祖的眼睛裡有他們從未見過的飛揚歡愉,令昌意第一次意識到原來母親也曾年輕過。阿珩想起了幾百年前,小月頂上垂垂老者也是這麼微笑着述說這段故事。

“有一天,我們三個經過軒轅山下,我看見了一個英俊的少年,他站在人羣中間,微微而笑,卻像是光芒耀眼的太陽,令其他一切全部暗淡。”

昌僕低聲問:“是父王嗎?”

螺祖點點頭,眼中盡是蒼涼,“我從小被父母嬌寵,只要我想得到的東西都是手到擒來,我以爲這個少年也會和其他少年一樣,看到我就喜歡上我。一個月夜,我偷偷溜去找少年,向他吐露了情意,可是他拒絕了去哦,說他已經有了喜歡的女孩。一個月夜,我羞憤地跑走,裝作若無其事地繼續跟着同伴們流浪,可是我日日夜夜都在想着那個少年,越是得不到的就越想得到。後來有一天,我看着徐徐落下的夕陽,突然下定了決心,我一定要得到他!我可是西陵螺,怎麼能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男人?我離開了同伴,去找那個少年。”

螺祖的視線掃過她的兒女們,“那個驕傲任性的西陵螺還不知道生命中究竟什麼雖可貴,她不知道自己毫不猶豫扔下的纔是最值得珍惜的。”

昌意、昌僕。阿珩都不吭聲,只有茱萸心性單純,興致勃勃地問:“後來呢?後來如何打敗了情敵?”

螺祖沉默了半響才說:“我找到了少年,作爲他的朋友留在了軒轅族。我知道他是一個有雄偉抱負的男子,不甘心只做一個小神族的族長,於是殫精竭慮地幫他實現他的抱負。我畢竟是名門大族出來的女子,甚至是按照未來炎後的標準在培養,我知道如何合理分配田地,如何制定賦稅,如何管理奴隸,我教導軒轅族的婦女養蠶織布,和他分析天下形勢,告訴他炎帝與俊帝鬥得越是激烈,他就越有機會···反正只要是他需要的,我就一心一意地幫他,我不相信他那個喜歡的女子能給他這些。日子長了,我們越來越親密,幾乎無話不談,有一天,他突然問我是誰,一般女子不可能知道那麼多,我告訴他我叫西陵螺,他吃驚得話都說不出來。”

螺祖側着頭,黯淡灰敗的容顏下有一絲依稀的嬌俏,似乎又回想起那天,“那個時候,西陵螺的名氣就像現在的少昊和青陽,也許有人會不知道炎帝究竟是誰,但沒有人不知道西陵螺。軒轅族正迫切需要一個橋樑,我自然立即答應了。在我們成親前,一個女子來求我,告訴我,她,她····已經有了身孕。”

螺祖神情恍惚哀傷,屋內只有屏息靜氣的沉默。

“她哭着求我,說她已經有了孩子,求我不要和她搶丈夫,她說,‘你是西陵螺,天下的男兒都想娶你,可是我只有他,求你把他還給我吧’。她不知道不管天下有多少男兒,我只想嫁給他,我拒絕了女子的請求。她又哭着哀求我看在孩子的份上,允許她做妾,要不然她根本不能上下孩子,她的父兄會打死她和孩子,我又拒絕了她的請求。我是西陵螺啊!怎麼可能剛一成婚,就讓另一個女人生下我丈夫的孩子?全天下都會笑話我,我的父親和家族丟不起這個臉!父親本來婚事就答應得很勉強,如果知道這事,肯定會悔婚。我趕走那個女子,把這一切當成一場噩夢,裝作什麼都沒有發生的舉行了盛大的婚禮。在我成婚以後,我又看見了那個女子,她擋住我的車輿,搖搖晃晃地捧着一段被鮮血浸透的麻布走到我面前,麻布上還有這粘稠乾枯的肉塊,她對我說:‘我以我子之血肉發誓,必要你子個個死盡,讓你嚐盡喪子之痛!’”

