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15上

一路昏昏欲睡,待到清醒過來,已不知何時下了馬,而昭羽正站在我身旁。

四周人聲鼎沸,旌旗飄揚,氣勢之盛,幾乎要將整個晴空遮蔽。雖然名爲與民同樂,但百姓們被士兵擋住,只能遠遠地圍觀,名門閨秀端坐席中竊竊笑語,奢麗的裙襬自簾內露了出來,已足以令人感到驚豔。而貴族世家的青年身系張揚飛舞的披風,坐在渾身皮毛光滑的駿馬上,顧盼風流,甚爲自得。

正對着一大片樹林的高臺主座上,是北庭皇帝的身影,那身明黃色袍服猶爲顯目,遠遠望去,似乎是個身形頗長的中年男子。旁邊坐的,是那夜宴會上的太子,雖然只見過一面,然而那種舉止神態,是很難令人忘記的。

既已來到,我便抱着觀賞的心態饒富興趣地看着這一切,邊隨着昭羽到皇子席落座。毫無疑問,我依然只有那個站在後面的份,但居高臨下,這也讓自己能夠看得更加清楚。

稍待不久,擂鼓聲起,四周便漸漸靜下來,衆人都站起來,把目光投向皇帝。只見皇帝也緩緩站了起來,舉起手中酒杯,遠遠地投擲到地上,杯裂玉碎,鼓聲驟然大作,震耳欲聾,氣勢頓時也直衝雲霄,彷彿真有睥睨蒼生的味道。

諸位皇孫公子,包括昭羽,除了太子,皆向皇帝垂首爲禮,爾後,離席上馬,叱喝一聲,向林中深處疾馳而去。整個過程如行雲流水,無一絲拖滯,在我看來極爲賞心悅目。衆人也開始鼓譟起來,趁着他們狩獵未歸的這段時間交頭接耳,場面一度譁聲大作。

那片空曠的野地自然不會寂寞太久,幾名素白宮裝的女子徐徐舞曳而出,羅衣從風,長袖縱橫,皎如明月的臉微微仰起,映着火光,揮若芳華,一顰一笑,極盡嬌妍,爲肅殺的冬獵添上幾分柔媚,很快便吸引了在場大多數人的眼光,連皇帝也現出讚賞的神色,更勿論那些只能遠觀的百姓們的癡醉。

待到一曲舞罷,款款而退,已是天色稍暗。周圍燃上了火把的樹林出現第一個人影,看模樣似乎是那日宴會的皇子之一,自己卻已記不大起來了,他的馬背上墜滿了重重的獵物,細看之下,居然還有隻白狐。我皺了皺眉,對這種以狩獵之名殺生取樂的行徑實在不怎麼苟同。

接着又陸續回來幾人,昭羽是第五個,獵物看來也不少。我心中不快,便也少了幾分興致,懶懶地分了神看往別處,全然不管場面熱鬧至於極點。

未知過了多久,昭羽他們早已回席,而皇帝卻驀地將視線投向我們這邊,玩味不明地看着昭羽。“羽兒,你這次的獵物與年十一弟一般多,卻爲何只獵不殺呢?”

我被那句只獵不殺拉回心神,轉首也望向對話的他們。“不獵敗了狩獵之興,殺了又有傷天和,兒臣於心不忍。”

“好,好個於心不忍!”皇帝捋須而笑,神情頗爲滿意。“看來你這幾日的閉門反省沒有白過。”太子隨侍在身後,似也笑着,卻掩不住兇芒一閃而逝。

這邊皇帝猶對昭羽的行爲表示稱許,引來衆人無數羨嫉的目光,我餘光一掃,只覺得彷彿有什麼正在醞釀,將要爆發,卻未及反應,已聞箭矢破空之聲呼嘯而來。

尖頭在陽光下反射出鐵器所獨有的寒芒,迅如閃電,直直地射將過來,而且,竟不止一支。周圍的人彷彿是被這一突如其來的狀況嚇住了,皆無絲毫反應,我是正面對着,尚且思忖着不及躲避,何況背對着的皇帝他們,太子首先哀哀叫了一聲,捂着肩頭緩緩倒下。

