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算在黃昏的時候出發
搭一輛車去遠方
今晚那兒有我友人的盛宴
我急忙穿好衣服推門而出
迎面撲來是街上悶熱的慾望
我輕輕一躍跳進人的河裡
外面下起了小雨
雨滴輕飄飄的像我年輕的歲月
我臉上蒙着雨水
就像蒙着幸福
我心裡什麼都沒有
就像沒有痛苦
這個世界什麼都有
就像每個人都擁有
繼續走 繼續失去
在我沒有意識到的青春
——汪峰《青春》
口袋裡只剩下五百多塊錢,這裡我是混不下去了,一時沒有出路,遂向同學求助。王志昊身上有種江湖式的仗義氣質,我第一個就想到了他,給他打了電話。他很爽快地答應了我投奔的請求,我迫不及待投向了他的懷抱。他在臺商最爲集中的K城的工業園區裡工作,當時還沒有高鐵,售票員給了我一張最便宜的綠皮車車票,我記得票價是20元整,囊中羞澀的我很感謝售票員的善解人意。
我哪裡是去尋找新希望的,我是去逃難的,王志昊很快意識到這一點,因爲我既不去人才市場也不賣報紙看招聘廣告或者在求職網站上發送求職信息,整天待在他的宿舍,聽歌、看小說。他對我相當包容,直到我後來離開他也沒說半句對我不滿的話,這一點是很少有人能夠做到的。我之所以離開是因爲自己於心不安,不忍把他拉下水,跟着我一起頹廢。兩個人在一起難免要相互影響,他身上充滿的年輕人本該有的朝氣、活力的光芒不多久即被我的烏雲密佈遮擋住了。起初,他還饒有興趣地向我介紹他們公司,帶我去鎮上的小商店沾沾自喜地告訴我那裡的皮夾子都是他批發給店主的,賺了一小筆錢。這些事情怎麼能激發我重拾生活的信心,我需要的或者說能夠撫平我內心傷痕的唯有時間這一味藥方,別無他法。
王志昊失業了,準確地說應該是辭職了,陪我過起了朝夕相處、形影不離的二人生活,我不干涉他,只要他管我吃管我住就行。爲了省錢,他主動當起了廚師,總的來說我是心安理得的,我怎麼就這麼心安理得呢?
他即使有些存款也經不起坐吃山空,我沒有收入來源,只能向別的朋友伸手去借,多多少少補貼王志昊一點,讓自己的心裡略微平衡一些。發小夏商周在一家國有企業工作穩定,收入可觀,他借給了我三百塊。過了一陣子,我又向同在K城工作但出差居多的張偉晨借了五百。後面呢?後面再跟誰借呢?這是個問題。
王志昊本來在這兒混得挺好,房東還說給他介紹對象呢,因爲我的出現把他的形象全毀了。後面幾個月的房租和水電費一直拖着沒付,爲了省錢(我不得不一次次提到錢這個字),我們趁房東不在家捲鋪蓋跑了,我們跑到了毗鄰的一個小鎮。我坐在逃跑的馬自達上面無表情、五味雜陳,這是我長這麼大幹過的最違背良心和道德的一件事。
我的手機號碼一直沒換,那天,原中國企業網公司的經理給我打來電話,我有些意外。
“您好,經理。”我說。
“今天是什麼節日啊?”他說。
我剛想說話,他已經掛了,看看手機上的日期,4月1日。
這期間,我和王志昊共同的朋友舉行婚禮邀請我們去參加,他是投資管理系的,跟我們不是一個系,但是我們一直玩得不錯,我沒錢包紅包,王志昊買了一部電話作爲結婚禮物送給他,說是我們倆一起買的。
有一天,我和王志昊無意中聊到了“頹廢”的話題,我竟有些反以爲榮地說:“玩頹廢,咱們班估計沒有誰能比得過我。”
有一天,王志昊對我說:“秋涇,跟你在一起我都變得消極了。”他並無責怪我的意思,說的是事實而已。
有一天,他提出了擺地攤賺錢的想法,說大丈夫能屈能伸,我沉默不語,他就沒有堅持。
有一天夜裡,我迷糊中睜開了眼睛,看到燈開着,於是起身往王志昊那頭看了一下——他坐在牀上,無聲地流着眼淚,我被點了穴一樣凝固在那裡,進退維谷,不知道是應該好言安慰還是安靜地躺下……我喊了他一聲,他像失去了聽覺,又喊了一聲,他還是沒有迴應,我躺下身去,沒有了一點兒睡意,腦中全是他平日裡陽光滿面、笑容可掬的樣子,這樣一個開朗樂觀的小夥子,什麼事情纔會讓他淚流滿面呢?