昌意和阿珩已經猜到這個女子是誰,心內騰起了寒意,螺祖臉色白得發青,昌僕柔聲勸道:“母后,您先休息一會兒。”

螺祖搖搖頭,“女子說完話,就走了。其後幾百年,我漸漸忘了這個女子,我和你們的父王很是恩愛,下坐騎是夫妻,上了坐騎是戰友,我們同心協力,並肩作戰,再一次又一次的征戰中,西陵族爲我奮勇廝殺,人丁越來越少,漸漸沒落,卻讓軒轅族從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神族變成了大荒人人皆知的大神族。我有了兩個兒子——青陽和雲澤,最懂事的是雲澤,他看出青陽性子散漫,不喜打仗,主動承擔了長子的責任,日日跟在你們父王身邊,鞍前馬後地操勞。”

螺祖神情倦怠,茱萸捧了一盅茶給她,螺祖喝了幾口茶,休息了一會兒,接着說道:“隨着軒轅族的力量越來越壯大,軒轅準備建國,你父王告訴我他要冊封一個妃子,方雷族族長的女兒,他請我理解,爲了順利建國,他必須獲得方雷族的支持。我沒有辦法反對,也沒有能力反對。青陽爲了這事和我大吵,囔囔着要去找父親理論,雲澤自小就學着處理政事,比青陽懂事很多,是他勸下了青陽。所幸方雷氏入宮後,你父王只是客氣相待,並沒有過分恩寵,我鬆了一口氣。不久之後,我又有了身孕,沉浸在又要做母親的歡愉中。一日,黃帝領着一個有身孕的女子走到我面前,告訴我要納她爲妃,那個女子看着我盈盈而笑,我卻毛骨悚然,她、她···就是那個一千年前祈求過我、詛咒過我的少女,也就是剛纔離開朝雲殿的彤魚氏。”

茱萸“啊”的失聲驚叫,昌意和阿珩雖然早已猜到,仍背脊發涼。

螺祖說:“兩年多後,軒轅族的三王子軒轅揮出生了,他雖然不是黃帝第一個兒子,卻是軒轅國第一個出生的王子,黃帝異常高興,下令舉國歡慶。那個時候,我仍然看不透,仍然不明白究竟什麼最重要,居然爲這事動了胎氣,導致昌意早產。昌意自小身子柔弱,靈力不高,是娘對不起你!”

昌意想到那個時候,軒轅在舉國歡慶三王子的降臨,母親去獨自一人守在冷清的朝雲殿,心酸地說:“娘,這又是你的錯,你別再自責了。”

螺祖說:“我當時又是不甘心,又是嫉恨,又是恐懼,鼓勵雲澤盡力多討黃帝的歡心,其實雲澤比我更明白形勢,他常常勸我天下什麼都可以爭,只有男人的心爭不得,即使爭得了,也是要付出大於得到,可我看不透,我總是忘不了前面那千年的虛假歡愛,後來···後來···”螺祖仰起了頭,他們看不到螺祖的臉,卻看到有淚珠從下頜滴落。

“軒轅和西南的滇族打仗,你父王本來要派青陽出征,雲澤知道青陽最煩這些事情,主動請纓,你父王爲了鍛鍊軒轅揮,就讓雲澤帶上了他。雲澤在戰場上大捷,滇王投降,在受降時卻出爾反爾,爆發動亂。滇地多火山,軒轅揮說雲澤在帶兵突圍時,不小心跌入了火山口。青陽不相信,找到了雲澤的屍骨,說是軒轅揮害死了雲澤,要求黃帝徹查。黃帝派重兵守護指月殿,禁止青陽接近軒轅揮,青陽強行闖入指月殿,打傷了軒轅揮。黃帝下令將青陽幽禁於滴水沒有的流沙中,關了半年,直到青陽認錯。青陽出來時瘦的皮包骨頭,不成人形。”

螺祖說到此處,已經泣不成聲。

昌意說:“母親,後面的事情,我來告訴阿珩。大哥從流沙陣中被放出來後,性子大變,不再四處流浪,而是回到軒轅國,規規矩矩地做軒轅青陽。軒轅青陽的名聲越來越大,和早已成名的高辛少昊被大荒的人稱爲‘天下雙雄,北青陽,南少昊’。”

螺祖說:“雲澤死後,我才真正看清楚這麼多年一直不能放手的男人,我拋棄了精緻的玉簪,脫下了美麗的衣裙,只想做一個母親,守護好我的兒女。但老天好像已經不給我機會,也許當我殘忍地讓那個孩子未見天日地死去時,一切惡果就已經註定,可這都是我做的啊!所有的錯事都是我做的啊!爲什麼要報應在我的兒女身上···”

