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人入了帥帳,各自落座,老曹這才鬆開岳飛。
宗澤抱一抱拳,正色道:“武大郎,數載前登州一敘,你我話不投機,但如今河北陸沉,你卻能在遼境興風作浪,若所猜不錯,當是跨海而來!可見你當初謀取登州,着實深謀遠慮,老夫遠不能及也!”
微一沉吟,又說道:“只是恕老夫直言——實難信伱此舉,純是一番公心。”
曹操還他一禮,笑呵呵道:“公心與否,但看如何論定,若以天下爲公,武某便是一片公心!若只以皇帝喜樂爲公,花石綱纔是公心,武某卻盡屬私心雜念也!”
“花石綱纔是公心”幾個字,頓時噎得宗澤啞口無言。
老曹灑脫一笑:“無論汝霖公信吾與否,武某還是要直言一句:吾實非狼子野心之徒也!若使聖天子在位,吾與兄弟幽遊林間,快活一世,亦所願也。吾與汝霖公,乃至周侗先生,真正區別之處,在於汝等猶信朝廷有道,然而在吾眼中,這朝堂主昏臣佞,實不足以保天下。”
說到後幾句,笑容收斂,擲地有聲。
岳飛忽然道:“正因如此,我輩豈不更當奮發?‘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
宗澤看了岳飛一眼,滿目激賞。
曹操搖頭失笑:“好一個‘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汝欲效杜子美“騎驢十三載,旅食京華春”乎?”
二人所引詩句,皆是杜甫《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內容,前者是心懷之理想,後者是遭際之現實。
岳飛頓時無言,正自斟酌應對,老曹卓有興趣望來,衝他眨了眨眼道:
“鵬舉賢弟,其實愚兄和官家也有數面之緣,你若要見他,愚兄卻可爲你引見,只是你信不信?你若欲致君於堯舜,官家理都懶得理你。你若能和他聊聊怎麼寫詩作畫,養花嫖表子,那才真正離飛黃騰達不遠也!”
林沖自見岳飛,不住悄悄看他,卻一直捏着拳頭,不知如何開口。
這會兒見岳飛被老曹取笑,臉色漲紅,忍不住嘆口氣,低聲道:“小師弟,大哥說得話雖詼諧,但你既是師父弟子,當知因材施教四字,若不是那塊料,便是教也教不會的。”
張顯不由點頭,接口道:“大哥,林師兄所言其實不錯,師父教給你的槍法和教給我便不同,他說你的力氣大、反應快,這都是天生的本事,因此你的槍法,我學了反而露怯。”
王貴瞪眼道:“咄!師父說不許我們認林教頭做師兄,你忘了?”
林沖臉色一白,低頭不語。
曹操見了不快,沉聲道:“王貴,你林師兄自涉北國以來,陣斬遼、金猛將無數,你師父一生,殺過幾個有名敵將?”
起身走去,拍了拍林沖肩頭:“林教頭,尊師雖有俠腸公心,所見畢竟有限。你師徒二人,孰與天下有益,自有史筆如刀!”
一邊說,一邊側頭看向岳飛幾人:“你信爲兄一句,周先生得留名於野史雜談,已爲極致,而你林沖,配享武廟,名垂青史,有何難哉?你二人雖有師徒恩情,成就卻天差地別,你又何必以其言而自苦?”
林沖一震,忽有撥雲見天之感。
便似一個始終得不到父親認同的兒子,常懷鬱郁之情,但忽然有一天發現,他之所成,早已高於其父無數,此前鬱郁,反而化成了對其父的同情和包容。
起身抱拳道:“林沖愚魯武夫,若非哥哥時常教誨,此生必無所成。”
曹操笑呵呵道:“愚兄若無你這些兄弟,又豈能有成?”