他第二天回了老家,後來電話裡才知道,他爸爸心臟病突發去世了,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說需要一點錢問我有沒有?我說有,要多少?一千夠不夠?他說就一千吧,我說行。
我拿起手機把電話簿裡所有朋友的號碼反覆地瀏覽,最後下決心給一個認爲有希望借到錢的老家的朋友打了電話。待錢到賬,我第一時間轉匯給了王志昊。
王志昊爸爸的死刺激到了我,就算不能一鼓作氣振作起來,起碼我不能賴在王志昊這兒了。
我在網上找到了K城附近的C城的一家提供網站建設、推廣服務的互聯網信息公司,跟我之前服務的中國企業網公司的性質是一樣的,只是規模小了很多。我在他們公司的網站上留了言求職,這類公司的業務員崗位是長期招聘的,跟保險公司差不多,我多少有點經驗,心裡想着應該可以去混一陣子吧。在未得到回覆之前(也可能得不到回覆),我就把打算離開的想法告訴了王志昊,他沒有提出異議。去哪呢?在等王志昊回K城的這幾天裡,我一直在考慮這個問題。也巧,先前跟他借了一千塊錢轉給王志昊的那個朋友的一個朋友也在K城,我們是高中校友,他比我高一屆,認識但不熟。那天,他給我打來了電話,我真沒想到,介紹了半天才想起來他是誰,一陣寒暄,他讓我去他那兒“看看”,我正愁沒地方去呢,當即肯定地答覆他說去之前給他打電話。
王志昊回來了,我把鑰匙交給他,拖着早已收拾好的行李箱打算去朋友的朋友那“看看”,王志昊堅持要送我,跟我一起去朋友的朋友那,於是我們一起上了路,從K城的這個小鎮輾轉到更加靠近市區的另一個小鎮,朋友的朋友來接我們,然後去他們公司。“公司”是一個幾十平米見方的門面房,被人爲地隔了兩層,一樓營業二樓食宿,名爲某某電器銷售公司,其實就是買空調,連朋友的朋友在內一共三個人,一聊才知道,老闆居然是我的小學和初中的老同學。我當時就在心裡琢磨,在一個沒考上高中的同學這打工太沒面子了吧。一會兒,“老闆”跑完業務回來了,我和王志昊就在他們公司一起吃個便飯,飯桌上,老闆意氣風發口若懸河,講了很多自己幹過的“大事”,讓人覺得他已經是一個資產雄厚規模龐大的公司的領導人了。吃過飯,我把王志昊送走,他在路上向我表示了對這位老闆的鄙夷——有什麼了不起。我留下來繼續在公司裡自由活動,下午還在老闆的提議下跟着他跑了一趟業務,你還別說,我覺得他還是有真本事的,馬路邊的門面一路走過去,他跟人家完全不認識,進去就能自來熟,不管業務成不成,起碼他算得上一名比較優秀的推銷員,對此,我很感慨,收穫很大,就算我這種人永遠也不能成爲一名合格的推銷員,他的這種積極的工作態度無疑是值得我學習的。晚上睡在他們公司的閣樓上,我琢磨的已經不是在同學這裡打工是不是有面子的問題了,我捫心自問,我能像他那樣秋風掃落葉一般陌生拜訪一個又一個素昧平生的潛在客戶嗎?答案經確定是:做不到。所以我還是考慮考慮“走”的問題,下面要去哪兒的問題吧。
後來的這一段時間是我人生當中最爲動盪的一段時間,有人說曲折的經歷是筆財富,我想這種話是以後穩定下來或者小有成功之後才能說的,對於正處在動盪中的人和一直動盪着的人毫無意義。
我趁夜未深給在鄰近K城的濱海大都市S城的大學同學李文銘發了一條短信,看能不能去他那裡“待”一陣子,他沒有回。這事跟借錢差不多,一般的人避之不及。我想想還有沒有哪個同學那裡可去,把所有的名字過了一遍腦子,似乎都沒有把握,或者關係還未親近到可以開這種口的程度。那就只能回家去,可是就這麼不淡不鹹地回家了算什麼呢……
wωw●tt kan●℃O 爲接着要去哪裡的這個問題,我幾乎折騰到失眠,第二天早上迷糊中睜開眼睛仍然沒有答案。我跟朋友的朋友道了別,去往K城的長途車站,在路上,我收到了李文銘回覆的短信:恐怕不太方便。好吧,這下我可以明確去向了,只能回家。
