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曰:男人第一次正視蒼老,就是發現兒子已然長大。
被太醫救醒的官家,深覺認同。
別說穩重的長子,便是小九,也已能意氣風發的當城放箭,差一點就射死了一代遼帝。
罷了,兒孫既長成,吾輩豈能不服老?
一念及此,心中忽得一句好詞:“且貪玉人顏色好,向名花美酒拚一醉——天下事,兒子在!”
吟誦幾遍,覺得有了精神,支撐起身體,四下一望,渾身冷汗都出:“誰?誰把我擡回宮裡來的?我的船呢?”
房門一開,蔡京、童貫等重臣,潮水般涌進,大哭道:“陛下,龍體無恙乎?嚇死老臣也。”
官家一眼掃去,見這些傢伙一個不少,微覺安慰:“金兵、金兵不曾打進來?”
“稟父皇!”九皇子趙構的聲音,還帶着童子的清亮,搶先說道:“兒臣趙構,要彈劾童樞密!是他不顧城外大軍,強行令人放千斤閘,一萬五千大軍,得以入城者不足八百。許多人沒死在金狗刀下,反被千斤閘壓成肉醬,請父皇誅殺老賊,爲屈死壯士報仇!”
童貫大哭:“陛下,彼時我軍大潰,金兵奮力搶門,若不是老臣雷厲風行,放了鐵閘,如今汴梁已成地獄也!陛下,老臣一生百戰,早視死生如無物,也不彼費力殺我,請給老臣一襲甲、一口刀,老臣自去城外踏陣,好歹帶幾條金狗上路!”
趙官家見他白髮蒼蒼,猶要血戰金人,不由淚下,忙叫道:“快快拉住童卿家!”
幾個內宦四下撲來,抱住童貫不鬆。
趙官家這才空口氣,怒視趙構:“小九!你有勇武之氣,爲父很是高興,可是即便將來爲將,也要曉得當斷則斷!若不是童卿家勇於任事,你我父子性命,怕都難保,你如何竟還怪罪他?”
趙構聞言,激盪淚下,大哭道:“父皇,伱暈的早,不曾見我大宋勇士,如何慘遭金狗踐踏……”
趙官家怒道:“胡說!什麼叫朕暈的早?朕、朕不過乏了,打個瞌睡!小兒胡言,還不退下。”
趙構委屈至極,大哭而退。
官家搖搖頭,望着羣臣嘆口氣:“如今外面,情況究竟如何?”
樑師成忙道:“張俊、曲端、王彥三個,領了一千多殘軍,殺透重圍,望南去了。.劉錡陷在陣後,看不清端倪,生死不知。總之出城一萬五千精兵,近乎全軍覆沒。那婁室又調來五萬兵馬,如今都在城西駐紮,放言說三天之後,若不割河東路給他,便要打破城子,親自來問陛下。”
趙官家狠狠一錘牀榻:“狗賊!焉敢放此狂言!朕又豈肯割讓國土?”
隨即冷笑道:“他還想來問朕?他怕是想瞎了他心!太子何在!”
趙桓上前來:“父皇,孩兒在此。”
趙官家拉住他手,把臉一抹,溫言笑道:“皇兒,且聽爲父說來,爲父的方纔入睡,卻做了一個異夢,夢中有三位老神仙,說如今國事不靖,乃是朕德行不修的緣故,因此讓朕去他家裡燒香祈福,如此自然四海太平。朕不及問他姓甚名誰,便已醒來,只是看他三個形貌略似,大概是兄弟,你可知道世間哪三位神仙乃是三個兄弟?”
本朝崇道,太子自然也熟知道教人物,一時沒猜到他爹這番話的緣故,當真尋思了一番,猜測道:“父皇夢見的,莫非竟是三茅真君?”
趙官家連連點頭:“是了是了,必是三茅君無疑!既然他三位真仙顯靈點化,一番好話,朕卻不可不聽!”
說罷擺出威嚴姿態,看向羣臣:“衆卿家,真仙說朕德行不修,那如何還能坐這龍椅?所幸太子趙桓,人品貴重,才氣猶勝於朕,因此朕今日便要傳位太子,自領太上皇,前往茅山,燒香贖罪——至於這汴京安危,卻要託在新皇和你諸位臣工的肩上也!”
一言既出,滿室震驚。
兵臨城下,你要退位?
