粘得力此人,着實勇悍!
且不說他氣力多大、錘法多高。
單說掌中兵刃、胯下坐騎,與人交戰,先已佔足了便宜。
掌中兩口一百二十斤紫金錘,又大又沉,順手一揮,半個身體都遮蔽住了,一旦施展開來,兩座小山般上下紛飛,你說多麼佔便宜吧!
胯下白駱駝,那個拉風那個帥,且都不說,只說塊頭,比什麼駿馬都要高出一大截,粘得力往上一坐,打誰都是居高臨下,這又是一個大便宜吃他佔了!
這兩個便宜一佔,加上他本身的藝業,厲害的可就沒邊了。
西軍姚平仲、王夜叉、馬公直、楊惟忠、王淵怎麼樣?
五個齊上,便是方七佛、盧俊義都要飲恨,粘得力卻能扛上許久不露敗象,着實有無敵之資。
呼延灼也是當世有數的虎將,雖見對方形貌驚人,錘大駝高,也無絲毫懼意,舉起雙鞭便打。
二人鞭錘相交,呼延灼眼角一跳,只覺沛然大力,如山襲來!
所謂重兵刃,鞭鐗錘撾棒,不靠鋒銳傷人,全仗氣力運使,因此最怕的,便是遇上力氣更大的敵人。
只因這些器械,走的大多是硬打硬架、大開大合的路數,一旦力氣爲敵人壓制,自然震得手麻臂酸,再有千般花巧,也難用出。
馬公直何等厲害的人,對上粘得力,一個照面便敗下來,正是這個緣故。
呼延灼的力氣,自然不如粘得力。
然而呼延灼畢竟累代將門,“累代將門”這四個字,可不只是說來好聽的。
平民子弟天生力大無窮的,自古以來,在所多有,但是將門累世傳承的經驗、千錘百煉的技巧,卻非是憑空生出,而是一代代人智慧結晶,才形成這些不傳之秘,這方是將門子弟們真正的依仗。
錘鞭交擊的一霎那,呼延灼便察覺出對方力大絕倫,這力若是受實了,免不得震虎口,乃至震飛了兵刃也是尋常。
真是說時遲、那時快!呼延灼不待這力受盡,先自把兩個手腕一抖,那兩條鞭嗡的一聲,微微彈開半寸,隨即再砸在錘上,再彈再打,頃刻之間,憑着手腕上鬆活彈抖運勁,閃電般連擊五鞭!
其發力之精微,出鞭之短促,便是粘得力對面與他交戰,也不曾看出來。
粘得力還好奇呢,心想俺同別人撞擊兵刃,不過“當”的一聲,如何同他雙鞭撞上,卻是“當——”的一聲?
似這運力出鞭,短促頻擊以克化敵將巨力的本事,正是呼延家不傳之秘,尋常人哪裡得知?
呼延灼既有這等卸力法門,便不怕粘得力一力降十會,兩個叮叮噹噹,戰成一團。
戰了十來合,呼延灼看出粘得力非止力大,殺法也自驍勇,右手鞭一收,換出一條長槍來,鞭守槍攻,又戰幾合,只覺手腕子痠痛,有些運不上那鬆活勁了,索性把左鞭也收了,只以長槍迎敵。
他換鞭爲槍,殺法又自一變,胯下踏雪烏騅本是有靈性的寶馬,此刻圍着白駱駝走馬燈般狂奔,呼延灼趁勢拉開了距離,前一槍後一槍,左一槍右一槍,同粘得力遊鬥,欲憑技巧取勝。
可是粘得力的戰法,也是大有講究:叫做敵不變我不變,敵若變隨他便!
反正他自家居高臨下,力氣大,錘子沉,攻如泰山壓頂,守如日月護身,任你怎麼廝殺,俺只這般應對。
因此呼延灼忙乎了半天,粘得力巋然不動,偶爾追出一錘,呼延灼便要拿出十二分小心應對。
這般你來我往戰了三四十合,花榮看出呼延灼難贏對方,大喝道:“好個番將,當真厲害,且待我花榮也湊一腳。”
說罷把馬一拍,身披雁翎圈金甲,手舞龍膽亮銀槍,徑直殺入戰團來。
完顏習不失見了大怒,喝道:“花南蠻,伱以多欺少,當我大金國無人麼?”便要出陣去戰花榮。
卻聽粘得力呵呵笑道:“老將軍休要急躁,放着俺在此,豈用你老將出馬?你自寬心替俺掠陣,看俺如何殺這些南蠻。”
說話間雙錘一緊,左插花、右插花、上三路、下三路,兩口大錘疾風暴雨般亂砸,殺得花榮揚眉、呼延灼瞪眼,心中震撼不已:啊呀,這廝方纔竟是留了力,故意拖延時辰?
幸好花榮也上了場,兩個虎將彼此呼應,好歹撐住他的狂攻,但也是隻有招架之功、毫無還手之力。
林沖看得頭皮都麻了,暗自想到:不料番邦之中,生出如此異士!不行,今日必要把這廝性命留下,不然任他縱橫,須害我漢家多少好漢?
他念頭既定,把馬一催,直直殺入戰團,擰起蛇矛,分心就刺!