螺祖痛哭流涕,狀若瘋狂。

昌意雙手握住螺祖的手,將靈力輸入母親體內,螺祖昏睡過去。

茱萸不滿地說:“彤魚娘娘太過分了,我要是她,最恨的人應該是黃帝,是黃帝辜負了兩個女子!黃帝爲了天下,背棄了青梅竹馬的情意,得了天下,又開始遷怒王后令她死去戀人和孩子·····”

昌僕拽拽茱萸的衣袖,示意她不要再說了,不管對錯都是前代的恩怨糾纏,昌意和阿珩畢竟地黃帝的兒女。

昌意讓昌僕畢竟是黃帝的兒女。

昌意讓昌僕和茱萸送螺祖去寢殿休息。

昌意對阿珩說:“母親的心神已亂,如果再被彤魚氏鬧幾次,只怕就會徹底垮掉。我們現在怎麼辦?”

阿珩捧起盒子,凝視着盒子中的屍骨,真難以相信曾經鮮活的生命只化作了這麼幾片焦黑的骨頭,“二哥是什麼樣的人?”

昌意的眼眶紅了,“從我記事起,二哥就和你記憶中的大哥一樣忙,我很少見到他,倒是常常跟着大哥爲我選擇的封地,因爲若水地處偏僻,民風還未開化,在衆人眼裡是窮困之地,根本沒有人願意去,二哥卻叫我去上書,求賜封若水。如果不是二哥把我安置到那麼荒遠的地方,也許我早就···”、

阿珩滿臉自責,痛苦地說:“我曾因爲軒轅揮的死,責罵過大哥。你爲什麼不告訴我二哥的事情?”

昌意含淚道:“大哥不會往心裡去的。”他剛開始恨不得立即去殺了夷彭,可現在瞭解了前因後果,仇恨化作了無奈的悲傷,“我想向父王上書,求父王允許我接母親去若水奉養,彤魚氏想要朝雲殿,那我們就把朝雲殿讓給她吧!”

阿珩搖搖頭,“若水難道就不是父王的領土了嗎?樹欲靜但風不止,又有何用?如果彤魚氏真入住了朝雲殿,我們即使躲在天邊也沒用。”

“難道這就真是一個死結了嗎?彤魚氏雖然可恨,卻也可憐。”

阿珩說:“我也知道彤魚氏很可憐,但就算是亂麻糾纏到一起都會解不開,何況親人的屍骨重疊到了一起呢?到如今早就沒有了對錯之分,卻只能死方休。”

昌意默不作聲,阿珩對四哥的善良最是擔心,叮囑道:“四哥,夷彭遲早要把魔爪伸向你,你一定要小心提防。”

看着昌意和阿珩長大的老嬤嬤端着一碟子冰葚子進來,笑着說:“可惜大殿下不在,沒有新鮮的,味道肯定差了許多,湊合着吃點吧。”

昌意和阿珩拿起一串冰葚子放進嘴裡,本來應該酸酸甜甜的味道全變成了苦澀。他們第一次發現,這麼多年,只要大哥在,每一次回軒轅山,不曾任何季節,吃到的都是最新鮮的冰葚子。

不惜耗費靈力讓滿山飄雪,竟然只是爲了幾竄新鮮的冰葚子,他們卻只看到大哥的冷漠嚴厲,居然從來沒有留意到大哥冷漠嚴厲下的體貼關愛。

昌意盯着阿珩,一字一字地說:“大哥的死不是蚩尤一人所爲,可畢竟是他親手打死了大哥,母親絕不會同意你和他在一起!”

阿珩的眼淚涌進了眼眶,“你呢?你曾說會給我們祝福。”

昌意嚥下滿嘴苦澀,站了起來,一邊向外走,一邊低聲說:“我不會尋他復仇,可我也沒有辦法祝福一個殺死大哥的人。蚩尤若死了,一了百了,若他沒有死,我永世也不想見到他,你如果想和他在一起,就永不要來見我!”

阿珩手裡捏着一竄冰葚子,淚珠在眼眶裡滾來滾去,眼看着就要落下,可如今,母親病弱,四哥良善,她已經不能再是那個想笑就笑,想哭就哭的女子了。

牙關緊咬,眼淚終是一顆沒有落下,只是冰葚子被捏的粉碎,紫紅的汁液從指間滲出,猶如鮮血,蜿蜒而流。

等眼中的淚意散去,阿珩站起,去探視母后。

寢殿內,母后正在沉睡,昌僕和茱萸都守在榻邊,茱萸的頭髮依舊亂七八糟,阿珩說:“我來陪着母親,你們去休息吧。”

“那也好,你有事時叫我們。”昌僕拖着茱萸走到殿外,坐在鳳凰樹下,拿出一把若木梳子,一邊爲茱萸梳頭,一邊低聲交談。

“你在大哥身邊多久了?”