宗澤摸了摸鬍鬚,順勢道:“武大郎,你有這些好兄弟,別個難以做成之事,你未必不能。當今天子,其實聰明不凡,只是朝中重臣,皆曲意媚上之輩,因此壞了心性,如今強敵在側,若是你……”
話未說完,武植笑道:“汝霖公謬矣!子曰四十不惑,趙官家四十之年,心性既壞,豈能復正?況且他之輕佻,又非今日,武某雖孤陋寡聞,也知章相語其‘輕佻不可君天下’也。”
宗澤、岳飛對視一眼,各自嘆息。
曹操所言章相,即章惇章子厚,真正文武雙全的鐵腕人物,自趙佶還是端王時,便看他不上,至死不放其在眼底。
宗、嶽二人雖懷忠義,畢竟都是直性漢子,所見所知在此,要他們硬說趙官家英明神武,豈能說出口來?
曹操又道:“武某自詡好男兒,嘗讀史書,曉得神州陸沉之慘,又豈肯讓五胡慘況,復現如今?國門當由良將守,天下當由聖君安,可若是朝中沒有聖君良將,億萬黎庶,便活該爲異族馬牛麼?”
宗澤、岳飛面色一變,心口砰砰而跳。
公孫勝察言觀色,忽然起身,哈哈笑道:“二位將軍,某乃二仙山煉氣士公孫勝也,江湖人稱‘入雲龍’!小道平生修的便是一個‘道’字,倒有些許拙見,不吐不快!”
鱉殼扇晃了晃,輕輕說道:“諸位來前,吾等兄弟正議論宋皇借金兵御遼一事,吾兄比之於借契丹兵之石敬塘、借回紇兵之李亨,皆爲皇權私利,置天下於不顧之輩也。小道便想起昔日所讀《運命論》,頓時悟及:何爲聖君?君子之君也,以一人治天下,何爲昏君?小人之君也,以天下奉一人。”
說到此處,公孫勝大袖一揮,滿臉瀟灑:“小道雖是方外人,總也生在這天下。他爲君者,不利我之一毫,反把我性命身家,供異族魚肉,以全其私利,吾若依舊視他爲君,尊之貴之,莫非骨頭賤乎?”
他當皇帝的把我當成灰土泥塵,當成討好別人的祭品,我還把他當成至高無上的皇帝,我難道賤麼?
石寶跳起身,拍手大叫:“道長說得再對沒有,趙官家外無護持之力,內無慈愛之心,豈配做這天下之主!”
岳飛瞪起眼,大喝道:“然而我輩生於宋國,頂宋天履宋土,食宋糧享宋祿,荷國厚恩,自當秉忠義以報!君王或有不到處,自是吾輩彌補時,若君王至善,事事皆能,吾輩讀書學武何用?武兄,此飛不明者也,尚請兄臺解惑!”
曹操哂笑曰:“本朝太祖皇帝,生周天履周土,食周糧享周祿,此爲國恩!況且柴榮待他若兄弟,國恩之外,尚有義氣,他趙氏對周氏如何?便似漢末關雲長,若奪了劉備基業,吾輩如何看他?非但可笑,乃至可恥也。”
岳飛面色漲紅,爭辯道:“五代之時,民不聊生,因此天命興宋……”
石寶大喝道:“朱勔肆虐江南之時,上戶破產,小戶餓殍,那纔是民不聊生。”
曹操擺擺手,止住石寶,淡淡道:“鵬舉,我不和你爭辯細務。你既要說天命,公孫先生在此,方纔恰說起《運命論》,倒不妨說說何爲天命,以開我鵬舉賢弟耳目。”
公孫勝瀟灑一笑,開口道:“《運命論》有云,夫治亂,運也;窮達,命也;貴賤,時也!故運之將隆,必生聖明之君。聖明之君,必有忠賢之臣。其所以相遇也,不求而自合;其所以相親也,不介而自親。唱之而必和,謀之而必從,道德玄同,曲折合符,得失不能疑其志,讒構不能離其交,然後得成功也。其所以得然者,豈徒人事哉?授之者天也,告之者神也,成之者運也!”