林沖本是天分極高之人,只因老實,心思又重,因此早早達到了自家極限。
後來得老曹開解,又先後殺了高衙內、高俅替他報仇,心中鬱意全消,便似堵塞多年的河道,一朝暢通,大水浩蕩直下,卻把河道本身也進一步衝得開闊了,因此一身武藝,又開始不斷進步,越來越是驚人。直到後來重遇周侗,傳他“舉輕若輕”槍理,林沖至此,已是一腳踏入了大宗師境界,再難用單純的高低來形容。
及至征戰西北,數月來掃蕩羣雄,戰戰爭先,一條矛下,多少西夏英豪浴血斃命?周侗傳授的武道,愈發大成。
粘得力錘子雖重,林沖那條矛,卻似一條得道的飛蟒,盤來繞去,在兩錘間飛舞,寒芒吞吐,不離粘得力咽喉、心窩,粘得力也自大驚,打起十二分精神迎戰。
完顏習不失也是識貨的,一見林沖勇不可擋,生恐粘得力有失,大喝道:“花南蠻,某家上將習不失,來殺你也!”
花榮氣得!一張俊臉頓時通紅,三個人合戰粘得力,這老金狗偏偏挑他,豈不是明說他弱?
只是粘得力兇橫無比,雖有林沖坐鎮,他也不敢輕出。
好在自西北轉戰而來的,也不止他三個,當下一個蒼老聲音大笑:“哈哈哈,老金奴,我家的年輕漢子你豈是對手?來來來,老夫韓存保,取你這顆老狗頭吧!”
便見一馬奔出,馬上戰將,花白鬍須,風霜滿面,正是當初大宋十節度中,碩果僅存一位老將,“鐵鉤銀戟”韓存保便是!
他六員將分成兩團,各逞英雄大戰,漢軍之中,老帥种師中道:“長城以內,殺喊盈天,必是武帥在和金兵決戰,我這一支生力軍,自金兵後路殺入,其軍必亂,豈可在此久耽?兒郎們,擂鼓進軍!”
原來當初老曹在太原,先派林沖五將,領兵一萬去助李孝忠,對付西夏晉王李察哥,又請种師中、韓存保,隨後領五千西軍去匯合坐鎮,要憑种師中威望,聚集西北各處宋軍殘軍,合力打滅西夏。
莫看小種相公在金兵面前吃癟,回了西北,卻是回到了主場,又有姚興、林沖這等豪傑,再彙集了李孝忠等各路軍頭,打那失了主力的西夏殘兵,真如雷霆掃穴!
又有大將曲端,前番奉了老曹將令,沿黃河往上掃蕩西夏城邦成功,領兵趕來助戰,數月之間,成就大功,种師中便留李懷、曲端鎮守西北,親自領五萬得勝之師,沿着府州殺出,於殺虎口得知金兵另開新路,遂一鼓作氣殺將過來。
老帥緊趕慢趕,正趕上曹操和阿骨打決戰!
他這裡把兵馬一摧,金兵豈敢把後路拱手讓人?當下拼命迎來,這時完顏宗亨、蒲察世傑得了通報,各自領兵殺來,正好趕上大戰。
完顏宗亨帶兵殺來,一見習不失正同韓存保殺得不可開交,大叫道:“爺爺!”奮力便來相幫,李孝忠專程同種師中趕來,正是爲了立功,連忙殺上去擋住,身後三英六虎,齊齊並將上去。
宗亨身後,“力勝七牛”蒲察世傑見敵將衆多,不驚反喜,舞動狼牙大棒殺出,起手一棒,砸死了“火焰虎”宋炎,略鬥幾合,又一棒打殺了“嘯山虎”閻平,所過之處人仰馬翻,端的是威風凜凜。
李孝忠見連折兩個兄弟,頓時紅了眼,欲親自去抵擋世傑,宗亨大刀翻飛,哪裡容他走路?
正焦急時,姚興手掿長刀,斜刺裡撞出來,將蒲察世傑截下大戰。
兩軍鬧鬧哄哄戰成一團,但粘得力、林沖幾人戰場,卻無人敢靠近半步,四將盤旋往復,已戰四五十合,粘得力衝着林沖大喝道:“你這南蠻武藝不同旁個,同人並我,失了臉面,你讓他兩個退下,某家自和你分個高低!”
林沖冷笑道:“今日又不是比武,乃是國戰!林某爲華夏征戰,個人榮辱豈在心中?”
隨即衝花榮喝道:“‘小李廣’,哥哥那裡廝殺激烈,我等若早去一步,少折多少弟兄?你如今是在這裡耍子麼?”
要知林沖爲人最好,什麼叫做好人?抑己從人四字罷了,若是往日林沖,便是不滿,亦不會說,只會自己默默奮力,然而如今竟是當面叱責。
花榮面紅一紅,猛然省悟:“啊呀,非是林教頭點醒,小弟還要糊塗廝殺呢。”
把馬一拉,跳出戰團。
粘得力見了一喜,正要說“騎黑馬的也下去,我和你單打獨鬥!”
便見花榮掛住槍,雙手一開,弓已滿弦!
這一刻,“小李廣”面如冷玉,神完氣足,周身殺氣,直欲沖天!
粘得力本不知花榮箭法高低,純是本能,便覺頭皮瞬間發炸,背上唰唰起了一片雞皮,怪叫一聲,把錘子拼命舞轉開,只聽一聲弦響,嗖的一支利箭,破空而來!
這正是:
箭破虛空生死分,未及軀殼已驚魂。掃平西夏留番外,休道老槍又水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