“不知道,只知道很久很久,比我知道的還久。”

“怎麼會比你知道的還久?”

“有一次我看到一個人族的女子因爲丈夫死了,要上吊自盡,我怎麼想都想不明白,少昊打趣我,說我是爛心朽木,當然不懂得傷心,心痛的滋味,我不停地追問,他才告訴我,我本來是一株枯朽的茱萸,生機將絕,可因爲他和殿下一個玩笑,殿下就把我放在懷裡,而我竟然藉着殿下的靈氣有了靈識,後來還修成了人形,那不就是在我知道之前就已經跟着殿下了嗎?”

“你見過二哥雲澤嗎?”

“我沒有見過他,但我知道他。那時候我還是一截木頭,只能聽到外界的聲音,我聽着雲澤一點點長大,又聽着他···他死了。我在大殿下的懷裡,時時刻刻都能感受到他的難過,就很想安慰他,可是我一動也不能動,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後來、後來···我一着急,突然有一天就變成了人,當時大殿下正在睡覺,我突然出現在他的榻上,還把大殿下給嚇了一跳,嚇得大殿下直接從榻上跳到了地上,臉色都青了,大殿下膽子可真小···”茱萸說着哈哈大笑起來。

若水族的祖先是神木若木,對木妖化人還比了解,昌僕遲疑着問:“你當時是不是沒有衣服?”

“衣服?哦···後來殿下就把自己的衣服借給我穿了。”

昌僕看茱萸一派天真,那句“大哥可不是因爲害怕才跳下榻”終是沒有出口,想到一貫冷漠的大哥竟然也會“被嚇得跳起來”,嘴角忍不住透出了一絲笑意,笑意還沒有完全散開,已全變成了心酸,“那你後來就一直跟着大哥了?”

茱萸扁着嘴,沮喪起來,“唉!我雖然能說、能動了,,卻笨的要死,殿下很是厭煩,幾次都要把我轟走。”

“那你怎麼能留下來的呢?大哥一旦做了決定可很難改變。”

“我不知道,那時我的靈力不穩,只要一緊張就會變回木頭,每次他一趕我走,我就會變回木頭。殿下氣得警告我,如果我再變回木頭,就一把火燒了我,我很想聽他的話,不惹他生氣,不變木頭,所以,我就很努力很努力,只有一半身子變回了木頭,沒想到殿下更生氣了,說你還不如全部變成木頭····”

阿珩聽到他們的談話,不知不覺中走到了窗戶,側耳凝聽,只盼着茱萸再多說一些,她的大哥,一直守護在她身後的大哥,她卻從沒有真正瞭解過。

那麼漫長的幾百年啊,她急急忙忙地好奇着外面的世界,爲什麼從來沒有關心一下身邊的大哥呢?是不是因爲親情得來的太容易,,她才從沒有想過會失去?爲什麼只有在失去後,她才知道自己有多愛大哥呢?

自冰月自盡後,諾奈就終日抱着酒罈子,昏醉不醒。

炎帝榆罔慘死的消息傳到高辛,驚醒了宿醉的諾奈。他連夜趕往神農,可到了神農山下,到處戒嚴,他又不方便表明身份去見雲桑,正無計可使的時候,忽然想起當年自己私下約見蚩尤,蚩尤讓他在草凹嶺等候,後來他才知道草凹嶺被前代炎帝列爲禁地,不允許任何人靠近,所以也沒有侍衛守護。

諾奈琢磨着也許能從草凹嶺找到一條通往小月頂的小路,於是悄悄潛入兩人草凹嶺。

山崖頂端的茅屋仍在,隱隱透出一點亮光。諾奈心中一喜快步上前,從窗戶外看進去,只見沐槿身披麻衣,手中舉着一顆東海夜明珠,一邊走動,一邊仔細凝視屋子裡的每個角落,手從榻上、案上輕輕撫過,臉頰上淚痕斑斑,眼中柔情無限。

沐槿坐到榻上,拿起一件蚩尤的舊衣,貼在臉旁,忍不住失聲痛哭。“蚩尤,你究竟是死是生?爲什麼我派人找遍了大荒都不找不到你的下落?即使你真死了,也讓我看一眼你的屍骨啊。”

諾奈心下淒涼,根據他聽聞的消息,神農、軒轅,甚至高辛都在尋找蚩尤,找到現在都沒有任何消息。蚩尤只怕已死,他冰冷的屍骨可能感知沐槿臉上滾燙的淚?