我想另一支箭的目標本應是皇帝的,卻不知爲何射向昭羽,而在自己能夠完全反應過來之前,已經下意識地將他推開,身子也不由自主隨之斜了一斜,恰好正對上那支利箭。

兇器插入身體的那一瞬間,並沒有什麼痛感,只是大腦有些麻木,而周遭的事物卻變得異常清晰起來。

鐵的冰涼開始在身體裡蔓延,整個人也如同置身冰窖,我並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失去意識的,眼前只依稀晃過昭羽驚恐而慌亂的神情。這真是一場無枉之災,我自嘲地想着,想跟他說自己並非刻意爲他擋箭,只是那射箭的人準頭實在差了點。然而張了張口,卻似乎半天發不出聲音,我放棄了,任思緒緩緩沉澱下去。徹底陷入黑暗的前一刻,腦中所浮現的,卻是當年與慕容泛舟煮茶的情景。那時候,春水桃花,翠幄張天,絕不像現在這般冷,彷彿一直要冷入骨髓……

薄雪碎碎地鋪滿了整條官道,卻掩不住兩旁固有的風光,嫣紅梅影藏在雪香之下,素潔中點綴出幾分明媚。步履不一的馬蹄踩在雪上,聲音微小而不失輕快。

趙雲青不着痕跡地看了身旁的人一眼,心底暗自揣測着。這位慕容門主,也就是他的主子,自從三年前登上門主之位後,自己便被提拔爲門下三使之一,但自己也從不敢因此而有半點的矜傲,只因爲他太瞭解這位門主了,看來雖然好說話,然而在必要時刻,他從來不會手軟。他的前任,就是因爲仗持着元老的身份肆意妄爲而在某日被當衆處以門規,從此形同廢人。

此刻,在那張俊雅的臉上,洋溢着貫有的溫文淺笑,卻從來也沒有人看得透隱藏在那張笑顏下的心思,如同現在。

一前一後的馬蹄聲踩着步伐,現出少有的悠閒。趙雲青終於還是忍不住開口問道:“門主,關於柳家散佈的那個消息……”在他眼中,現在趕回去處理那件事比在這裡慢悠悠地晃回去要重要多了。

前方的人輕擺了擺手。“不必急,門裡多的是人去處理,再說現在趕回去,不正好合了他的心意?”嘴角勾起一抹微笑,是不將趙雲青所顧慮之事放在眼裡的雲淡風清。

漠然望向遠方山水,慕容的笑意微微斂去,眸中掠過一絲不明的情緒。不知爲什麼,自出了京城以來,這一路上總是心緒不寧,彷彿有什麼事情將要發生。不急着回去固然是不想便宜了柳家,另一個原因卻也緣由於此。

心緒微轉,幾不可聞地嘆笑,那個人……並非不知道他早已出現,也並非無法掌握他的行蹤,只是自己不知爲何卻突然撤掉這三年來所有在不斷尋找的暗衛,有時候,連他自己也不明白自己的想法了。驚鴻啊驚鴻,你說,你要我拿你怎麼辦……

身後急促的馬蹄聲滴答作響,由遠及近,破壞了晨曉這份難得的安寧。

趙雲青回頭,兩名棗紅侍衛打扮的人揚鞭疾馳,行色匆匆,卻在極爲接近他們的時候陡然勒住繮繩,在馬的高聲嘶叫中停下,復又放緩節奏趕到他們前頭。“請問尊駕是慕容公子嗎?”

趙雲青眯眼打量着這兩個身份未明的人,不動聲色卻已暗自戒備。慕容挑了挑眉,“我是。”

“左相有命,讓我們請慕容公子速返京城一趟。”兩人顯然鬆了口氣,抱拳朝慕容道,頗爲客氣。

“哦?”慕容玩味的目光在兩人臉上流連。“出了什麼事?”

“這……”兩人神色爲難,似有難言之隱,憶及離城前左相的吩咐,其中一人驅馬上前,湊近慕容壓低了聲音:“太子中毒傷重,左相請公子設法一救。”

“宮中御醫無數,我區區一人豈有能耐?”慕容氣定神閒,不爲所動。

那人咬咬牙,再道:“左相有言,此事若成,則江南一事全憑公子。”

“呵呵,看來太子是朝不保夕了,不然吝嗇的左相豈肯下如此重注。”慕容笑語,左手持繮繩輕擊掌心,全不憚那兩人聽了他的話而雙雙變色。

“既是如此,本座便回去一趟吧。”

淡淡一句,卻讓兩人瞬時轉驚爲喜,這至少意味着自己的腦袋也保住了。“公子請。”

“慕容公子果然高明,太子的氣色此刻已經好上許多了。”左相親自將慕容送至相府門口,臉上盡是如釋重負的欣喜。他冒死讓成帝同意將奄奄一息的太子接過府療傷的決定果然是正確的,這下子,不僅身系他一身榮華的太子保住了,他自己也必有大大的收穫。

“神機之毒,看來想要讓貴太子死的人還真捨得花大本錢。”說來諷刺,這名聞天下的奇毒,卻恰恰是出自擎天門藥師之手。一毒千金,是爲神機。

左相聞言,臉上浮現出一絲狠毒之色,語調陰冷。“老夫定要查出那人,將他碎屍萬段。”

慕容淺笑。“只有太子一人中箭?”