曹操笑道:“鵬舉,此論如何?運之將隆,必生聖君,那麼以理推之,運之將衰,自然必生昏君。聖君必有忠賢相佐,以理推之,昏君自然必有奸佞相伴。”
“聖君賢臣,天然契合,所以得成功,繼續以理推之,似那昏君奸臣,也自天然契合,所以葬家國。鵬舉,此非人事之理,乃天授也!”
岳飛周身一震,面色瞬間慘白。
曹操卻是越說越高興,手指周圍:“你似林沖、呼延灼、秦明、石寶、史文恭等,皆有虎將之資!我知你天賦絕高,然而你看愚兄這些兄弟,誰個弱你?似他這等虎將,宋國卻不能相容相用,你道何故?乃天不授他也!你再看愚兄同他們,亦非一母同胞,亦非本土鄉鄰,彼此天南海北,卻終得相聚相知,又是何故?天授者也!”
他這一番話,借題發揮,幾乎是明着說了——天命在武不在趙!不然這些虎將,怎麼都聚到我的身邊?
石寶、秦明等人聽了此話,卻是入耳無比,愈發覺得在曹操麾下,乃是順天應仁之舉,一個個笑得嘴巴都合不攏。
然而其中又有一個不開心的。
便見焦挺眉頭一皺,走到前面來,甕聲甕氣道:“哥哥,你還少說了一個虎將。”
說着腆着大臉,傲慢望向岳飛:“吾乃虎將焦挺!他們幾個只是不弱於你,我又不同,若是你我赤手肉搏,焦某摔散了你,信不信?”
扈三娘連忙扭過頭去,怕自己忍不住笑出聲來。心中暗想:焦挺真正是老實人,直心直腸!
不由想起自己此前私下問他:你哥哥自出武勝關,可曾招惹女子?焦挺當時便道:嫂嫂放心,我哥哥忙於軍務,什麼姑娘也不曾理會分毫。
扈三娘當時還擔心焦挺會不會包庇哥哥,此刻看他憨憨做派,徹底放下心來。
不過焦挺這等直人,素來不說誑語,蕭瑟瑟乃是人婦,老曹也的確不曾理會什麼姑娘。
見焦挺要摔散了岳飛,王貴頓時不服氣道:“你道我大哥只會使槍?我大哥自創一路散手,師父都稱絕妙。”
焦挺把手一擺:“我不信。”
王貴大怒,扯着他道:“你若不信,我蒙師兄傳授了幾招,你敢同我外面比一比麼?”
焦挺嘆道:“摔散了時,你不要哭鼻子。“
兩個互相扯着去了,張顯、湯懷對視一眼:“你們比武,我兩做箇中人。”也跟着去了。
岳飛同他們自幼結交,彼此深知肺腑,心曉得這幾個兄弟,已被對方說動,卻生怕干擾了自己思緒抉擇,故此找藉口離去。
他低頭沉思一陣,只覺心亂如麻:
自幼母親教他,爲子須盡孝,爲友須盡義,爲臣須盡忠,習文練武,忠君報國,方是大丈夫所爲;
師父亦教他,心要正,路要穩,上得報君王,下得安黎庶,方是大丈夫事業。
只是從沒有人告訴他,那高高在上君王,若是自家領頭賣國害民,大丈夫該當如何?
心中思緒如潮,口中下意識道:“不以天下奉一人……”
反覆唸了幾遍,忽然淚如泉涌,如望救命稻草一般望向宗澤:“宗將軍,晚輩資質駑鈍,被他言語所惑,心中百般糾結,還望宗將軍有以教我。”
曹操嘆口氣道:“你這真是問道於盲了,汝霖公一身驚天動地本事,只因不肯害民、苟合於權臣,做文臣做了幾十年,才做到區區通判,做武將打一仗輸一仗,如今情急之下,甚至來尋我這等惡人相幫,你心中苦,你道汝霖公心中便不苦麼?”