諾奈在外面站了半響,沐槿一直捧着蚩尤的衣服低聲哭泣。他輕輕敲了下窗戶,“死者已矣,生者節哀。”

沐槿霍然擡頭,見是他,柳眉倒豎,“你個負心賊還敢來神農山?我這就殺了你爲雲桑姐姐出口惡氣!”一道七彩霞練飛出窗戶,纏到諾奈脖子上,諾奈不言不動,臉色漸漸發青。

眼見諾奈就要昏死,沐槿手一揚,霞練飛回,惱恨地問:“爲什麼不還手?難道你真是跑來送死的?那你也應該去雲桑姐姐面前求死,你辜負的是雲桑,不是我!”

諾奈行禮,“求王姬設法讓我與雲桑見一面,不管生死,都聽雲桑處置。”

“你早幹嘛去了?你以爲雲桑姐姐如今還有精力理會你嗎?”

諾奈默不作聲,眼神卻是說不出的哀傷,綿綿不絕,比起出聲請求,更有一種難言的力量。

沐槿狠狠瞪了諾奈一眼,“我帶你走一趟吧。”雲桑在她面前一直是最堅強的大家,從不表露絲毫軟弱,可她知道雲桑心裡很苦,也許這個負心漢能給雲桑一點點慰藉。

小月頂上,夜風襲來,吹得林木發出嗚嗚咽咽的蕭索悲鳴。

毛竹屋內,幾截正在開花的影木(注:影木,《拾遺記》中記載的植物,白天一葉百影,晚上花朵可以發光,猶如星星。)掛在屋樑上,每朵花都發出幽幽寒光,猶如漫天繁星,照亮着屋子中央擺着一具棺材,棺內躺着一個身穿帝王華服的屍體,卻沒有頭顱。

雲桑頭戴荊釵,穿着麻衣,跪坐在席子上,在影木的寒光下雕刻着一塊建木,五官已經略具形狀,看上去很像榆罔。

她聽到腳步聲,停止了雕琢,看向門外。

沐槿領着一個男子悄悄過來,男子身材幹瘦,神情哀傷,卻難掩五官的清逸,正是與雲桑曾有婚約的諾奈。

沐槿對諾奈低聲說:“雲桑姐姐就在屋內,我在外面守着。如果有人來,我就大聲說話,你趕緊躲避。”

“多謝四王姬。”

諾奈迎着雲桑的目光,走進了屋內,千言萬語涌到了嘴邊,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雲桑對他的到來沒有絲毫意外,笑着點了點頭,“請坐。”

諾奈跪坐了下來,雲桑凝視着榆罔的頭像,“你來得正好,眼睛和鼻子這裡我總雕不好,你的手藝冠絕天下,能幫我一下嗎?”

諾奈接過刀子,想要雕刻,卻發現因爲終日酗酒,手竟然不再穩若磐石,不受控制地輕輕顫抖。越是緊張,越是想要做好,越是抖個不停。

諾奈正又羞有愧,雲桑握住了他的手,不知道是她源源傳來的靈力,還是她手掌間的溫柔堅定,他的手漸漸地不再顫抖,兩個人一起把最難雕刻的眼睛和鼻子雕刻得栩栩如生,就好似榆罔復生,真的凝視着他們。

諾奈看向雲桑,滿面愧疚,“雲桑·····”

“不要在酗酒了。”雲桑溫柔地看着他,眼睛內沒有一絲責怪,有的只是理解和寬容。

諾奈鼻子發澀,“好!”

雲桑微微而笑,“你的心意我已明白,神農如今的形勢,不方便留客,你回去吧!”

“你呢?你怎麼辦?”

“我?我是神農的長王姬,神農國在哪裡,我就在哪裡。”雲桑的肩膀很瘦弱,語氣卻異常的平穩堅定。

諾奈猛地抓住了她的手,“跟我走!還記得凹凸館裡的水影嗎?我不做諾奈,你不做雲桑,我們不要身份,不要地位,什麼都不要,就做我們自己!天下之大,總有一塊只屬於我們自己的地方!”