左相不甚在意地道:“好象還有九皇子身邊的一名小廝吧。”

“如此急如星火地將慕容公子又請了回來,實在過意不去。”

“無妨,左相只要記得自己的承諾便好。”慕容笑着,北庭的內訌從來就不關他的事。

堆笑的表情淡淡一僵,繼而強笑道:“哈哈,那是自然,老夫又怎會忘記?”

慕容微微一笑,謝絕了左相的親自送客,徑自悠悠朝着來時騎的馬緩步而去。

而此的樹下,正站着一個人。

“閣下此爲何意?”慕容制止了趙雲青的動作,淡淡問着這個阻住自己去路不讓他上馬的人。

15下

“你能解太子所中的箭毒?”來人目光炯炯,一瞬不瞬地盯住他,卻掩不住眸中的焦灼和急切。

“是與不是又如何?”

“我朋友也中了此毒,我想請你救他一命。”

慕容淡淡瞥了他一眼:“我沒興趣。”便自越過他繼續前行。

“等等!”來人再次將他攔住。“我是皇九子昭羽。”不待他反應,又續道:“我知道你不會將這個身份放在眼裡,但只要你能救他,我願意答應你任何條件。”任何條件四個字他說得極重,想是早已經過深思熟慮而下的決心。

慕容挑眉,心中一動,思及方纔左相說起受傷的另一人爲九皇子身邊一名小廝,不由輕笑:“區區一名小廝值得你下如此重諾?”

“他不是小廝。”昭羽沉下臉色,一字一頓。“而是我的朋友。”

“無論下人或朋友,都與我無關。”慕容微微笑着,全不在意地邁開腳步。

“世人都道擎天門主眼光卓絕,在我看來也不過如此。”冷冷的一句話,讓慕容的腳步頓住。“現在的我是奈何你不得,但你又豈能料知明日?”

趙雲青默默無言,屏息看着眼前詭異的一幕。

“呵呵,”良久的沉寂之後,低低的笑聲自慕容口中逸出,緩緩轉身,帶着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意。“看來就衝着這句話,人我也非救不可了。”能夠讓一名皇子屈尊若此相求的下人,自己倒也起了幾分好奇,反正閒來無事,去看看又何妨。

昭羽沒料到他答應得如此之快,反而有些怔住了。

“怎麼,不想救了?”慕容挑眉。

“不,請。”昭羽回過神,朝他點點頭,轉身帶路。若不是自己,驚鴻也不會出現在冬獵上,更不會因此而中箭,如果他有事……昭羽定下神,搖頭甩開腦中縈繞不去的莫名恐慌,既然現在有了一線希望,自己便絕不會放過。

左相府與昭羽府邸雖然同在內城,卻相隔甚遠,中間沒有任何捷徑,須得穿過街道無數。昭羽心中沉重,腳下步伐半分不慢,幾乎已要用上輕功的模樣。慕容在後面不緊不慢地跟着,如閒庭信步般悠然,也始終保持了三尺左右的距離。

臨近府邸,已看見一抹湖綠身影站在門口翹首以待,見昭羽出現,差點沒跳了起來:“你上哪去了,大夫呢?”

昭羽同樣焦慮,也沒心思去計較她的出口不遜,只側身讓了讓。“慕容門主,傷者就在裡面,請快隨我來。”

這一側身,讓綠綺徹底看清了身後之人的容顏,也頓時怔住了,瞠目結舌望着白衣人優雅不減的面容,言語也不由訥訥:“你,你怎麼會在這裡?”

慕容挑眉,眼底也閃過一絲詫異,隨即溫溫笑道:“綠綺,你和你家小姐一起?”

“不,我和公子……”話到半截突然便頓住了,待到綠綺反應過來,已經來不及了。

只見慕容沉下臉色,已是什麼都明白了。瞬間陰冷的眸子凝聚着暴風雨來臨之前的烏雲,愈聚愈多,卻終究是隱忍不發,令人心驚膽寒。“快帶我去。”

昭羽雖然奇怪,也沒有時間多問,當下快步往內院而去。綠綺這才緩過神來,急急追在他們後面。“慕容商清你又要來作什麼,三年前害得公子還不夠麼……”

乍見到躺在牀上,臉色蒼白得彷彿連氣息都要消失了的人時,慕容的呼吸驟然停止了,整個心幾乎要揪成一團,重逢的喜悅很快被劇痛淹沒。三年前那種從未有過的掌握不住,眼睜睜地看着他在自己眼前撕斷衣袖倏爾而逝的感覺,此刻復又蔓延開來,鋪天蓋地地朝自己覆下。

你就這麼恨我,恨到不來找我,避而不見嗎?

