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夥宋軍殺出汴京時,尚有七八千衆。
然而連日苦戰,本就疲乏,多數人又沒馬,一夜奔波下來,只剩得四千餘人。
真個是:陣不成陣、隊不成隊,前拖後扯,不成規模。
本來欲至浮戲山中,加以修整,不料命運多舛:山方在望,敵即殺出。
兩個老節度王煥、張開,一看這情形便知道,若不當機立斷,留勇將斷後死戰,必是全軍覆沒局面。
正所謂大丈夫當仁不讓,值此危難之時,兩人不說把言語去挑起雷橫、姚興等年輕人熱血,徑直帶馬,自家迎向金軍。
領兵的韓常年紀雖少,這數年馬不解鞍,也自經歷了許多陣仗,堪稱閱歷十足。
因此一見宋軍中分出一小股來,便知道是舍死斷後的。
再一細看,爲首卻是兩個老將,暗自笑道:這兩個老革,自以爲時日無多,卻來擋我的兵鋒,豈肯叫他如意?
當下掛住了三尖兩刃刀,暗暗取弓在手,摸箭搭弦.
及兩邊近了些,忽然挺腰開弓,啪的一箭,射向王煥。
韓常綽號“射入鐵”,一身射術,金帝阿骨打都是讚不絕口的,便連手中弓箭,亦是金帝御賜。
他這一箭之快,可謂“聲出箭到”!
若是別個,單憑他寶弓神射,多半便要中了手腳,然而王煥是什麼人?
若論武藝,他在十節度中,堪稱數一數二,往前早個二三十年,值他年輕力壯時,乃是宋軍戰力天花板一流狠角,如今縱然老了,一身廝殺經驗,卻愈發爐火純青!
他正飛奔間,忽聽絃響,聽得這響聲乾脆無比,心知必是快箭,伸手往面前一抓,正將那支箭抓在掌心!
順手一扔,大喝道:“鼠輩莫用冷箭傷人,是好漢子,當面分個高低!”
韓常見這老將綽了他箭,也自喝彩:好個老將,這把年紀,難得還有這等眼力,竟能捉我箭去!
一時見獵心喜,摘了三尖刀在手,厲喝道:“老東西,手腳倒快,且來與小爺分勝負!”
王煥呵呵大笑:“小金狗,脾氣倒狂,今日便送你歸西天!”
說話間,二馬相逢,韓常一扯繮繩,胯下坐騎陡然人立,驚嘶聲中,韓常大吼一聲,三尖刀劈頭斬落。
他這一招出手甚奇,饒是王煥身經百戰,也自一驚。
眼見他這一刀難招難架,索性把槍一挑,那槍毒龍一般躥起,直扎韓常小腹。
韓常豈肯同個老將兩敗俱傷?沒奈何,長刀截落,封住來槍。
這時戰馬前蹄落地,韓常順勢一挺刀杆,突刺王煥胸腹,王煥把馬一帶,斜刺裡躥開,一招回馬槍刺出,韓常俯身躲避。
這時後面金軍衝至,最前方數百人,都是韓常父子自怨軍帶出的舊部,受他恩重,最肯出力廝殺,一片刀槍劍戟紛紛殺來,王煥無奈,只得調轉長槍招架。.
韓常正要回馬去殺王煥,張開斜刺裡躥出,冷笑道:“小金狗,還有你張爹在此!”
手中長槍一抖,寒芒閃耀,罩住韓常半身。
韓常見他招數精奇,也是一驚:這兩個老將,恁般好武藝!忙把三尖刀奮力橫斬,破開張開招數。
張開也不戀戰,他一招試出韓常武藝,曉得非是須臾間可勝,立刻馬不停蹄衝入金軍之中,一條槍龍飛鳳舞,刺得金兵紛紛落馬。
韓常本意,是要速斬這兩個老將,然後一舉全殲後面宋軍,此刻見他兩個奢遮,一時倒爲難起來。.
眼見兩個老將在自家軍中,如虎入羊羣般狠殺,踟躕片刻,憤憤大吼一聲,終究回馬殺去:“今日不把你兩個老東西挫骨揚灰,爺爺也不姓韓!”
二百餘宋軍,被大股金兵裹着狠殺,全仗兩個老節度無往不利,帶着在陣中轉戰。.
餘下宋軍,一邊狂奔,一邊頻頻回頭,面上都是兔死狐悲神情。
雷橫縱馬跑了一程,忽然止步,咬牙道:“罷了!若是眼睜睜看兩個老人家斷後,雷某在江湖上也沒臉廝混!姚小玉!”
他喊住姚興,指着凌振厲喝:“這兄弟是個大才,他的本事不在廝殺上,用得當時,可抵萬馬千軍!伱替我好好護住他,將來想辦法引薦給郭京道長,他自知我心意!”
說罷拉轉馬頭,便朝那邊戰團奔去。
暗自嘀咕道:“他孃的!當初做都頭時,朱仝便笑我愛算計小便宜,今日若是這般苟且逃生,將來見面,豈不要吃他笑死?反正老孃在山上,不愁沒人養老送終,倒要讓世人曉得,雷某雖有些算計,終究不負‘插翅虎’威名!”
他一馬一刀,直衝過去,倒豎起兩眉,大吼道:“‘插翅虎’雷橫在此,金狗受死!”