雲桑凝視着諾奈,眼中漸漸有了濛濛淚光,半響後,說道:“聽說冰月懸屍自在城樓的消息後,我知道,你作爲高辛羲和部的大將軍諾奈,不可能再娶我這個異族的王姬了!可是,我以爲那個設計出了水凹石凸的男兒會明白一切,能看見本心,遲早來找我。我等着他,日日夜夜地等着他,一直等着他來找我,來告訴我,‘諾奈不能娶雲桑了,但我來了,你願意放棄一切,揹負罵名,跟我私奔嗎?’我會緊緊抓住他的手,告訴他,‘讓諾奈和雲桑被世人咒罵唾棄去吧!’跟隨着他去海角天涯。我等了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等得我眼裡和心裡長滿了荒草,你卻一直沒有來!”

諾奈神色悽傷,他害怕一睜眼就看見冰月的屍體,害怕看見雲桑的淚眼,所以他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地沉睡在酒罈子中,嫌一般的酒不夠迷醉,甚至特意搜尋玉紅草酒(注:玉紅草,《屍子》中記載的植物,人食用後,要醉三百年,“崑崙之婿,玉紅之草生焉,食其一實而醉,臥三百歲而後寤”。),來麻痹自己。直到榆罔的死訊傳來,他才猛然驚醒。

他緊緊握着雲桑的手,“雲桑,我現在來了!”

雲桑慢慢地抽出了手,凝視着榆罔的頭像,一行珠淚從她的睫毛墜落,沿着臉頰緩緩滑下,“你來遲了!”

諾奈悽惘的神情中透出幾分堅定,“我答應要爲你再蓋一個凹凸棺,只要水未枯、石未爛,永遠都不會遲!”

“我現在是神農的長王姬雲桑,神農百姓的依靠,我不可能跟一個背信棄義的高辛將軍走。”

諾奈急切地說:“雲桑,你忘記你發的毒誓了嗎?不得再幹預朝政,否則屍骨無存!”

雲桑含笑看向諾奈,卻不知道自己的眼角仍有清淚,迎着影木的寒光,猶如一顆顆珍珠,刺痛着諾奈的雙眸,“將軍回去吧,我還有很多事情要料理。”

諾奈凝視着雲桑——這個他又敬又愛的女子,他的目光仍舊眷戀地不肯挪開,可他的心一清二楚,他再不可能擁有她,他的確來晚了!

“請放心,我會保重自己,神農山上有我的父母弟妹,神農山下有我的子民,我不敢不保重自己。”雲桑說完,再不看諾奈一眼,凝視着榆罔的頭像,揚聲叫道:“沐槿,護送將軍下山。”

沐槿大步走來,直接拽起了諾奈,連推帶拉地把他弄出了屋子,對他道:“王姬是什麼性子,將軍應該一清二楚,只要你伸出手,她就能放棄一切,跟隨你去天涯海角。可是,她等了你無數個日日夜夜,你卻懦弱地躲在酒罈子裡,等得王姬心如死灰,你配不上雲桑姐姐!如今···”沐槿眼中有了淚花,“你若真關心王姬,就永不要再來打擾她!”

諾奈搖搖晃晃地走下了神農山,漆黑夜色中,聽到琴聲徐徐而起:魂兮、魂兮、歸來!

淒涼哀婉的琴音是雲桑在爲弟弟引路,希望失去頭顱的弟弟能循着琴音找到自己的家,讓心安歇。

諾奈恍恍惚惚地飛向高辛,卻不知道再有誰肯爲他彈奏一曲,指明他心所能安歇的方向、

回到府邸,諾奈走進屋中,看着已經落滿灰塵的梧桐琴,這是他爲雲桑做的琴。

朝朝暮暮、晨晨昏昏,雲桑曾無數次爲他撫琴,似乎房間內仍有她的歡聲笑語,廊下仍有她的衣香鬢影。

諾奈的手輕輕撥過琴絃,斷斷續續的清響,哀傷不成曲調。

幾個侍者低着頭走進來,手中捧着酒壺,諾奈嗅到酒香,隨手拿起,剛剛湊到嘴邊,突然想起雲桑的話,立即用力把酒瓶扔向窗外。侍者們嚇得全跪在地上,諾奈跌跌撞撞地把所有侍者手中的酒罈都砸向窗外,“把府裡的酒全都砸了,全部砸了!”