微顫的指尖撫上那張憔悴若斯的容顏,額頭輕輕相抵,他痛得連聲音都沙啞了:“我這就爲你解毒。”雖然三年未見,卻也篤定着他必在某個地方好好地活着,而不是像現在,透明得彷彿隨時都會消失的模樣,當年看着他墮崖時的痛,實在不及現在的萬分之一。

你命由我不由天,縱然是閻羅王,我也要自他手中搶回你!“如果你敢就這樣走掉,我碧落黃泉也不會放過你的……”

綠綺在門外焦慮地等待着,不時擡首望幾眼,卻換來更擔憂的感覺。

“你不要走來走去好不好,晃得我眼都花了。”昭羽翻了個白眼,雖然眼底同樣寫着擔心。

“我,我,”綠綺滿腹曲折無處發泄,想到屋裡生死未卜的公子,下落不明的小姐,眼淚便似落未落。“昨天看到你抱着渾身是血的公子回來,我還以爲,以爲……”喉頭哽住,話也說不下去了。

“你放心,這一箭之仇,我會慢慢討回來的。”昭羽冷笑。雖然現在的他還沒有足夠能力,但這件事情總有一天會算個清楚。

“公子到底是如何中箭的?”她突然纔想起公子回來之後自己因爲心急如焚竟然也忘了這個重要的問題。箭傷其實並非無藥可救,令人驚懼的是箭上所沾之毒,本應立即斃命卻因昭羽從內宮拿來的鎮魂丹而得以拖延片刻等到慕容。

昭羽的眼神黯了黯。“他是爲我擋的。”

“什麼?”綠綺瞪大眼,隨即忿忿。“你和那個姓慕容的都不是什麼好人,公子與你們在一起不是重傷便是失蹤!”

“失蹤?”英挺的劍眉微微擰起,忽而想起自己在曲水遇到他的情景,那樣的人,當然本就不是早已住在那裡了的。“除了他姓秦以外,連驚鴻這個名字都是我從你口中得知的,而且,擎天門主與你們,是早已認識了的。”不是疑問,而是肯定。驚鴻這兩個字,在乍一聽到的時候便已很自然地用在他身上了,彷彿那人與生俱來,就是要用這個名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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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不說,自然有他的道理,待他醒來你自己去問便是。”綠綺拭去眼淚,再度望向毫無動靜的門。

昭羽也沒再多問,心思開始飄遠,開始將這次心猶餘悸的刺殺過濾了一遍。他相信經過這件事,朝廷上下必定會雞飛狗跳好一陣子。如果沒有猜錯,那兩支箭本來應該是射向父皇和太子的吧,然而若真欲置人於死地,理應用上毫無生機的奇毒,而非偏於折磨而後才令其斃命的“神機”,雖然刺客當場被抓到的時候便服毒自盡,也從他們身上搜出南朝的信物,但這不代表就真的是南朝那邊派人下的手,那個人的目的,果真是想刺殺北庭皇帝和儲君呢,還是想借他們之手來除去某些人,甚至掀起一場風波呢……萬般思緒在心中迴轉,神色卻愈發沉穩冷靜。

擡首望去,山河依舊明媚,天空也呈現出雪後的清澈,卻似乎有什麼,正在悄悄地改變。

良久,門被打開,現出慕容略顯疲倦的顏色。

“公子他怎麼樣了?”綠綺迫不及待地追問。

“沒有大礙了。”

“慕容門主上次爲太子療傷似乎沒有這麼久?”昭羽輕輕道出他的疑問。

慕容瞥了他一眼,神色淡淡。“那只是治標而已。”這兩個耐人尋味的字聽在昭羽耳中不由一震,於慕容說來卻全不在意。

“多謝慕容門主相救之恩,府中有廂房,不妨住下來?”昭羽至此才長鬆了口氣,一顆高懸的心總算得以落地。

“不用了,”慕容搖首。“我想守在這裡等他醒來。”說罷不待他們反應,徑自旋踵入屋。

綠綺瞪了那背影半晌,想要說什麼,卻終究還是跺跺腳跟了進去。

真是複雜,昭羽看得直搖頭,但現下也不是什麼詢問的好時機,來日方長,還是等驚鴻醒來再說吧。

終於突破10K了,遠目……

年關將近,事情也分外多,但我會盡量挪時間寫文,在這裡先說聲冬至快樂,要記得吃湯圓餃子^^(因爲鏡子沒得吃T__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