回家的動作很容易,買票上車就行了,難的回去怎麼交代,總不能跟家裡說:“錢花完了,工作沒找到吧?”出於這個考慮,我把行李箱暫放在姐夫的店裡,讓姐夫不要告訴其他人,這樣我就可以跟爸媽說事先編好的謊話了,我的謊話是:單位有事臨時放假,外地的可以多放幾天。這麼沒有技術含量的謊言,不是在考驗別人的智商,而是撒謊的人跟聽謊話的人之間的一種心照不宣,不去捅破是最大的呵護與無奈。
我在回到家的當天便接到了在他們公司的網站上留言求職的那家公司的電話,電話那頭跟我說去了就可以上班,我一點也沒有落實了工作的興奮,因爲我在中國企業網公司有過相同的工作經歷,知道這份工作有多麼不容易,我根本無法勝任。但我還是準備去碰碰運氣,一是抱着玩彩票中大獎的心態(確認有毫不起眼的新人業務員突然簽了一筆大單揚名立萬的,他們把這種現象叫做放衛星),二是在謊言的有效期限內離開老家,別到最後自己都不能相信自己的謊言。
我準備“回去上班”了,直到出發前,我沒有好意思開口跟家裡再要錢。
臨出發前我又開始動搖,中國企業網公司相對來說是個更好的平臺,我都沒混出來,去C城的那家小公司不是更沒希望嘛?躊躇煩惱之中想法發生了改變,猶猶豫豫買了去我求學的N城的車票。
我之前是從“好友”馬萬寶處離開N城去往K城的,這一次沒有臉面去找他,況且金永星目前在馬萬寶那兒住,我再去太擁擠了,與馬萬寶的友誼因爲千百可的關係也不再像從前那麼牢靠,所以能不找他就不找他。我投奔了“情聖”吳鋥亮,他們公司安排住宿,老闆是他家親戚,他這點忙還是可以幫的。我把“瘟疫”蔓延到了他那裡,你恐怕已經猜到了,我借錢的魔抓遲早是要伸向他的,不過,被他婉言相拒。他跟我說君子之交淡如水,朋友之間別提錢的事,我有口難辯。再換其他人,我找了王燕梓的好友同時被我認作乾姐姐的劉光萍,一樣吃了閉門羹。心灰意冷啊心灰意冷,這個地方讓我生厭。我考慮來考慮去又找大學畢業後回到老家自己開店的同學劉偉元,事不過三,他讓我過去找他,不過我擔心再遭打擊,暫時沒提借錢的事。
在他那兒,他頓頓好菜啤酒招待,幾頓下來,再讓我去飯店吃飯我執意不肯,他也沒有堅持,我心裡嘀咕着怎麼跟他借錢呢。逗留了一個星期,花了他不少銀子,中間還帶我去嫖了一回妓,當然這是他的深情厚誼,我那爲了最愛的人保有的處男之身沒有捨得貢獻出去,單單洗了把澡,中間幾波美女過來邀請我都視而不見,有個帶着眼鏡容貌差強人意的女的動手過來拉我,被我堅定地予以了拒絕,她憤憤不平地說道:“出來玩又不是找老婆,這麼認真幹嘛?”我就是不爲所動,長得不錯的我都沒出手,醜的更別提了。
出於已經讓劉偉元破費不少的考慮,我試着跟一位在部隊當兵的高中同學借錢,高中期間我們形影不離是很要好的朋友,可惜,他在電話裡繞了半天最後還是婉拒了我。得嘞,索性厚臉皮到底,臨走前,我跟劉偉元開了口,沒好意思多要,借了二百塊。
作吧,不把認識的人都借遍了錢就不叫狼狽,照這架勢是遲早的事。
無處可去了,還是去那個C城的小公司吧。
這次工作經歷本身就是被迫無奈,少到可憐的激情和耐心很快就被消耗殆盡,我自知以目前的狀態是不可能“簽單”的,在這個地方逗留完全是在做垂死掙扎,或者,是死亡前的抽搐。口袋裡沒幾個錢,我的晚飯常常是饅頭加辣醬還有涼白開。有時下班後不想馬上回宿舍,孤單地走在大街上又不知要去向哪裡,去向哪呢?走到哪算哪吧。感覺累了就隨便找個地方席地而坐,看馬路上來來往往的人羣和川流不息的汽車,挺羨慕他們,起碼,他們都有目的地。
我未能在預留的路費之外的可憐的一點錢用完前“簽單”,不回老家的話只能再向其他尚未借過錢的朋友開口借錢。借還是不借?跟誰借?如果不借往哪兒去?苦思冥想不得要領,我又走在了大街上試圖在漫無目的的行走中找到一個答案,路過一處貼有“某酒店高薪招聘男女服務生,工資日結”的廣告的公交站牌前,我駐足閱讀浮想聯翩,終究沒有撥打上面留下的電話,心裡想:這個時代,男人也可以把自己的身體當做商品去出賣了。我死了心,決定再打道回府,不,先不回老家,去找住在縣城幫姑媽看家的爺爺奶奶,可是在爺爺奶奶那裡又能待多久呢?那又怎樣,還能顧得了這許多嗎?我用身上僅剩的一點錢買了去爺爺奶奶家的車票,坐在車上的我百感交集,真希望這段旅程是沒有盡頭的……
