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光頭坐在輪椅上,身邊站着長毛,他的膝蓋上覆蓋着一條厚厚的毯子,他這下半輩子,都只能在輪椅上渡過。 他還遠遠沒有到出院的時候,但是他心中清楚,自己若不出院,那就只有死路一條,因爲他得罪了不能得罪的人,他犯下了也許已經無法挽回的錯誤。 他摸出一根香菸,長毛彎腰給他點上。 抽了一口,嘴裡幹苦,李光頭嘆息一聲,對長毛說道:“這就是命。” 長毛沒有開口說話。 李光頭繼續說道:“我這一輩子,都一直相信我的命掌握在我自己的手裡,直到那天,被馬三的那個傢伙叫人在背後捅了一刀,我才知道,原來我的命在別人的手裡。” “再後來…” 李光頭嘆息一聲,沒有去抽夾在手裡的香菸,任由青煙在他的指間纏繞。 “再後來我才知道,原來的我命,在老天的手裡,他把我的命丟給馬三,然後又丟給馬志爾,又丟給陳半江,最後,丟給了那小子。” “你不要想太多了,事情應該沒那麼嚴重。”長毛安慰李光頭。 李光頭確實想太多了,他以爲張志強是手眼通天的人物,否則的話,怎麼可能引得陳半江出手? 最後還惹來了軍方的人物? 所以他這個時候非常害怕,比任何時候都要害怕,因爲他知道張志強馬上就要來了。 那個狠起來比豹子還要兇狠的年輕人,自己當時怎麼就沒有想到那個傢伙狠得那麼無法無天,肯定是有所依仗的呢? 這能怪自己嗎? 那傢伙他孃的手眼通天還在工地上幹活?這他孃的不是,不是存了心要和自己過去不去,坑自己嗎? 忽然指間疼痛,他微微鬆手,那根已經燃到了盡頭的香菸從指間掉落。 李光頭嘆息一聲:“不管他怎樣對我,你們都要好好的跟着他,我這是自己倒黴,不要牽連上你們。” 長毛動了動嘴,沒有開口。 那天的事情,他應當算是親歷者,但他卻是被矇在鼓裡的人,或者說是他和大胖一樣,李光頭並沒有告訴他事實。 李光頭看準了猴子夠狠,不要命,知道自己貪生,便讓猴子去死,想起來,不管是混什麼,貪生怕死,都是好事啊…長毛在心裡感慨。 他微微側頭,看着這個一直非常照顧自己和其他兄弟的老大,微微心寒,他沒有想到他竟然會讓猴子去死。 如果要說,所有人當中肯定是猴子最聽他的話,結果卻被他派去送死,爲的是完成他那所謂的完美無比的借刀殺人計謀。 長毛還記得那天晚上李光頭讓自己安排他出院時候臉上帶着的那種興奮表情。 他親手把猴子推向死亡,竟然還那麼開心。 他真的,是在心裡照顧兄弟們嗎? 直到今天,他的嘴裡都沒有提到猴子,他到底是心裡內疚,還是根本就不在乎? 忽然一陣陰影落下,門口傳來了腳步聲,長毛看見李光頭放在毛毯之下的上青筋爆起,應當是緊張激動所致,他於是擡起頭來看向前面。 那個這幾日來成爲了
李光頭夢魘的年輕人,終於來索命了嗎? 張志強從溫熱的陽光當中走進了屋內,來到李光頭的面前,站在那裡,從上而下俯視着李光頭。 “我記得那天我沒有和你說再見,但是我們現在卻又再見面了。”張志強開口說道。 李光頭的臉因爲害怕而失去了所有的血色,他張了張嘴,忽然咳嗽起來,臉上出現痛苦的表情。 “不要裝可憐,因爲你不是最可憐的。”張志強用看死狗的眼神看着李光頭:“最可憐的是猴子他媽。” “我來這裡之前,去了猴子家裡一次,他媽還不知道自己的兒子已經被重情重義的老大給賣了。” “賣了命。”張志強說着掃視屋內的所有人。 衆人被他眼神一掃,全都低下了頭。 “我常常聽人說,出來混,義氣第一,猴子夠義氣,丟了命,是不是好漢?”張志強問道,卻沒有人回答他。 他繼續說道:“他算什麼狗屁好漢?自己的老孃都沒顧好,簡直就是人渣!” 有幾個人擡起頭,看向他,嘴裡動了動,顯然是對他這話有些不滿。 張志強卻沒有解釋,爲了所謂的兄弟義氣可以送命,卻不好好的贍養自己的老母,這樣的人,不是人渣是什麼? “而你這個將甘願爲你賣命的兄弟送去送命的老大,又是什麼?”張志強冷笑着看向李光頭:“擡起頭來,看着我。” 李光頭緩緩地擡頭,看向張志強。 “你拿我當刀使,那是我運氣不好,因爲我們畢竟交情淺,算起來只能算是我救了一頭白眼狼,當了一回東郭先生,但是,你把猴子送去送命算什麼?” “猴子對於他那癱在牀上的老母來說是個人渣,是敗類,但對於你這老大來說,可真是你兄弟啊…李光頭…” 李光頭的嘴角微微抽搐。 “我…我不是人!”李光頭從牙縫裡發出這幾個字。 張志強撇了撇嘴,看着李光頭說道:“一句不是人,能讓猴子活過來嗎?你是不是以爲你夠梟雄?爲了成功不擇手段,絕地反擊?你真是可笑。” 李光頭的臉上顯出不正常的紅暈,他咬着牙齒,忽然眼角流出淚來:“我該死!這幾天來我每天晚上都夢見猴子喊我老大,我一閉上眼睛,就看見猴子笑着喊我老大…我…我不是人!我是畜生!” 站在李光頭身邊的長毛閉上了眼睛。 站在張志強身後的大胖輕嘆一聲。 屋內的氣氛壓抑得叫人簡直要發瘋。 張志強從懷裡摸出一把匕首,捏在手中:“你自己看着辦吧。”然後他把匕首放在了李光頭身上的毛毯上。 李光頭忽然哭出了聲音來,悲嗆而悽慘。 他的咽喉之處哽咽,腰上的刀口微微裂開,有鮮血溢出。 “我…我該死!”李光頭一把抓住匕首,閉上眼睛,咬着牙齒就往自己的心口扎去。 卻被張志強抓住了手腕,動彈不得,匕首的尖端距離他的胸前僅有一寸。 李光頭睜開眼睛,看着張志強,一臉憤恨:“讓我死!” 張志強嘆息一聲說道:“死
就能解決一切了?” 李光頭微微愣住。 “猴子沒做好的事情,總該有人幫他去做。”張志強說着放開了李光頭的手。 李光頭手裡的匕首掉落在身前的毯子上,抱着自己的腦袋哭了起來,他明白了張志強話裡的意思,他是真的意識到自己該死,他根本就不是當英雄的料,也不是當梟雄的料,他只是一個懦夫,一個膽小鬼。 他想要呼風喚雨,卻一輩子都只敢窩在三元鎮,他覺得自己野心極大,一輩子都在等待一個機會來證明自己是一個心機深沉,卻韜光養晦的野心家。 當他看到張志強,恰逢馬三囂張無比的時候,他覺得這個機會來了,於是他利用了猴子對自己的忠心,把猴子推去送死,只爲了證明自己是個真正的野心家,證明自己是具有梟雄品質的野心家。 結果他卻後悔不已,時候連想都不敢去想猴子,但想這東西,並不是不想就可以不想的。 他在這一刻完全崩潰。 他想要以死謝罪,卻被張志強阻止,因爲張志強認爲他應當贖罪,而不是謝罪。 滿屋子都是凝重無比的氣氛。 在李光頭的痛哭聲中,張志強從他腿上的毯子上撿起了那把匕首,然後抓住了他抱着腦袋痛哭的手,掰過一個手指,刀鋒一劃,一根手指被切了下來。 “這是你欠我的。”張志強把那根本切下來的手指丟在李光頭身前的毯子上。 李光頭咬着牙,忍着痛,眼中沒有一絲不服。 張志強把匕首收起來,拍了拍手,又在李光頭的臉上擦了擦手上的血跡,將他的臉塗成了一個大花臉。 “送他去醫院。”張志強對長毛說道。 長毛立即推着李光頭的輪椅往外走去。 張志強點了一根香菸,看了看屋內剩下的二十多個人,抽了一口之後說道:“不服我的,或者不想混了,或者…任何理由都可以,現在可以走了。” 他說着回頭看了一眼大胖。 大胖將夾在胳膊底下的一個報紙包着的東西放在桌上,攤過來,是一沓沓的錢。 “走的一人兩萬,從此再無交集。”張志強拉過一張凳子,坐了下來。 過了片刻,屋內終於有一個人走了出來,來到張志強面前,低着頭說道:“我…我不想混了…” “爲什麼?”張志強問道。 “我…我怕。”這人說道。 張志強點了點頭,從桌上拿了兩萬,交給他,說道:“你是對的,走吧。” 接着又有五個人選擇了走。 他們雖然都只是小混混,但這次的事情有多嚴重,他們也都看在眼裡,馬三一條命,猴子一條命,李光頭終生殘廢,另外還有馬三的手下也是殘廢了好幾個。 這些血淋淋的教訓,足以叫人望而卻步。 張志強看着屋裡已經僅剩下的十幾個人,站起身來,拍了拍大胖的肩膀交代道:“從現在開始,剩下的人想要走的單獨找你,一人兩萬,不要做任何挽留。” 說完了之後他轉身看向那些人,開口說道:“我絕不會報復,你們自己好好考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