便連當代表演兩大家:蔡京、童貫,一時都失去了反應能力,呆呆望着官家。
官家卻似拜託了千斤重擔一般,輕輕一躍下了牀榻,口中輕描淡寫道:“朕老啦!世人養兒,皆爲防老,如今朕年邁氣短,這些國事,自然有太子擔起!朕以後花前月下,了此殘生足矣。”
說罷走到書桌旁,抽筆蘸墨,尋張白紙,一揮而就:“皇太子可即皇帝位。”
吹一吹,手指在一旁敲了敲:“傳位詔書在此!”
便往門外走去:“來人,宣皇城司護衛,保護朕去黃河水師……”
“父皇,萬萬不可也!”
眼見他要出門,趙桓一下反應過來,這個鍋又大又黑,這個爹就這般拋給自己,心中豈有父子之念?
他一個飛撲,就地滑出一丈,展開雙臂,死死抱住親爹的腿,嚎啕大哭道:“父皇,兒子何德何能,豈能擔當重任?父皇春秋正盛,聖明睿智,國家豈可一日無父皇?”
趙官家見兒子這般不識好歹,心中怒火大熾:若是汴梁破在我手上,我不是成了昏君?就算割了河東路,史書昭昭,我也要和石敬瑭等同流合污,你這做兒子的,上不能分君憂,下不能濟父難,豈有孝順兩字可言?
當即冷笑道:“好笑哉!你是堂堂太子,爲父退位,你不坐皇帝,卻叫誰來坐?快快起來,莫讓衆卿家笑你無擔當!”
趙桓年輕力足,抱緊自不撒手,聽他老子說到衆卿家,恰好提醒,連忙回頭叫道:“衆位皆是國家棟梁,難道眼睜睜望着父皇棄了皇位麼?快快幫我勸一勸父皇啊。”
一衆大臣面面相覷,都上前來,正要苦勸,官家眼珠一轉,立即先發制人:“蔡太師、童樞密,你二人年紀,也該給後來的俊傑挪一挪椅子啦。”
蔡京、童貫對視一眼,蔡京率先點頭:“陛下奉香,若是別處也還罷了,若說茅山,呵呵,老朽卻是最熟悉不過,陛下既要往彼處,老朽不自量力,倒要陪同陛下,做個嚮導也好。”
童貫不甘落後,連忙叫道:“不止嚮導,陛下的安全也是萬分重要,老臣欲選拔三千勝捷軍、三千御林軍,沿途保護陛下。”
趙官家三言兩語,說服了蔡京、童貫,兩個能聽說離開汴京,也顧不得許多,反替他來說服太子趙桓。
趙桓卻不似他九弟那般大膽,死也不肯替親爹背鍋,只顧抱腿大哭。
一來二去,終於惹得官家焦躁,使出當年蹴鞠技藝,一個“貴妃射箭”,左腿鬼魅一般,折後踢出,正中兒子額頭,好大兒腦袋一晃,暈倒在地。
童貫讚道:“好腳法,已得高太尉八分功力。”
官家得意一笑,就當着衆臣,呼喚童貫搭手,兩個合力,把暈倒的趙桓擡在椅子上,順手解了龍袍,披在兒子身上,叮囑衆人道:“新皇即位,汝等務必盡忠許國,死心塌地輔佐於他!”
說罷拉着蔡京、童貫,彷彿三隻離了樊籠的小鳥,逃出後宮。
這君臣三個,一世合作,端的是默契無比!
無多時,童貫、蔡京,收拾起許多傢俬,盡數擡在船上,宮中悄悄接出範美人,還有新近受寵的喬貴妃,又在僅剩的兵馬中選出六千,一併上船。
這許多事情辦好,纔不過數個時辰,足見大宋文武雙相的老辣厲害處!
趙官家歡喜道:“說來還是朕的本事,前番誆遼人解了圍,偏他不曾去遠,金人也不敢貿然圍城,如此一來,恰讓出這條水道,豈不是亂麻中抽出一條生機?”
蔡京滿口奉承,童貫則令聞人世崇開船,徑直開水門,沿着汴水,向東南去也!
又過一陣,滿朝文武,悉數得知此事,紛紛麻了爪。
有些反應快的,立刻打點傢俬,使出各種解數出城,坐船的坐船,走路的走路,紛紛追着老皇帝南下。
逃得人一多,又把金兵驚動起來,一時鐵騎四處,一面追殺逃難之人,一面趁勢便來搶城。
卻是劉延慶見機不妙,連忙喚來姚興,領一支軍,拼死抵住金兵。
好在金兵也是滿頭霧水,殺來的人不多,被他二將奮起擋下,硬生生關了城門。
已然逃出城的那些人,可就遭了大劫,一時間,城外一片鬼哭狼嚎,餘者這纔不敢再逃,紛紛躲回家裡發抖。
這一下,消息滿城傳開,百姓聽說皇帝逃了,驚駭之餘,一個個魂不守舍,闔家相擁哭號。
那些大大小小的文臣武將們也沒了章法,亂奔亂撞一回,自發聚集起來,尋去宮裡,找那幾位重臣出頭做主。
楊戩、樑師成等人,只恨腦子慢,不曾隨老皇帝逃跑,此刻渾渾噩噩,失了魂一般。.