侍者們連滾帶爬地往外逃,少昊走進屋子,看到滿地砸碎的酒罈,“你終於醒了。”

諾奈垂頭而坐,“可是已經遲了!”

少昊做到他對面,看着諾奈的手指摩挲着梧桐琴上的兩行小字——雲映凹晶池,桑綠凸碧山。暗藏了“雲桑”的名字,又描繪了他們初次相逢的場景,還用雲映池、桑綠山表達了他對雲桑的情意。

少昊一聲長嘆,“曾讓我驚歎才華品性的諾奈哪裡去了?”

諾奈無動於衷,有口無心地說:“諾奈辜負了殿下的期望。”

“你那麼聰穎,難道沒有想過爲什麼黃帝能那麼容易暗殺榆罔?”

這句話終於吸引了諾奈的注意,他看向少昊,邊思索邊說:“黃帝親手殺了榆罔,可以大振軒轅的士氣,瓦解神農的鬥志,可除非清楚知道榆罔身在何處,身邊的侍衛力量,否則不值得親自冒險去殺榆罔。”

“黃帝的性子謹慎小心,一旦行動,務必一擊必中,只怕連榆罔御駕親征都是黃帝一手策劃,就是爲了暗殺榆罔。”

諾奈的神色漸漸凝重,“神農國內有身居高位的內奸!”

少昊點點頭,諾奈眼中有了擔憂,雲桑可知道?

“諾奈,我有一事想要託付給你,此事既有利於神農,也有利於高辛。”

“臣愚鈍,想不到何事既有利於神農,也有利於高辛。”

“我本來認爲憑神農的雄厚國力,黃帝和神農的戰爭要持續很多年,我有時間改革整治高辛。即使最終黃帝攻打神農,也要損兵折將,元氣大傷,我就可以從容應對黃帝。可沒有想到黃帝裡應外合。出此奇計,竟然一舉瓦解了神農。黃帝若順利滅了神農,下一個就是我們高辛,到那時,哀鴻遍野,我和宴龍、中容之間,高辛四部的爭鬥都會顯得可笑荒謬。”

諾奈神情肅穆,眼中透出堅毅,“陛下不是榆罔,我們這些將士絕不會讓軒轅大軍踏進高辛!”

那個鐵骨錚錚的男兒又回來了!少昊微笑着笑着點點頭,“我需要時間,鞏固帝位,改革高辛,訓練軍隊!”

“怎麼才能贏得時間?”

“只要黃帝一日不能征服神農,高辛就安全一日。”

諾奈心中漸漸明白,“高辛是軒轅的盟國,表面上當然不能幫助神農,但是暗中卻可以幫助神農,神農的戰鬥力越強,對黃帝的殺傷力越大,對高辛就越有利。”

“對!這就是我說的既有利於神農,也有利於高辛的事情。”

諾奈知道少昊城府很深,這番話必有深意,他默默沉思了一瞬,跪在少昊面前,“不管陛下想要我做什麼,我都不願意!”

少昊說:“以你的出身,這件事本不該交給你,可有勇氣的少機變,有機變的少忠誠,有忠誠的少才能,思來想去只有你合適,只是需要你犧牲良多。”

諾奈說:“陛下知道我對雲桑的情意,如果不是因爲我是高辛的將軍,陛下又對我恩重如山,我真想變成神農的將軍,立即到戰場上爲雲桑殺退軒轅。如今難得有一個機會,既能成全我對雲桑的私情,又能盡我對國家的大義,不管什麼犧牲我都心甘情願。”

“這件事只能秘密進行,只有你知我知,縱使你能幫到雲桑,她也不會知道你是諾奈。”

諾奈淒涼地笑了笑,“我明白,我的身份如果泄露,既是害了雲桑,也是害了高辛。”

“不管犧牲什麼,你都願意?”

“縱死不悔!”

“那好,我要你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繼續酗酒,不分晨昏的大醉。第二件事···”少昊拿起了梧桐琴,“我要你在冰月懸屍的城樓下發酒瘋,當衆砸了這琴。”

諾奈愣住,看着琴,半響不語。

少昊冷冷地問:“你若酗酒砸琴,就會毀了雲桑對你的最後一點情意,也就是讓她徹底忘了你。這樣的犧牲你也願意嗎?”

諾奈重重磕頭,“臣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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