還是到了,這次結結實實體會了一下什麼叫“人要是背到家,放屁都打腳後跟”——爺爺奶奶不在家。他們極少出門,兩個人都不在,一定是去外地了,我的運氣真不是一般的好啊,絕望地最後拍了幾下門,大喊了幾聲爺爺奶奶,垂頭喪氣地往車站的方向走,已經沒有其他選擇了。從爺爺奶奶家所在的縣城到我們鎮上的車票雖然很便宜,可我已身無分文,幾個鋼鏰兒在前一段旅程中買了點吃的。好在去鄉下的線路不像長途車需要先檢票後上車,沒辦法,我只得先上車再說,聽天由命吧。當老闆娘(都是私人承包的車)走到我的跟前,我所有的羞澀、尊嚴都隨着她看着我的目光從我的身體裡瞬間消散了,我自己都很意外地居然平心靜氣地對她說,一點兒不怕旁人聽見:“我現在身上沒錢,等到家了給你送過來。”女老闆沒有任何不高興或者我認爲可能的激烈的言語、行爲,而是面無表情地走向下一個人繼續售票,顯然她對我坐車不給錢已經默認了,我把頭轉向窗外,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此刻的我能夠切身地體會到大學同學周乾坤走投無路爲了生計去洗浴城給人擦背的無奈。在車上經過一番思想鬥爭後我提前在伯伯家的鎮上下了車(這個小鎮到我們鎮上的車費是兩元),去了他家問他要十塊錢,他給了我二十塊,我拿了錢就道了別,這麼大歲數的人跟親戚要錢對我來說不是件容易的事,但我實在不想讓爸媽知道,我在外面混了一圈,到頭來連回家的路費都沒有。
人間也並非一點溫暖都沒有,從伯伯家到我家的這趟車的女老闆就是個有人情味的人,她是我們鎮的,認識我,堅決不肯收我的車票錢。
我在老家的車站遇到了之前沒有收我車費的女車主,從縣城到伯伯家的車費是八元,我有些興奮地迎上前去遞給她十塊錢:“謝謝了!不用找了!”她對我有印象,還是面無表情地一邊找零一邊跟我說:“不行不行,兩碼事。”
我媽應該早就料到我在外面一事無成,別人家懂事的孩子身在外地都是報喜不報憂,我卻常常在電話裡不能自己、聲音哽咽。人在頹廢的時候外表是能看出來的,我媽言語上對我沒有一點兒責備,但她時常提醒我把鬍子刮刮乾淨,注意點形象。我爸反而像女人似的有些嘮叨,只要一想起來就對我說:當初我就叫你在家待着你不聽,出去有用嗎?我心中逆反,但是苦於沒有反擊的資本不得不保持沉默。誰讓我自己沒出息呢,到頭來還是要靠他幫我張羅工作的事。
電視裡在播放一則“移動通信”的廣告,這個廣告更像是公益宣傳片:
記者對一對母女進行採訪。
女兒:“我是希望自由,希望媽媽不要管我,但是一旦離開媽媽的話,離開兩天到三天,你就會不習慣……”
母親:“在一起嫌嘮叨,離開後挺想念的!”
女兒:“……就希望有人會打電話罵你、說你,然後就會想回家,可是她從來都不帶電話。”
母親:“沒有手機就不行啊?”
女兒:“不是離不開手機!是我離不開你!”
結尾,屏幕上顯出一行字:手機接通的,不只是牽掛。
我對“移動”這樣的壟斷類企業一向沒什麼好感,這個宣傳片卻讓我頗有感觸。當對母親形成一種依賴,當依賴已成習慣,而想起總有一天我們終將失去這份依賴的時候,不管看起來那是多遙遠的事,我總有些無所適從。不想再說什麼歌頌母親的話,讓跟我一樣被觸動的人們在行動中珍惜吧。
媽媽告訴我要說依賴,我們家的一位鄰居首當其衝。
這個鄰居平時喜歡喝點小酒,饞酒,不一定喝多少,圖的就是個享受,他媽媽總是看他喝得差不多的時候開始給他炒飯、燴飯,小樣每每喝完酒,飯正好端上來,他媽跟他在一起生活了多少年,這種“依賴”就持續了多少年……後來他媽媽“走了”。有一天他跟往常一樣在家喝酒,喝完之後左等右等飯還不端上來,就喊:“媽!媽!!!媽……飯呢?”一連幾聲沒有迴應,頓了片刻,嚎啕大哭起來,家裡人也知道他爲什麼突然哭了,都控制不住大哭了一場。被動的告別往往更加難以承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