最後卻是張邦昌挺身而出,帶着羣臣,擡了趙桓去金殿,扶在龍椅就坐。
苦着臉開口道:“唉,國不可一日無主,既然有太上皇傳位詔書在此,便請東宮即位登基罷。”
趙佶趙官家,平生性子溫柔,對妻子兒子也一向極好,因此父子之間感情,着實不壞。
趙桓身爲長子,自然備受寵愛,卻是萬萬不曾料到,竟然有朝一日,被親爹這般擺了一道。
他也不過二十一歲年紀,一時間,世界觀都崩塌了。.
坐在龍椅上,摸着腦袋上被老子踢出的包,兀自眼淚婆娑,向張邦昌求情道:“父皇都挑不起的擔子,我做兒子的何德何能?對了,父皇說小九最像他,不若讓小九即位吧?我家兄友弟恭,做哥哥的情願讓他。”
張邦昌苦笑道:“東宮,怕是難能也!九皇子若要即位,才真正叫名不正言不順,況且他未成年,你做大哥的,豈忍心讓幼弟頂缸?太子啊,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你就認命吧。”
趙桓聽罷大哭,捂着臉道:“罷了罷了,我做,我做。”
就在這大哭聲中,太子趙桓,即位登基,羣臣們當朝商議了一番,改元“靖康”!
趙桓哭了一天一夜,次日醒來,眼睛都要瞎了,腫得如桃兒一般。
還是張邦昌勸他:“陛下,既來之則安之,要不要當,你也當了,如今正是我等君臣相扶相持,患難與共之時,還需咬牙支撐。”
趙桓咬牙點頭:“罷了,無論如何,先守住這汴梁,昨日我聽見南面大亂,是誰擋住了金人?”
張邦昌便告知:“乃是劉延慶、姚興。”
趙桓立刻宣二人入殿——劉光世聽說,也大剌剌隨着老爹前來。
趙桓問了姓名,得知是劉延慶之子,心想虎父無犬子,便將三人一發重用,任命劉延慶爲汴京兵馬大元帥,全權守護京師,劉光世、姚興,都封將軍。
劉延慶趁機道:“陛下,前番童貫專權,有的話臣不敢說,說了亦無人信——王煥、張開兩位老節度,武藝高強、統軍有方,河北之敗,不在他二人甚是,全是童貫攬功諉過,才讓他蒙冤入獄。”
趙桓聽了,恨得咬牙:“童貫老賊!國家至此境地,全是他的過錯。朕若死了便罷,若能熬過這劫數,必替天下人殺之!”
遂令人去獄中,放出王煥、張開,讓他二人在劉延慶麾下聽用。
劉光世見趙桓恨毒了童貫,曉得來了出頭機會,當下做雄赳赳之態,昂然道:“陛下勿憂!守城不似野戰,我城中兵馬雖少,卻有百萬庶民,可選其壯健膽大者爲軍,發給兵刃,相幫守城,汴京本是彼等家園,豈有不拼命之理?”
趙恆一聽,深覺有理,連連點頭:“妙哉!汴梁不止是我趙家的,也是所有汴梁百姓的,如今國已垂危,家豈能免?正是要大家共同出力之時!劉將軍,不愧將門虎子,果然腹有良謀。”
劉光世哈哈大笑。
正議論之際,內宦來報,真人郭京請見。
趙桓連忙道:“此人是有絕大本事的,必然有以教我,諸位將軍們且去辦差,朕去見一見此人。”
回到書房,“郭京”等待已久,見面便笑呵呵道:“恭喜陛下登基大寶!如今局勢雖難,然而貧道夜觀天象,乃是困龍昇天之態,有驚無險,一旦度過,陛下足以與千古雄主並肩。”
趙桓聽罷,也覺提氣,連連點頭:“但願如真人所言。只是城中兵微將寡,處境着實艱難也。”
“郭京”笑道:“貧道來謁見陛下,正是爲此——貧道舉薦一人,有萬夫不當之勇,定能爲陛下拱衛乾坤!”
這正是:官家退位東南遊,新帝登基西北愁。喬道清攜插翅虎,金遼且落幾人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