宗澤本來打疊精神,正要用心去替岳飛解惑,聞聽曹操這幾句話,只覺一口氣泄去無蹤,哭笑不得道:“‘武孟德’,汝殺人還要誅心乎?逼得急了,老夫撞死在你帥帳中,全我一生忠義。”
曹操手一攤,笑眯眯道:“你撞死了,武某自替你厚葬,只是雁門關丟在汝手,汝霖公若能瞑目,只顧去撞便是。”
宗澤把他袖子一扯,吹起鬍子道:“你亦不必唬弄老夫,你這廝爲人,吾如今略知,或者不恥當今朝堂,但更加忌憚異族做大,因此絕不會坐視雁門這等險隘落入金國掌中。”
曹操聽了,瞪他半晌,無奈一笑,看向岳飛:“鵬舉賢弟可見?此公心中,武某不是忠良,但要爲國家出力時,他卻來找武某。”
宗澤看向岳飛嘆道:“鵬舉,你之所惑,如今老夫亦難開解,只是送你幾個字:且行,且看。真的難假,假的難真,一時看不清,就慢慢看下去,總有云散皓月現,水枯明珠出之時。”
岳飛究竟不是常人,聞宗澤言語,當即收斂神情,擦淚道:“宗將軍說得有理,晚輩畢竟年幼,所學所見,都還有限,一時想不通,且存在心中慢慢咀嚼。眼下之事,還是雁門關丟不得。”
老曹笑道:“實對你等說,幽雲四下,長城諸關,如今皆在武某掌中!金國大軍不得輕入,婁室這些殘軍亦不得出,彼即佔了雁門關,同在瞏州也自無二。”
宗澤岳飛之所以怕丟雁門關,便是擔心失了此關,金兵一旦見識了南國花花世界,起了貪戀,長驅而入便似無人之境,聽了老曹之言,先是一呆,繼而大喜——
只要長城諸關不丟,他幾萬孤軍,能折騰出多少浪花?
曹操忽有嘆道:“只恨我麾下兄弟,將才無窮,帥才卻是不多。如今殺虎口,有朱仝、杜壆、呂方、郭盛四個,領兵萬五鎮守,朱仝雖然穩重,畢竟不曾獨領大軍,若是真被金兵克破,也是麻煩。”
宗澤苦笑道:“‘武孟德’,請將不如激將的道理,老夫十歲就明白,你不必激我,雁門關失於老夫之手,便去殺虎口相幫參謀,將功贖過也好。”
曹操又看向岳飛:“鵬舉賢弟許多事情還待想待看,此時讓你在我麾下,你自不免委屈,倒不如暫往居庸關駐馬,彼處形勢之重,你當知曉!如今乃是我鮑旭、曹正、項充、李袞四個兄弟把守,這四個兄弟都出身江湖,兵法戰策不大通曉,鵬舉若不辭艱辛,不妨往之,一則幫天下漢人守住此關,二則正好可以使人往河北,聯絡你師父,請他老人家看一看幽雲之地的情形,再問他昔日之爭,如今可有別想?”
岳飛一聽,果然鬆一口氣,點頭道:“居庸關乃是長城鎖鑰,着實不可大意,‘武孟德’既肯信我一介小子,此身不死,關隘不失——只是嶽某有言在先,我此去,是爲漢家守關,非是爲你之臣。”
曹操一本正經:“自然如此。”
心中搖頭:罷了,又一個降漢不降曹的,只是……你須沒個愛哭的哥叫你牽腸掛肚罷!
隨即笑道:“汝霖公乃天下奇才,鵬舉賢弟亦後起之秀,有二位相助,武某便可安心同這夥金狗周旋一二也!”
有分教:老曹麾下帥才稀,小嶽老宗暫且依。百戰黃沙金甲透,血花開遍征夫衣。