那口朴刀盡全力剁去,瞬間殺死幾個金兵,撞入了陣中去。
姚興帶住馬,望着雷橫身影發怒道:雷老虎獨自去踏陣,豈不是小看了我?如今平了明教,師父的仇也算報了,本要好生爲童貫效力,他卻終究是個沒卵子的,我若這般跑了,豈不是同劉家父子成了一類?”
想到這裡心中一突:當初多少名將隨童貫徵遼?王稟、王淵、楊家兄弟、楊惟忠、馬公直、冀景、高世宣等人,還有更早的王德、姚平仲等,如今死的死折的折,又或是不知所蹤沒了音訊。
迄今還在宋軍的,果然只有劉家父子和自己!
正自不寒而慄,忽見凌振揹着個老大包袱,跳下馬背,提口朴刀,深一腳淺一腳跑去,頓時奇道:“凌砲手,你欲何往?”
凌振甕聲甕氣道:“凌某雖是砲手,好歹也是男兒漢,豈能坐視袍澤廝殺?你且自走,休要顧我。”
姚興大怒:這廝也看不起我了!
扭頭去看時,劉延慶帶着斷腿兒子,果然奔在最前面。
心道罷了,今日好歹死戰一場,當初我獨自藏匿杭州復仇,今日難道就惜命不成?
一念及此,頓覺豁達,把馬一挾,得勝鉤上取了長刀,飛奔殺了過去。
眼見幾個將首先後殺出,數千宋軍中,也有數百個血熱的好漢,跟着殺了上去。.
餘下大多數,或許心嚮往之,終究還是貪生之意佔了上風,都低下頭亡命奔逃。
雷橫武藝,比下有餘,比上有些不足,獨踏大陣,四面都是敵人,他一口刀左遮右架,很快便覺不支,正焦躁間,忽然身邊金兵大亂。
扭頭一看,卻是姚興舞長刀衝殺過來,刀鋒所向,面前竟無一合之敵,欽佩之餘,忽然驚道:“啊呀,凌振呢?”
姚興大笑道:“吾自家今日尚要死在此,哪裡還管別人?”
話音未落,忽然轟轟幾聲炸響,金兵戰馬驚嘶,頓時有些亂象。
雷橫、姚興愕然回首,卻見凌振站在陣外數丈,朴刀插在一旁,手持火摺子,不斷從背後包袱裡冒出拳頭大小瓷罐,就火點燃,丟進金兵陣中炸開。
雷橫呆了片刻,忽然大笑:“怪不得叫轟天雷,卻有這手掌心雷本事!”
一扯姚興:“且隨我去護住他!”
兩個並肩殺出,把衝向凌振的金兵盡數截下。
雖有凌振以掌心雷助戰,畢竟兩面兵力差了太大,待到凌振把雷用完,那一干熱血殺來的宋軍,亦眼見凋零殆盡。
凌振同金兵一個小校交戰,吃人一腳踢翻,正要戳殺他,雷橫一個虎躍跳來,揮刀砍落,砍得金兵跌了個跟頭,隨即爬起聲來殺雷橫。
雷橫一呆,這才發覺刀已捲了刃。
幸得姚興一旁撲來,舞雙刀斬殺此人,分了一口刀給雷橫,雷橫連砍兩人,只覺胳膊斷折般劇痛,嘆口氣道:“罷了,今日死在此處!”
姚興正要說話,忽然蹄聲震地,幾人望去,卻見一杆宋字大旗迎風飄揚。
隨即聽得有人大喝道:“哪一路袍澤在此?且休驚慌,張俊、曲端、王彥,領十萬西軍在此!”
姚興大喜:“啊呀,他三個前番敗陣而走,原來藏在這裡!”
韓常大腿吃王煥戳了一槍,血流如注,忽聽殺聲四起,心中一驚,看了一眼遍身浴血的王煥、張開,冷笑一聲,揮兵急撤。
王煥怒道:“哪裡走!”
他身邊宋軍早已死絕,滿地都是金兵殘骸,欲待策馬去追,馬兒蹄子一絆,軟軟臥倒。.
王煥心急,欲下馬追擊,方纔下得馬背,便覺腹部一涼,低頭看去,劃破的腹甲上,青紫色的肚腸都流了出來。
他奮力把肚腸塞回去,嘆息道:“‘開山虎’,若不是你老了無用,我王煥豈能折在這等小輩手上?”
稍遠處,張開半坐半跪,面色青白,早已斷氣多時。
及雷橫等人找來時,都吃一驚,兩個老將四周,金兵屍體,不下三五百具,而宋兵卻只十餘。
顯然是衝殺至此,麾下兵士幾乎死完了,這才立定大戰,被韓常帶兵圍殺在此。
王煥捂着肚子,低聲道:“十萬西軍?”
張俊上前,搖頭道:“是末將騙他們的,一共一千多人,四面做勢罷了。全憑兩位老將軍勇猛,先自殺寒了金狗的膽,不然這等拙計,豈能讓他上當?”
王煥哈哈大笑:“騙得好,騙得好!小哥幾個都記住了,打仗和找女人一樣,一個騙字,纔是上道,哈哈,哈哈——”
笑至中途,氣息斷絕,面上兀自是笑容不變。
王彥嘆道:“罷了!真不愧是‘老風流’,真個襟懷暢闊。”
衆將點了點頭,想起王煥張開音容笑貌,一時都不由落淚。
有詩爲證:
少年縱馬江湖遊,壯氣激揚射鬥牛。
逐鹿功名爭破虜,屠龍身手覓封侯。
節度十人同受命,將軍百死未回頭。
虎老猶得肝膽照,男兒白髮亦風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